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羡园临三十米处, 林了了透过车帘飘起的缝隙瞥见了一位秀丽的身影,只是她看的不真切,便也没有多做他想, 这会儿马车停稳, 全掀开帘子那女子的面容顿时被林了了尽收眼底, 搞了半天...是她呀。
陆羡没懂她的意思,问道:“什么宝妹妹?”
不等林了了说明,隔着马车响起一声柔柔的呼唤——
“羡哥儿。”
陆羡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睁大眼——
宝意?
连忙探出身子, 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宝意含水的眸光, 别有深意的抬起, 目光在林了了脸上一扫而过, 随即投向陆羡——
“羡哥儿忘了, 今日是我与康乐坊约满的日子。”
她声音轻说话柔, 就这么一句, 竟像陆羡做错了什么似的。
陆羡恍然...这事自己早八百辈子都忘了,眼下瞧着她, 愣了半晌, 忽然冒出一句——
“你...你怎么来找我?你该回家去团聚才是。”
宝意眼中泪花欲落, 娇滴滴的面容, 在树枝摇摆下显得单薄无助,乍听这话,如遭雷劈, 眼泪唰的从眼眶中掉出——
“我没有家了,我爹娘与我哥哥已经不在京都城了, 他们丢下我, 不要我了...现在我只有您了...”
陆羡一个脑袋两个大, 下意识的看向身侧的林了了,林了了环着胳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实际却是醋坛子碎一地,顶风三十里都能闻见。
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已经不悦,林了了扫了眼陆羡,语气没什么起伏的说道:“今日我出门真该看看黄历,得...你先忙吧,我回了。”
“你回哪去?!”陆羡连忙握住她的手,十分用力的捏住。
林了了挣了挣,没挣掉。
“放手。”
陆羡拧着眉,语气低下不少“你先别走,等等我...成不成?”
林了了的脾气陆羡知道,这时候若自己态度强硬,林了了说不定会拿脚踢她,然后让她放手,可现在自己这般低声下气的央求,林了了倒狠不下心肠,自己跟自己较了会劲儿后,终于软下态度——
“松手。”
“了了...”
“再不松手,我真走了!”
陆羡赶忙松手,可还是担心她半中央偷跑,吩咐青钰领着宝意先去前厅,自己则亲自陪着林了了进府门,直到看进屋坐下,悬着的心才稍稍安了些。
“你等等我,我同她说完,立马就来。”
陆羡没走站在软塌旁边,想等林了了应自己一声,见她不理自己,又道了句——
“我走了,你等我昂。”
脚刚往门边挪动两步,一直默不做声的人忽然开口,不再是刚刚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冷模样,而是抬起胳膊,勾了勾手指——
“过来。”
陆羡十分听话,她本就没走多远,这会儿一个大跨步,就到了林了了面前。
清澈的眼神泛光,林了了觉得就是这对眼睛惹得祸,这么勾人...放谁身上能抗住?
手掌在这人的眼睛上抹了一把——
“往后不准这样看人。”
“啊?”
不等陆羡明白,林了了的手指便从眼角处往下滑去,顺着流畅的下颌一路滑过脖颈,落在她的领口停下——
“你打算等会儿和人家怎么说?现下她没了家,等于把最后的救命稻草全压在你身上,你自己之前说过的,宝意是个可怜人。”
“我...我给她银子。”
“万一她不要呢?”
“我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万一她也不要呢?”
“不能吧...那我就问问她想要什么,我给她就是。”
陆羡说的认真,不像瞎编的模样,林了了看着她,有种无力的感,认命般的在她领口挠了下——
“你怎么是傻子呢?看着挺精的,连人家姑娘的心思都猜不出?”
“...”
“人家这是想来投奔你...想跟你在一起。”
这一边,宝意被青钰领去前堂。
华而不奢的装潢与陈设,让宝意不敢挺直腰身,现下的她仿佛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丑小鸭——
“宝姑娘喝水。”
“多谢。”
陆羡步伐匆匆,直到门前才骤然停下,瞧着棕红的房门,不由的摸了摸额头,此刻的她一脑门官司。
甫一进屋,宝意就走了过来,什么都还没说便跪在地上——
“哎!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陆羡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可手刚挨着宝意的胳膊,就被反手握住,陆羡一惊,立马要收回去,却不想宝意干脆哭出声来,这一哭,陆羡头更大——
“你别哭嘛,如今你从康乐坊出来,这是好事,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会帮你的。”
陆羡说的是真话,就像当初她救她一样。
“羡哥儿,您收下我吧,我爹娘被猪油蒙了心,现下我已无家可归,您看在我可怜的份儿上,发发慈悲,就算给您端茶倒水,我也心甘情愿。”
“收了你,你就成奴籍了。”
“我愿意,我愿意给您当奴婢。”
宝意严寒秋波,如水春水摇动,陆羡心头一惊——
“那怎么行,这样的话你不是又将自己框起来了?”
