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光明媚, 穿过层层树叶,斑驳的光影印在年轻的面庞上,平添许多朝气。
陆羡在笑, 幅度不是很大, 但这种由心底释放的暖意, 即便与她情同手足的沈宜都没见过几次,印象里的陆羡,从来都是将情绪掩藏很好的人。
看来这个林大姑娘的确与众不同。
“尝尝这茶。”
沈宜的声音很清淡,彷如天空飘下的几缕朦朦细雨。
陆羡端起茶盏, 未等入喉, 鼻子嗅了嗅香气, 便笑说:“南国的青翠, 味道是轻了些, 不过颜色倒是好看。”
揭开棋盘旁摆着的小罐, 里面是切割成块的冰糖, 随意往里扔了两块——
“南国人喜甜,这茶放些糖, 味道会更好。”
冰糖在茶盏中化开些, 陆羡低头啜饮, 果然比方才好喝许多, 转手又沏了一盏给沈宜——
“阿姊也尝尝。”
沈宜接过茶盏,不动声色的小抿一口,目光渐渐凝住, 眉头也跟着锁紧——
“茶是好茶,只是明年怕就不一定再能喝上了。”
“为何?”
“你还不知道吗?”沈宜视线洒向池水, 红白锦鲤相继游过“朝廷有意要与南国开战。”
陆羡神情一怔, 目光复杂“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 我也是听父亲说起,朝中老臣大半都主和,天家派遣使臣与南国交涉,只是...南国人贪得无厌,竟要我大荣两座城池,陛下天威震怒不愿再忍,如此有了打仗的意图。”
“天家有人选了?”
话音刚落,沈宜的目光与陆羡对上,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你觉得呢,如今的朝中谁还能担此大任?”
分明好喝的茶水,顿时变得涩口起来。
“阿姊是说,我爹?”
“大荣自开国以来,奉行的便是文武兼并的国策,可实际上谁不知道,天家在文臣与武将之间,心中的那碗水从来就没有一刻是端平的,这些年大力发展科举,给文臣的机会越来越多,武将呢?同期出来的人,又有几个?放眼整座京都城,尽是风流才子,南国人不就钻了这个空子吗。”
兹事体大,沈宜与皇后相熟,若事情没有下定论,她绝不会乱说。
陆羡立即动身回侯府。
她到的时候,陆侯爷正在练武场擦拭着他那柄长刀,这把刀由玄铁打制,是陆家祖传,上面沾了数不清的鲜血,是陆家几代人用生命换来的荣耀。
陆征情绪复杂,素来百步听蚁的本事,在这一刻消失,专注着手里大的长刀,天与地似乎都被他遗忘。
直到陆羡走近,他才恍然——
“回来了...”
陆征鬓角多了许多白发,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如今也已年迈。
“父亲...”陆羡心情复杂的唤了声“朝廷是不是要打仗了?”
握刀的手微微一顿,陆征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刚与沈宜阿姊下完棋,她都告诉我了。”
不等陆征说话,嘭的一声传来,两人齐刷刷的向后看去,岳氏手里的茶壶落地,茶水溅了一地,热腾腾的冒着气。
他们夫妻恩爱,成亲这些年都没红几次脸,陆征两手负背——
“你去劝劝吧。”
陆征不是第一次出征,岳氏也不是不懂大义的妇人,只是少年夫妻老来伴,战场刀剑无眼,她为人妻子的,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母亲——”
岳氏说不出话,握着陆羡的手,伤心垂泪——
“好了,我没事了,你...你去忙吧。”
“女儿想与母亲在一处。”
陆羡反握岳氏的手,干燥软的掌心递去温热。
/
另一头——
李家兄弟照林了了的吩咐去到泗水巷,趁着月黑风高潜进胡郎中的家。
胡郎中尚在睡梦里,就被一把寒刀抵在脖颈处,猛地一个激灵将他惊醒,胡郎中哪里见过此等场景——
“好汉饶命,银子在箱笼里,千万莫要伤我的妻儿”
“照我们说的做,饶你全家不死!”
“是是!我一定照做!
李家兄弟从进去再到出来,连半盏茶的工夫都没用,等他们离开后,胡郎中被吓的尿了一□□,那味道别提有多骚。
...
