这场秋雨一下就是整整一月,寒气侵袭了整个北齐。
江言也一病就是一个月。
这下了整整一个月的秋雨,富贵人家倒是无所谓,贫苦人家却是叫苦连天。
田地受了过多的雨水,好多刚播下的种子在土里腐烂;不过虫蚁蛇鼠也少了,餐桌上倒是多了许多田地野味。
养病的这些日子,江言越发喜欢发神。江言盯着眼前这盘青椒爆炒野鸡肉发神。
如果她在,一定很开心。
江言想起往日饭桌上风月似乎很喜欢吃炒白菜,每一次的炒白菜都被她吃光;还中意于熬粥,但是她自己却很少喝粥;还喜欢霜露大街街尾的炸鸡块......
江言向自家厨子学习炒白菜,刘大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他家城主有心思学炒菜。
江言炒菜只能说还行,虽不必刘大厨炒的好,但是除去白菜有点焦黑有点味咸之外,其余堪称完美。
小时候江言是府里除了厨子外往厨房跑得最勤快的人,她特别喜欢刘大厨做的糕点。
那个时候啊,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刘大厨简直就是小江言心里的可望不可及。
一月后,雨停了,江言也大病全愈。
程祐宗挨过了十月城百姓的唾骂和鞭笞,却没能挨过十月城的三天秋雨。
陈小怜在东城门口守了他五天,他的尸体腐烂发臭,陈小怜背着所有人将他带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大长老府财产充公,程麟由周文带走抚养,程敏如来闹过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言爱憎分明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无辜之人。
自风月走后,心那里总是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是与哥哥离开时不一样的感觉。
江言的皮肉之伤和风寒疾病混杂,越发喜欢走愣发神。
每次见到江言衣物单薄地坐在窗前,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时,郑毅就莫名地心疼和愧疚。
“风月姑娘有她自己的归宿,很多事是咱们强求不来的。”郑毅知道江言心中所思。
江言回道:“我只是觉得她在我身边我能心安些。我...希望她能留下来。”
郑毅心情复杂,心里五味俱乘:“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我知道。我不能阻碍了她的路,她也不能阻碍了我的路。我的路就是守护这个让我父亲母亲兄长还有几位叔叔为之搭上性命的十月城,对吗?郑叔叔。”江言语气始终平淡冷清。
郑毅哽塞,他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城主,别忘了你的身份。”
江言摸了摸自己的面具,冷哼轻笑。
江言带着面具,郑毅看不见江言的神情,只能转头嘱咐满安:“照顾好你家主子。”话毕转身就走
江言又开始了批阅文案,继续对那些富贵人家的明争暗斗扶额。只要事情不要太过分,江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江言很忙,除了批阅文案,还要自学医理,练功也不能落下。
江言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想一个月前住在城主府里的那位姑娘。
夜幕初落。
白衣翩然而至,熟练地翻窗进入江言的书房,这翻窗的行为当真与他白衣翩翩公子的形象不符。
奕杰放了个白瓷小瓶在江言桌前说道:“呐,这是你未来半年的药。”
江言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奕杰伸长脖子看过去,绿树、矮木桌、茶器和一斟茶的女子侧影。
他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画的不错。”
江言还是不回应奕杰,奕杰躺在椅子里慵懒地说道:“一个月不见,你就不想我吗?”
“你不想我,我可想你了。”见江言还是不理他,奕杰又道:“你那儿画的谁呀?”
江言放下画笔,理了理画纸,才说道:“一月不见,奕公子一身轻不挺好的吗?”
