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来了远客, 老太太让人传话,所有人都去宁安堂。
待传话的小丫头一走,林了了便扯着子柔问——
“什么客?这么隆重, 还要老太太亲自来迎?”
如今她对这些明里暗里的礼数规矩, 也有了些了解, 能让老太太亲自出面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子柔立在自家姑娘的身后,拿着桃木梳,仔细小心的梳着发, 乌黑浓密的长发握在手里, 滑的丝绸一般, 不消多时的工夫, 少女的发髻就在脑头挽好——
“好像是教导女红与掌管家事的师傅。”
“啊?还有这种师傅呢?”
子柔弯腰理了理自己姑娘褶皱的裙摆, 笑道——
“当然有啦, 所谓出嫁从夫, 新媳妇到了娘家什么都得会,绣活、做饭、算账还有祭祀, 若是家宅人口少些的还省些事, 可若家宅人口多的, 光是记账发放月银, 都有的头疼,您要是不学,全交给管家, 遇见忠厚的还好,要是遇见刁奴恶奴, 联合起来欺瞒您, 那就不得了...”
“等等等等,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林了了扭过头去“什么新媳妇?谁要当新媳妇啊?”
子柔脸颊一红,露出憨憨的傻笑——
“自然是府里的几位姐儿啊,虽说现在还没有,不过也迟早的事...”
子柔还未及笄,算是个半大孩子,说起这些自然十分羞涩,所以她也就没注意林了了的情绪变化,没发现自家姑娘渐暗的眸光。
“这教习嬷嬷也不是每家都能请得起,花费可贵呢,我方才听那小丫鬟说这回是老太太自掏腰包,没走公中的帐...这下可好了——”
“好什么好?哪里好?”
“姑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京都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都要请教习嬷嬷的,这样寻夫家的时候,就不怕人家去打听询问,若是被夸赞几句,亲事定能成!”
“是吗。”
林了了死气沉沉,仿佛夏日荷塘里四面不流通的池水。
子柔再迟钝也察觉出自家姑娘神色有异,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两根指头互相捣了捣——
“姑娘,您怎么了?”
林了了眉头蹙起,看着子柔茫然的面容,摇了摇头——
“没怎么。”
算了,还是别说了,说了她也不能明白。
“我不想去宁安堂,你跟祖母去说,我身子不舒服。”
子柔一脸诧异——
“这怎么行?方才那小丫鬟都瞧见您了,现在再说您不舒服去不了,那不是明摆着...”说谎骗人嘛...
后面的话子柔没说出来,但林了了也猜得到,她不是在跟谁较劲,只是单纯的不想认命,有时她想,如果自己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懂自由与民主为何物,不能明辨是与非,或许她会心甘情愿做一个思想封建永远束缚并且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可事实却不是,她受过教育,有良好的教养与素质,更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盲从是她最不能忍受,也是最不能认同的事。
林了了严肃的面孔,吓到了子柔,她不知道自家姑娘是怎么了,只能用自己以为的方式化解——
“姑娘,要不这回咱们去露个面,往后您要是觉得心烦,再想法推辞也不晚,主要是一家子的女眷都去,您要不去...就太不给老太太面子了,而且,我觉着老太太之所以自掏腰包请师傅来,完全是为了姑娘您...”
“一家子都去?”
林了了的重点显然放错了地方。
“嗯!”
“柳惠也来?”
“嗯!”
林了了的眉梢不自觉的压了压,随即走到梳妆台前——
“子柔,给我换身衣裳。”
片刻后——
子柔瞧着自家姑娘穿着一身雪青色花鸟图案的褙子,发髻上又簪了根白梨花的玉簪,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倒不是不好看,只是这一身像极了孙氏,若不是此刻尚值白日,少女脸庞又有些幼圆,她真要以为是夫人死而复生了。
忽然间,眼圈泛红...
“没事的。”林了了摸了摸子柔的头,如同大姐姐般抚慰道:“桌上有蜜水,去喝一口,咱们就走过去了。”
“嗯。”
子柔点点头,转身去拿蜜水,等嘴里被甜全裹了一遍,泛红的眼圈才褪去。
...