林瑾姝的身子不见好,每日吃不下饭,只能用些清粥裹腹,短短几日消瘦的厉害。
柳惠不放心女儿,差人去请胡郎中来。
胡郎中也是从夙临而来,与柳惠是同乡,在夙临时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寻他来府,如今到了京都,也照样,用惯了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方便些。
林瑾姝憔悴卧床,从床帏里伸出胳膊,有气无力搭上脉枕,胡郎中为避嫌还特意盖了一层纱巾——
“如何?”柳惠问道。
“二姑娘并未大碍,只是脾胃着了凉,待我开几副方子,煎好后按时付下,慢慢养些时日便可恢复。”
柳惠对胡郎中的话不疑有他,点点头便拿了方子让小厮去抓药。
“荃娘,送送胡郎中。”
“不敢不敢,我自己走就好。”
胡郎中脚步飞快,方才出了林府,身上的汗便如大雨倾盆,瞬间湿透。
屋内——
柳惠掖好林瑾姝的被子——
“你这孩子,平日里身子也没见这么差,定是你贪凉用了太多冰饮,这几日不准再吃冰的,先将身子调理好再说。”
“女儿知道了。”
吱呀一声门响,柳惠推门而出,站在门前与下人吩咐,饭菜尽量清淡。
待门板阖上,一直绷着身子的林瑾姝,乍得松弛下来——
口中喃喃念叨,像是庆幸:“只是着凉,只是着凉...”
/
林了了得空去了趟羡园,陆羡恰好不在,她便跑去池塘喂鱼,顺便等她回来。
绕过蜿蜒的长廊,通过三扇拱门,鹅卵石铺着的小道,直通四角亭,林了了就倚在栏杆处,手里捏着干满头碎,有一下没一下往池塘里撒着,虽然听不见她说什么,但肯定是些无关紧要的,类似鱼儿多多吃,快些吃...
她侧脸上带着笑意,干净明朗。
陆羡脚下的步子立即加快,走到她跟前——
“等很久吗?”
“没有!”
林了了将手里的干馒头碎递去,笑容更甚“要不要喂?”
池塘里的鱼儿游得欢腾,大概是知道这里有好吃的,扑腾的水花都飞溅到木藤上——
“你喂了多少?”
话落,林了了伸出的手乍得收回背到身后,圆溜溜的眼睛睁的老大,嘟嘟囔囔——
“没、没喂多少...”
小姑娘撒谎都不会,陆羡瞧着她,眼底笑意涌动,藏都藏不住,林了了被她看穿,干脆把干馒头扔在椅子上,拖着陆羡往外走——
“等你等的肚子都饿了,有没有吃的,让我充充饥。”
陆羡是心甘情愿被她拖着,朝青时抬了抬下巴,等她们回到厢房,吃食便摆上了桌,都是些打发时间的零嘴,小姑娘们最是喜欢。
刚吃两口,林了了便从腰间拿出银子递去“给你。”
陆羡挑挑眉,等着下文。
“上回欠你的啊,我说了...一点点还,这是这个月的。”
陆羡勾着唇,笑的不是很开怀,有点泛冷。
“你吃的这些糕点,都不止这个数。”
点心咬了一半,林了了还是咬碎咽了下去,捎带手的还饮了口茶,好香的茶...估计也不便宜。
“那...”
“攒着吧。”
陆羡翻着袖口,心懒意慵道:“攒着一起还。”
“那样的话...可得三五年呢。”
“没关系啊,我能等...到时候你要实在还不起——”陆羡眼眸挑起,额头压出几条纹路“正好,我还缺个暖床丫鬟...”
“呸!谁给你当暖床丫鬟!”
林了了伸手作势打她,被她一把握住,同样都是手,陆羡的力道比自己大的多,一拉一拽之间,林了了都没反应过来,屁股就跌坐在她的腿上,整个人仿佛落入陷阱动弹不得。
“说说,都做了什么坏事?”
陆羡的声音有火,一下一下拱着林了了的耳朵,那刻意压低了几分的声音,好像带着火星,不仅钻进林了了的耳朵,更钻进了她的心里。
“我没做坏事~”
“嗯?”
林了了何等聪明,对上这人漆黑的眼珠,登时就猜到——
“他们跟你说了?他们怎么这样~~我...我都说不告诉你的!”