“羡哥儿,您不想要是不是?您嫌弃我是不是?”
陆羡摇了摇头——
“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你给我为奴婢着实不妥,当日救你便是想你不再受困,如今好不容易达偿所愿,又何必再将自己束缚,方才来之前我想了,你爹娘走便走了,他们对你不好,你若是真与他们一起,说不定再会落入康乐坊,这样吧...我出银子给你置备一套宅院,再给你开一间香粉铺子,我知道你对这个颇有研究,到时自力更生,自己做自己的主儿,倘若遇着困难,你就报我的名号,京都城内不会有人为难的。”
宝意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果,先前一肚子的说辞,竟半个字都吐不出。
“你觉得如何?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
陆羡话已至此,宝意也不是个蠢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什么都为自己打算好了,若是再不接受,自己怕就要落下不识好歹四个字来。
再一想到方才马车上的林了了,心中暗淡——果然同人不同命。
“羡哥儿,宝意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你不必记挂我的恩情,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宝意走后,开铺面的事陆羡交给青钰,吩咐她去寻一个忠心能干的管事操办,定要办的十分妥当才好。
青钰向来是稳重的,这事交给她,不仅不用操心,还能百分百放心。
交代好后,陆羡步履匆匆的往正房去,乍一重回屋子,便瞧见那人倚在软塌上,怀里抱着金丝蟒纹的靠枕,心懒意慵的模样,让陆羡心中一动,脚下不由的加快步子,挨着林了了的肩,贴坐在她身边。
林了了不看她,她便主动找话说——
“怎么没让人看茶?算了...还是别喝茶,先前几天酿罐金钱橘蜜饯,我让人去拿那个来给你冲水喝...”
自问自答,也不需要林了了应声,陆羡便扬声冲窗外喊了一嗓子——
“来人啊,去拿金钱橘蜜饯来!”
待下人拿来,陆羡再度献起殷勤,扣开盖子,拿勺子挖出里面腌渍透的蜜饯,亲手泡好送到林了了眼前——
“尝尝?”
林了了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瞧着里面金黄的果子——
“你有什么就说,咱们这样熟了,不用来套近乎。”
“这怎么能是套近乎,是我想亲手冲给你喝。”
陆羡又凑近坐去,姿态放得比刚刚还要低,半怜半嗔“我你还不知道吗?”
软绵绵的呼吸打在林了了耳边,登时便酥了半边肩膀,一根指头抵住陆羡的肩,没怎么用力推了过去——
“说话就说话贴这么近作甚?”
旋即,接过陆羡一直捧在手里的蜜水,低着头小小的饮了口。
肯喝就好,肯喝就说明这人不生气了,便又盯着人傻看着笑。
林了了连饮了几口,察觉到这人的憨态,放下茶杯——
“过来。”
陆羡刚往前挪了点,耳尖忽然一紧,再抬眼便是林了了似笑非笑的眼眸,陆羡忙捂住耳朵尖上的手,本能的嗅了嗅鼻子,一股淡淡的皂荚香沁入肺腑,叫她的心房莫名收了收紧,偏过头嘴唇就在香软的柔夷上啄了口。
林了了只是轻轻地拎着并没用力,哪成想她会搞偷袭,问题都没交代清楚,就想讨便宜?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儿?
一把推开——
“厚脸皮,我让你亲了吗?”