此刻林府的女眷都聚在宁安堂,连许久未露面的林瑾姝都在,自打她与王三公子的事情被捅破后,在家里的地位远不比从前,若不是有柳惠这个做正房的母亲支撑,下面又有个弟弟,怕不会只关了小半月就逃过。
林了了一边往里走,一边抬眸在众人脸上走马观花的扫一遍,林瑾姝果然老实许多,往日这种能出风头的场面,如何少得了她,现下陪在柳惠身后,颔首垂眸规矩的不能再规矩,只是偶尔目光落在齐大娘子身上时,会暴露几分恨意,这也难怪,要不是自家这个二叔母,那事也不至于闹得如此难堪,恨是应该的。
“禾丫头来了~”
林老太太的偏爱显而易见,招手便将她唤到身旁。
面对偏爱,林了了自然当仁不让,这种时候该自己的宠爱就得拿着,倘若自谦反倒叫那些豺狼虎豹以为自己是扶不起的阿斗。
径自朝老太太走去,林了了故意将步子放慢,两步拖成三步走,为的就是让大家将自己看看清楚。
“祖母、母亲、二叔母...几位妹妹,瑾禾来晚了。”
林了了向每一个人展示自己,正面侧面以及背面,她想...这样应该不会有人看不清,除非她是瞎子。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穿着一身?”林老太太拉过林瑾禾的手,上下不错的瞧着她。
“孙女才置的衣裳,祖母觉得好看吗?”
林了了佯装天真,却触及到林老太太的内心——
“好看好看。”
孙氏是林府里不能提的人,提起就免不了伤心,宁安堂的气氛瞬间沉寂——
“可不是好看嘛,如今的瑾禾像极了孙——”
齐燕摆明故意,话说一半像是自己不小心,但实际上她意有所指,即便不说完,大家也明白。
林了了真要感谢她,她提这一嘴,倒省的自己麻烦了,再看柳惠——
一张脸霎时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今日是教习嬷嬷的专场,孙氏的事情只提了一句便被草草带过,林了了坐在老太太右下首的位置,离柳惠最近,稍微动作一二,她就是不想看也得看。
教习嬷嬷极为严厉,只有与老太太说话时,脸上才会松弛带些笑意,她是京都城里的名人,手底下交过不少大户小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哪个好哪个坏,只用她的眼瞧一遍,便能一清二楚。
“这段时间,就多多麻烦尚嬷嬷了。”
“您这是哪的话,交给老婆子我,您只管放心,我定然倾囊相授。”
众人又相继聊了许多,其中齐大娘子最为积极,她知道尚嬷嬷的本事,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了,经她教导的有好些都嫁入了高门,齐大娘子对高门显贵,有着几乎偏执的执念,可以说...她从嫁入林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此事当做毕生心愿。
她是读过书的人,比柳惠那等商贾人家的出身,要讨喜的多,尚嬷嬷自然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若放在平时,柳惠怎么也要掺一脚进来,可现下她是在没有那个心思,两手交叠置在身前,掌心攥着的绢帕都有些潮湿——她在不安。
待人宁安堂的人全都散去,林了了站在抄手回廊前许久——
“姑娘,您在看什么?”
子柔顺着她的视线张望,一个人也没有。
“没什么,随便看看。”
另一头,柳惠仿若揣着一颗千斤巨石,压得她惴惴不安。
甫一回琴瑟轩,就把屋里屋外的下人全撵了出去,连荃娘都没留下,她头疼的厉害,孙氏跟林瑾禾的面孔在她眼前来回变换——
她不会记错的,林瑾禾穿的那套衣裳跟头上的那根白梨花的簪子,是孙氏生前最喜爱的东西,衣服尚可以定制,可簪子怎么能有一模一样的?那东西...分明在夙临的时候就丢了的!她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柳惠心慌如麻,死死地揪着胸口,可她好歹是当家主母,一套衣裳一直簪子,还不至于将她的胆吓破,很快她便在烦躁中安定下来——
那丫头当年才多大,怎么会记得这些事,想来今日就是碰巧,柳惠在安慰着自己,那事过去十年了,十年即便是天大的事,也都随风消散了。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院子里空无一人——
“荃娘,荃娘——”
柳惠提高音量,刚喊了两声,荃娘便从拐角处急忙走了出来——
“夫人,您找我。”
倒不是荃娘耳朵尖,而是她就在附近候着,夫人如此反常,她作为心腹之人,自然要尽心竭力,虽说眼下夫人用她,但还不至于到何妈妈的程度,要想彻底取代自己那姑母的位置,必须再得让夫人多用她几回。
关好房门,利落的走到柳惠身旁,倒了杯热茶——
“夫人请用。”
柳惠接过茶饮了口,稍等片刻后,不紧不慢的出声问道——
“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荃娘并不理解,但她脑筋活路,能让柳惠恼火的应该只有齐燕——
“齐大娘子往尚嬷嬷住的小屋送了许多东西,瞧着是想要讨好,让她对三姑娘四姑娘多用心呢。”
柳惠嘴角一撇,这会儿二房的事情,她不想知道——
“你别光顾着盯二房,大房里的人也要多上心,我瞧着瑾禾那丫头,越来越会讨巧了,再这样下去,老太太眼里还能容下别的孙女吗?”