“不告诉我?”
陆羡带着笑气,一脸宠溺,勒紧她的腰,握住她的手——
“好,以后我让他们别告诉我。”
“你!”
被拆穿小伎俩的林了了,瞬间红了脸,推开她的手,抵着她的肩,嘟起嘴不满的嘀咕——
“算了,他们本来就是你的人,告诉你也应该,再说...我没想真的瞒你。”林了了撇了她一眼“林瑾姝怀孕了。”
刚还与她玩闹的陆羡,霎时僵住面容——
“她...她没出阁吧?”
“嗯。”林了了展平的她领子“我要是猜的不错,应该是那个王三公子的。”
“你这妹妹,简直胆大包天,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林了了别开脸,沉默半晌后,再度转回视线——
“柳惠害死我娘,杀人偿命,如今这些年都是她偷来的,以她这种狠辣阴毒的性子,人证物证怕是早就被消灭的一干二净,况且就算有,我那个不明是非,宠妾灭妻的爹也会袒护她,将此事掩盖下去,若是我手上没有厉害的筹码,想提我娘亲鸣冤...怕是下辈子都没份儿。”
“所以,你想利用林瑾姝?”
“嗯。”林了了语气平平,那模样仿佛在说今日晌午吃的米还是面
“我抓了胡郎中的妻儿要挟他瞒下林瑾姝有孕的事情,开了保胎药让她平稳度过前三个月。”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心思不纯良?”
陆羡笑笑,伸手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下——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若是你无动于衷得过且过,那才是真的可怕,更何况你那个妹妹一心想嫁给王三,你也算顺水推舟,倒是帮了她。”
陆羡垂眼睨她,话锋一转——
“后日,我就不去文善堂接你了。”
“为什么?”
“天家给侯府下了帖子,后日要去翎泉宫。”
“翎泉宫?那是什么地方?”
“陛下的行宫,夏日里避暑的地方。”
“好玩吗?”
陆羡环住她,小姑娘晶亮的水眸,盈盈照在她的心底,点点头——
“好玩。”
/
翎泉宫建在北山,此地借助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因山就水,浑然天成,大片大片葱郁的翠峰,相互结伴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头。
炎酷的暑热,似乎在此处被屏蔽,甫一入林,便是清新怡人,清爽自若。
皇恩难测,与其说是恩,不如说是大战前夕的安抚,沈宜说的不错,如今朝野文官武将早已失衡,人才虽多,但多是纸上谈兵。
陆羡没坐马车,她骑着枣红马,行在大道前,脸上神色无异,心中却五味杂陈,天家宠爱又如何,照样信不过。
入主庭院,赵兴与陆征相谈甚多,说来说去无非都是南国人如何霸道,如何不讲理,如何得寸进尺妄图夺我大荣江山。
陆征被架在一个高位,除了往上还是往上,他是临危受命,不论赵兴说什么,只能答应。
第一日,大家饮了许多酒,尤其是赵兴,傍晚未到,便让众人散了。
陆羡住在西面的跨院,正欲阖门,急促的脚步声遍寻而至——是太子赵康。
“见过太子殿下。”
“咱们私底下就不必拘礼了。”
“不知太子找我有何事?”
“翎泉宫的后山是一方好去处,我想明日不如咱们去山上骑马,说不定能射猎些好物。”
“好。”
赵康又说了几句,见她话少得可怜,自觉无趣后便离开。
时下,陆羡的眉头皱的比之前还要深。
“主子,您要是不想去,明日就说身子不适。”青时道。
“那如何行。”青钰摇摇头“太子亲自前来邀约,若是推托,只怕要落人口舌。”
陆羡揉了揉前额——
“不就是骑马射猎嘛,去就是了,有什么三思呢,赵康那人无论才智还是心机,都不算聪明,放心吧。”
...
翌日一早,陆羡便随赵康去了后山,同行的还有许多侍卫。
赵康本想在陆羡面前露一手,可他的马术实在差劲儿,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竟叫马儿受惊,瞬间扬蹄嘶鸣,若不是陆羡身手敏捷躲得够快,只怕五脏六腑都要被踩烂。
射猎是射不成了,赵康连忙去看陆羡——
“你没事吧?”