奕杰看见软榻旁有一盒蜜饯,熟络地抱起木盒吃起来:“我都快忙死了。还不是帮你收...”奕杰一顿,突然转话道:“制药呢。可忙了。”
江言看着奕杰怀里的雕着梅花的木盒,那是他给风月准备的药后蜜饯,可是风月未曾醒过。
很多年前,江言甚是喜欢蜜饯,可是哥哥不喜欢太甜的。
“还有事吗?”江言语气清淡,一副奕杰很多余的样子。
奕杰撇撇嘴,几番欲言又止后才道:“你的毒或许伏娲山的徐医圣有办法,你跟他们的三殿下有过交情,你可以去试试。没事了,我就走了。”说完奕杰就翻窗而走,还体贴地关了窗户和顺走了那盒蜜饯。
江言也就随他而去。
那盒蜜饯拿走了也好,有人吃掉也总比放在那儿多生矫情好。
江言把画卷吹干卷起来,丢进身后的木桶里。
高腰木桶里已经有了好几卷画轴。
........
卧室铜镜前的盒子里,不仅有碎得不完整的青玉扳指碎片,还有一只白色的梅花形珠花。
另外一朵在伏娲山。
十月城的这朵,江言时常看看。但总不愿触碰。
“城主,驿官送来您的信!”
“信?”江言把珠花放回木盒,把木盒放好后才打开房门接过府兵递来的信。
江言满心疑惑,谁会写信给她,而且这么大胆地放驿站?
木色信封,手感略粗糙,还用了树胶封口,封面上朱红大字写着“十月城主亲启”。
江言拆开来看。
信纸是浅浅的绿色,入手细腻柔软,是上好的竹浆宣纸。展开信纸来,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下是深青色所作的山水画,画面宁静而悠长。
“见字君安。我亲爱的城主大人,我是风月,没想到我会写信给你吧......”
所述是风月在伏娲山很好,软骨散没有留下后遗症;她说她很想念十月城的山水风景,想念十月城的人事物;并对江言表示了一下感谢,以及邀请她去伏娲山做客。
信纸左下角是一个“三殿风月”的四四方方的印章。
城主府的府兵还在旁边候着,虽然他低着头看不见江言的动作,也看不见江言戴了面具的脸,但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周身的空气瞬间暖了许多。
比这几天的暖阳还暖。
这封来信让江言想到了前些日子她在言院书桌上发现的那张纸。
那张纸的开头也写着“见字君安”。
江言一直以为那张纸上的六组毫无关系的四字是怀疑是告别,现在看来应该是肯定是开始。
“见字君安。言而有信,有言在先,一言为定,无言以对,言行一致,君言君行。”
江言折叠好来信,与那张纸和碎扳指盒子一同锁进另一个大木盒,放在挂画后的暗格里。
江言拿起书架旁的几页纸——醉梦仙的成员资料。
关于桃笙和哥哥江信,江言从未放心过。
流盈街——
“昼走霜露,夜走流盈”。
十月城积极主张发展经济,城内没有宵禁,这条反传统的规则曾遭到了长老们的一致反对,而这灯火通明富贵非常的流盈街是父亲几十年心血结果的见证。
今晚夜空难得月明,街上人头攒动。
江言坐在轮椅上,身后一如既往的是满安。
最初就想带一个人来流盈街看看,没曾想状况百出,如今那个人又远在天边。
对于夜晚的生活,当属醉梦仙往来之人最多。
醉梦仙与其它城池的烟柳之地不一样。醉梦仙站门口的姑娘端庄有礼,每进一位客人,她们就行礼一次。
江言刚要进去,就被门口的一位姑娘认了出来。
她微笑着向江言走来,模样温婉,温声道:“城主大人万安。城主大人请进,扶柳这就去叫妈妈。”说罢,这名叫扶柳的女子将江言带进醉梦仙后就去找老板。
醉梦仙的楼阁是圆环式建筑,分为三层楼。
一楼寻欢作乐的平常人,二楼是富贵商人,三楼是官宦人家。
一楼底是一片水域,水池里是一座极大的熔岩假山,姑娘们就在这凸出的岩台上凑乐歌舞。其实流淌在假山上的水不是真的水,是掺和了香酒的假水。
有五六条红绸自楼顶垂下,有白衣姑娘与红绸共舞,中间有一红衣姑娘便是江言今日所寻之人——桃笙。
江言专挑了桃笙出场的日子来醉梦仙,作为一个依靠年龄和美貌存活的女人,桃笙霸占十月城醉梦仙花魁之位已经整整四年之久,迄今为止无人撼动她花魁的地位。
如果桃笙只是一名简单的烟柳之人,江言倒是绝对佩服她,可事实上,她不是。
只有内行中的强者才能看出在半空中与红绸共舞自由的桃笙其实轻功顶尖的好,而如此轻功了得之人又如何只可能是一名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还是一名与哥哥江信有着牵连的女子。
醉梦仙的老板仙妈妈三十来岁莫要,看上去雍容华贵明事通理。这整个醉梦仙除了醉酒的客人外,哪儿像一个烟柳之地。
仙妈妈来时就看见江言对主台上的人一直盯着看,她轻声对江言说道:“城主万安。不知城主来此可有何吩咐?”