“你骂你骂,只要你别生气,别恼我,随你骂什么都好。”
被推开的人再度厚脸皮的凑去“我同宝...宝姑娘已经说清了,我出银子给她置套宅子,再开个香粉铺子,往后她有了能维持活计的营生,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忧去处。”
见林了了眉目转动,不等那两片薄唇再说话,忙不迭的又捉住她的手,捂在掌心仔细搓揉,半嗔半怜的说道——
“我心里除了你,谁都装不下,宝意她...我是真不知道,不然我肯定早跟她说清了。”
“油嘴滑舌,光知道哄我。”
“我没哄你,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不信你摸——”
陆羡拉着林了了的手放在胸口。
“你——”
林了了的手掌顿时触到几分绵软,轰的一下红了脸,跟火烧云似的烫,想收回来可陆羡又不松开,不依不饶的倾过身子,生怕她不信自己,急急地做着保证——
“你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松开。”
陆羡盯着她,瞧出她霞飞的脸颊,从回羡园前就生出的念头,这会儿再度被勾出来,直勾勾的望着——
厚脸皮的道:“亲一下...”
“....”
“亲一下,我就松开。”
等林了了从羡园离开,再回到林府时,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
她垂手坐在梳妆台前,清晨出去时涂得口脂早不见了踪影,至于在哪儿...就得问问羡园里的那个登徒子了。
林了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微肿的嘴唇,嘟囔着——
“看来下回得好好教教她,光知道用蛮力可不行。”
话落,搭在膝上的五指不自觉的收紧,像是在回味什么...
渐渐唇瓣勾起——
倒也不算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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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何时出过这么大的事,就算是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也不敢光天化日公然刺杀朝廷命官的家属,曹大人上书天家要严查此事,还自己妻儿一个公道,天家念及他是老臣,便将此事交于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卿乌大人铁面无私,在位二十余年从未有过一桩冤假错案,如此大案自当尽心竭力,立刻调配出大批人手,在京都城内地毯式搜查,但凡与此案沾边者,哪怕一丝一毫,他都肯不放过。
然而...事情的变化,却在不知不觉中朝着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
乌大人越彻查越觉得事有蹊跷,当日情况那般复杂,为何那伙刺客能精准无误杀害曹氏母子?又为何在官差来之前,全部服毒自尽?他们是如何进的水镜台,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倘若是曹大人敌对的仇家,那也该杀曹大人才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伙人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什么曹大人,而是曹氏母子,什么仇什么怨...能下如此杀手?要两人深中数十刀,血流而尽的痛苦死去?
可惜,活口全死了,要查却也无从下手,可有些时候,某些事情,总是能在死路前又活了,就在乌大人束手无措时,一封有关曹氏母子草菅人命的证据送到大理寺中。
案情的转机,正是通过这封证据,乌大人连夜彻查,整整三日不眠不休,终于将曹氏母子被杀案查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是他们母子行凶在前,庄稼人求告无门,才出此下策,一家子宁愿满门全灭,也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事情真相浮出水面,一时激起百姓怨怒,曹大人从最初的的受害者,瞬间成为事件元凶,天家大怒,即刻罢免曹大人的官职,并将收受好处的衙门官员一律惩处。
以此平息民愤,这件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
这日,天微微亮——
趁着晨光拨开云雾之时,那抹清丽的身影先来了。
此地乃是西郊一处偏僻的木屋,木屋四周只围着几个半坏不坏的木栅栏,周边全是树林,离木屋越近的树,树干损伤的越厉害,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上面全是刀剑的划痕。
房门没栓,轻轻一推便能推开,似乎是早知道有人会来。
吱呀一声,纤细的手指抵开门板。
“来了?”
屋里的人斜靠在床头儿,嘴角挂笑,闲闲的说道。
进屋的人脚步微顿,旋即快步上前,看了眼桌上放着两个没吃完的大番薯,眉间几不可察的蹙了蹙——
“你就吃这个?”
“嗯,不然呢,山珍海味也没人给我送不是?”
“往后别吃了,我让人给你送饭。”
沈宜话音未落,原本搭在床榻边的手竟突然伸过来,将她一把捞住。
“做什么!”
沈宜反应极大,猛地挣开,硬是将那人推倒过去。
“嘶——”
那人倒在床上,呈一个大字,龇着牙抽了口凉气——
“你这么大劲儿做什么?没瞧着我胳膊受伤吗?”
“你再动手动脚,仔细另只胳膊也得受伤。”
那人不怒反笑,目光丝毫不避讳,直白的盯着沈宜,好像就是在笑给她看。
沈宜被她笑的心烦,向来脾气好的人,头一回蹙眉发怒——
“阮星你笑够没?!”