荃娘何许人,瞬间明了——
“奴婢知道,奴婢让人看紧她,您放心...绝不让她兴风作浪!”
...
夏日暑热,本就坐不住,还要弄些女工过来折磨人。
林了了摇着团扇,冰镇酸梅汤都灌了三碗,也没起什么作用——
“子柔,你去给我拿块冰。”
“做什么呀?”
“我含嘴里,鬼天气热死了。”
“不好吧...”
子柔抬头悄悄的看了看左右,其他几个姐儿,都在认真的绣着,只有自家姑娘,不是扇风就是要冰块。
“有什么不好的,你快去...再晚会儿,你家姑娘就热死了。”
林了了推了她把,子柔没法子只得过去,心里念叨:尚嬷嬷千万别过来,等我拿好了冰,再过来...
子柔怕自家姑娘贪凉,只用小茶杯装了几块,林了了见状正往嘴里吃,方才去如厕的尚嬷嬷就回来了,站在门口脸色不善,还不等她张口数落,一颗滴水的冰块就从林了了的手指滑落,好死不死掉在绣帕上。
尚嬷嬷的那个脸啊,就差把‘滚出去’三个字,刻脑门上了,林了了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嫌弃过。
不出意外,林了了被罚了。
无情的戒尺,打在她的手掌心,整整五下。
尚嬷嬷罚了人,也不藏着掖着,待今日的教学完毕,转头就去了宁安堂,将此事告知林老太太——
“没天赋。”
“不用功。”
“还贪嘴。”
这是尚嬷嬷对林瑾禾的全部评价,并且拿出这几日做的绣活,当成证据。
林老太太能怎么办,只能赔笑,好声好气的哄着尚嬷嬷先行离去。
随后拿起绣活仔细瞧了瞧,的确不能入眼——
“这...这绣的是什么玩意?”
陶嬷嬷候在一旁,这会儿憋不住声的笑出来——
“看来大姑娘的手艺同我有一比。”
“去你的。”林老太太摇摇头“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槿澜苑——
五下手心板,看似不多,但尚嬷嬷估计是经常处罚人,那打人的藤条与平常的都不相同,打第一下时,林了了就疼了,到第三下藤条的印便显了出来。
“姑娘您忍着点...”
子柔往上涂了些药膏,再抬头林了了的脸都疼的涨红了。
“这个尚嬷嬷,怎么能使这么大的力气...”
“她用的是巧劲儿,估计这还是手下留情了,不然我得皮开肉绽。”
“啊?这叫手下留情?”
子柔涂好药膏,又对着吹了几下——
“姑娘啊,要不您再努把力,好好绣出一副来,别让尚嬷嬷盯着你。”
“这是我不想绣吗?我是实在不会绣啊,你瞧我的手指,都快被扎成筛子了,再这么教导下去,还没等我出师,估计就先噶屁了。”
“您又说屁字!”子柔急的直跳脚“姑娘家不能粗鲁。”
“我就说!屁屁屁屁!放个大臭屁!”
“姑娘!!”
子柔没辙,干脆垂下手——
“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这样...往后怎么嫁人呀?”
林了了挺直腰身,睁大眼睛“荒谬,你从哪儿听得这话?”
“...大家都这么说...”