江言道:“无事。就来看看...”江言把目光投到半空之中,仙妈妈立刻会意道:“好嘞,城主先吃点点心,等桃笙表演一结束,我就立刻叫她去天一房见您。”
江言点点头,向三楼的天字一号房过去。
在三楼看这整个醉梦仙,不得不说“倒不如与烟花美人换一场纸醉金迷”。
主台前的桃笙确实很美,不落世俗不惹尘埃的美。
江言走进天一房——当年十月城城主江信买下了天一房的私人使用,曾一度惊动了整个北齐。
自三年前江言之死,十月城城主便再未踏入醉梦仙半步,世人至此未能猜出十月城城主江信的用意。
房间布局竟然和信院的卧室一样,连桌上茶杯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江言心道,哥哥,你可当真在意她啊,可你又置程敏如于何地?
老板仙妈妈送来热茶,满安将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定安全无虞后才给江言倒了杯茶水。
不少片刻,桃笙敲门而入。
轻衣红裳,柳眉红唇,肤若白雪,发如泼墨,轻轻一笑桃花眼就更加魅惑人心。
这是江言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桃笙,蛊惑人心是她对桃笙的第一印象。
“小女子桃笙见过城主大人。”桃笙行礼说道,江言缓过神来对她点点头。
桃笙问道:“城主找桃笙可有何要事?桃笙与城主抚琴长谈如何?”
江言端起茶杯轻抿,有姑娘送来一架棕色木琴。
桃笙指尖流出清扬酒觞般的曲子。
江言微微皱眉,这曲子是哥哥江信专为哄她睡觉而作的。江言一直以为,这曲子只有她和哥哥两个人知晓的,不曾想他连这个都告诉了她。
不得不承认,桃笙所奏不比哥哥江信差。
桃笙轻声问江言:“城主,三年不见,桃笙的技艺与当初相比如何?”
江言道:“有过之,无不及。”
曲罢,桃笙轻笑再道:“城主,一曲已尽,您还未说所为何事呢?”
江言一愣,随即右手柔太阳穴说道:“累了,来桃笙姑娘这儿散散心。”
桃笙起身给江言又倒一杯茶:“城主三年不来醉梦仙,三年不见桃笙,桃笙甚是想念。”
“还是桃笙姑娘贴心。”江言端起茶杯手中把玩。
桃笙又道:“城主,您以前都是叫小笙的。”桃笙叹了口气道:“生分了。”
江言紧盯着桃笙说道:“你知道的,家妹之死对我打击很大。”
桃笙一愣,就要握住江言的手,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小笙知道的。您把她藏在城主府里十几载,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含辛茹苦地陪她长大,可她却说没就没了。”
江言轻抿茶水。
桃笙继续说道:“城主,人自有命,三年前是三年前,现在是现在。我们终究是要向前看的。”
“你知道她是怎么没的吗?”江言说道。
桃笙看向江言的眼睛说道:
“为了救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