陆羡抗拒赵康的好意,赶忙避开。
待两人从后山回去,等着他们的是赵兴青筋暴怒的脸,陆羡受伤的事情已经传了过来——
“父皇...我——”
赵康刚想解释,却被赵兴一巴掌重重扇在脸上,在场的人全都震惊了,那神情仿佛天塌下般。
“你个混账东西!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骑术就敢去射猎!还误伤了她人!”
“父皇!”
“你给朕滚!”
天子盛怒,脚下的地都要颤三颤,赵康失了太子应有的颜面,狼狈逃窜。
陆羡怕是众人里最清醒的人了,她的目光垂落,落在赵兴赤色的衣摆上,这红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赵兴不是个喜形于色的君王,而今日如此反常,定是戳中了他尘封心底的一段记忆——
流云宫中,那个死于马蹄践踏之下的大皇子。
...
身为太子,受此大辱。
赵康谁劝都不听,独自驾马便奔回皇宫。
皇后冯宛此时正在寝殿,此次陆征受命,其中虽有赵兴的意思,但也有一半她的功劳,赵兴虽不是昏君,但所有君王该有的通病——多疑,他也有。
陆征军功赫赫,宣平侯府加官进爵,在京都又是贵中之贵,坊间早有传言,大荣的江山有一半是陆家打下的,这般功高盖主的传言,无论是真是假,帝王都是不喜的,即便陆征是宠臣。
咚咚咚的脚步声,打破了冯宛的思绪,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赵康步子摇晃,一边脱去斗篷,一边朝宫人怒喊——
“滚!都给我滚出去!”
宫人唯恐被责罚,纷纷退下。
“康儿——”
“母后!”
赵康两眼赤红,一路快马加鞭,吹乱前额发丝。
“你这是怎么了?”
冯宛蹙眉,被眼前的赵康吓了一跳,他的左脸透红高肿,五个手指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发生何事?!”
“是父皇...”
赵康将在翎泉宫发生的事情,仔细讲给冯宛听——
“我身为太子,父皇却一点颜面都不留给我,待我将来继承大统,此事定然会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冯宛攥着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好端端的去找陆羡作甚?!我说过多少次,让你不要招惹陆羡,你当我的话全是耳旁风!”
“母后...”赵康不解“连您也怪我...我是太子啊!陆羡是什么东西?一个奴才罢了!父皇如今为她,对我大打出手,我!我如何能忍!”
冯宛心疼的抚着赵康的脸颊,眉间涌出的愠怒清晰可见——
“你可知你父皇为何打你?”
“因为儿臣伤了陆羡。”
冯宛摇头——
“陆羡今日险被马踏是小事,但让你父皇想起死去的大皇子,这才犯了他的大忌。”
赵康在嘴里念了念,脸色变幻——
“那个被马蹄踩死的...”
冯宛叫人拿来药膏,替赵康上药,她的手力十分轻柔——
“母后,您说父皇这是为什么?难道我这个亲儿子在他心里,还不如一个大臣之女?”
“你父皇老糊涂了。”
安抚过赵康的情绪后,冯宛自己却失控了,在寝宫内又摔又砸,长方的实木桌案,都叫她砸出一道裂缝来——
“陆羡!又是陆羡!就算是为了安抚陆征出征,也不能如此羞辱我儿!!”
“娘娘息怒,气大伤身呐。”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从金柱后冒出,跪着向前行进。
“当年的事竟一个活口都没了?!”
“这...”老太监在地上叩头“这事奴才当年也有疑惑,陛下与那采茶女暗通款曲,咱们知道的时候,那人已怀有身孕,当时派出去的人都是高手,还有那个两个稳婆,都还没来得及动手,就都死了,几日后,陛下抱着襁褓中的大皇子回来了,半月后...宣平侯府喜得贵女的消息便传出,可陆夫人何时有的身孕呢?娘娘久居宫中未曾见得,旁的命妇却也没见过,娘娘,当年还有一事被遗漏,那..那采茶女跟宣平侯陆征是旧相识,这....这一切巧合莫过于太多,如今再看陛下对陆羡的宠爱,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这似是.....”
“混账!”
冯宛一脚踹在老太监的肩头,将人踢翻在地——
“此事现下都是猜想,你给我继续查下去!若是有第三人知晓,小心你的脑袋!!”
窗外的青石板处,一道黑影快步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