“人云亦云,不知所谓——”
林了了朝桌案走去,取下笔沾了沾墨汁,旋即落下一行字来——女子无才辨是德。
“1.女子拥有自己的才学,但能明辨是非,是一种难得的美德,这才是正解,至于你说的那些,不过是世人企图束缚诓骗女子而强行赋予的,告他个一派胡言,也不是不可。”
她将笔扔在纸上,墨汁溅坏了纸张,可却叫她整个人十分通透——
“谁说女子只能拘与闺阁?拿不稳绣花针就不是好女儿了?那要这么说,那些屡试不第的学子,岂不都是人头猪脑?人生下来就没有一样的,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谁都不该是谁的附属品,要我说...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休想困住我!迟早我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子柔许是不大懂林了了的话,但门口的林老太太与陶嬷嬷却十分明白——
陶嬷嬷有些欣慰“闺阁女儿,能有此等心境,不容易啊。”
林老太太愣住几分“这可不是我教她的。”
两老的互视一眼,旋即又笑了笑——白来一趟。
回去的路上,林老太太问陶嬷嬷“若是将来的夫君让她绣荷包怎么办?”
陶嬷嬷笑意更甚“有绣娘呢,怕什么。”
林老太太点头“也对。”
...
尚嬷嬷连着教导了好几日,终于是喊了停,能让人喘口气了。
林了了本来就不想学这劳什子的东西,乐的清闲自在,倒是林瑾姝跟林瑾兰,两人塞着比着,脑袋恨不得急迫,哪怕尚嬷嬷放假,她们也不愿真的休息,拿着自己做好的绣活去给她看,完全一副没毛病,也非要挑出毛病的架势。
简直有病!
林了了没工夫跟她们过家家,她还得去一趟文善堂,这几日自己没法坐诊,每日吴春生遇着来瞧病的,都只能先把他们的症状记下,等着子柔来取,只是不亲眼瞧见病患,光凭几行记述,林了了也不敢轻易下药,除非是最轻最简单的病症,她才会写方子,让子柔再送去。
如此积压,耽误不少工夫。
林了了照旧戴着帏帽,从后门出府,一路上脚步行的十分轻快,没多会儿便到了文善堂,正抬脚要往里走,却从门里走出陆羡。
当即,林了了便怔在原地,自打上回在首饰铺子遇着她,两人有好些日子没见了,说不想肯定是假的——
“跟我来。”
陆羡的反应出奇的淡定,拉着林了了的胳膊便去了街对面不远处的茶楼。
上了楼,进了雅间,陆羡直奔窗口“你看——”
林了了侧着身子朝窗外看去,登时睁大眼睛——
这不是林府的家丁吗?
怎么会在这儿?
“你一路走来,都没发现他跟着你吗?”陆羡瞧她诧异的神色,就知道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跟你?”
除了柳惠,林了了也想不到别人了——
自己不过是穿了件相似的衣裳,某人心中的鬼就要藏不住?
那人站在茶楼前,并未离开,似乎是要等林了了出来才肯罢休,陆羡将窗户阖上,再次拉过林了了的手——
“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陆羡眼珠漆黑,眼神炯炯有光,所有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她全占了遍,林了了醉心这样的陆羡,手指勾着她的腰间的细绳,有一下没一下的挑。
“是不是你那个继母...”
“又瞎说。”林了了安抚似的拍了拍陆羡的腰,声音带着笑气“估计是见我买了那么多衣裳首饰,好奇我哪里来的银子,没什么大事情。”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陆羡不语,只是盯着她看,默了半晌便不再纠结——
“今日能晚些回去吗?”
“干嘛?”
“羡园前几日新进了位夙临来的厨娘,面食做的相当不错。”
林了了答应的十分痛快,随着陆羡出了茶馆,瞧着那立马扭过身子的家丁,干脆走过去——
“是你啊。”
那家丁一怔,还想抵赖“给大姑娘请安,大姑娘也在这儿啊,真是好巧。”
演技拙劣,要跟人也不知道派个聪明点的,林了了懒得与他绕弯子——
直截了当道:“陆姑娘邀我去羡园用饭,不如同我一起去,这般回去你也好交差。”
“大姑娘这是什么话,什么交差不交差的...”
“是吗?这么说你不是跟我?”
“当然不是,我是路过路过...”
“哦,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你跟踪我呢。”
“小的怎么敢,小的这就走。”
眼瞧着家丁走远,林了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再一转头却对上陆羡的目光,顿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提起裙摆,别开眼——
“走吧,去羡园。”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