阮星就是那人的名字,沈宜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
回想三日前,自己走在路上,途经一处巷子与擦肩相撞,当时这人在自己耳边极快的说了句‘跟我来’
沈宜也不知怎的,竟真就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待走到无人处,她便将一封鲜血染透的书信塞给自己,面色憔悴,唇色苍白,与那日在水镜台雅间里,见到冷鬼样儿判若两人——
“把这个送去大理寺,里面是曹家草菅人命的证据。”
“你怎么了?”沈宜并没有怕,反而问了句这样的话。
那人的目光错愕,不等回答,人便因为虚弱向后倒去,沈宜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这才发现,这人半边的衣裳都是血。
“你受伤了!”
“不用你管。”
“跟我走!”
沈宜扯着这人,去到临近的一家茶馆,随即自己又叫马车绕去茶馆的后门,拎着这人从后门离开。
“你住在哪儿?”
“西郊树林有间木屋,我住那儿。”
阮星的伤在肩,需得脱下衣裳才行,她一路咬牙坚持,直到自己那间破木屋,已经精疲力尽——
“金疮药在桌上,你帮上药吧。”
人命关天,沈宜即便再顾及男女有别,这时也只得暂且放下,可她没想到,这人竟是女子?!
“我叫阮星,是女子,如假包换。”
“你怎么敢?”
思绪回笼,只剩那人脸上不肯收敛的笑——
“长靖县主,叫我的名字倒是顺口的很嘛。”
“你简直胆大包天,你就不怕...”
“怕什么?”
阮星将她打断——
“怕你供出我啊?要是那样的话,那我就死咬着你不放,说你也是同伙。”
“你以为乌大人铁面官的名头是白叫的吗?他岂会听你的一己之言。”
“他当然可以不听,但没关系...就算查明真相,到时候你在京都城的名声也没了。”
沈宜虚拢着拳,随即又放松,实在懒得听她瞎扯——
“你就贫吧,等会儿换药可不要喊疼。”
阮星眉头一拧——
“还要换?”
沈宜眉间微挑,带着事不关己的笑气——
“不然呢。”
拿过金疮药,转过身——
“起来,脱衣裳。”
“好啊,你给我脱。”
阮星身上的皮肤比脸上要白的多,手碰上的触感滑的竟与牛乳无异,就是有一点不好,这人身上有许多的伤,大多是剑伤,最长的一条能从后肩一直延伸到后背,像条弯弯曲曲的蜈蚣,就算是已经看过,沈宜仍旧会下意识的蹙眉,不知为何这伤明明已经好了,可她却总会想当初伤时的惨烈,何况这么长这么深的伤疤,愈合时该有多疼,多艰难。
“好了吗?”
“马上。”
沈宜捏着药瓶的手腕微微颤动,黄白色的药粉便从瓶口尽数倒在伤口处。
“嘶——”
阮星咬牙,额间蕴薄薄的一层细汗——
“再忍忍,马上就好。”
“你有糖吗?”
“嗯?”
“给我颗糖。”
沈宜摸向腰间,真从里面摸出一块小纸包,里面是一颗三角状的麦芽糖——
“张嘴。”
阮星的舌尖划过沈宜的手指,化开一丝甜腻,沈宜推开她,将剩下的药粉敷上,随后用剪子裁下新的细布,替她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沈宜的眸光快速扫过眼前——这人胸口缠着的白布。
“今日过后,再养个三四日,这药你就可以自己换了。”
“那你呢?”
阮星语气太过自然,像是询问吃没吃饭,喝没喝水一样。
沈宜抬眸,笑意不达眼底,她以为阮星应该明白,却不想这人完全不能领会,居然冲自己回笑——
“你不管我了?万一...我再受伤怎么办?”
“阮姑娘,咱们不熟吧。”
“怎么能不熟,咱们不都肌肤相亲了嘛。”
阮星眼皮薄,笑的时候眼尾眯起,还会微微上挑,像藏着桃花又像含着柳芽,若是定力不足,说不准还真会被其迷惑。
“阮姑娘,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像什么吗?”
“不知道,像什么?”
“像忘恩负义的流氓。”
阮星笑出声——
“那我可真是好运气,能招惹这么一位漂亮姑娘。”
她笑,沈宜也笑,只是笑的同时,却在她肩膀处的伤口摁了下。
猝不及防钻心之痛,让阮星的笑变得像哭——
“我说你也太狠了吧,不就开个玩笑嘛。”
“阮姑娘,以后还是别开玩笑,我开不起...不对——也没有以后了。”
沈宜走了。
阮星靠在床头儿——
喃喃道:“那可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