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台新来了个南曲班子, 近日在京都城内十分盛行,许多达官贵人常会包下戏楼,有时一唱便是许多日。
曹尚书的夫人尤其对此尤为着迷, 这水镜台已经被她包了大半月。
沈宜瞧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调, 片刻后收回目光, 她并不喜欢这些,可又不好驳曹夫人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作陪。
起初沈宜只当长辈的疼爱,可随着日子渐深, 次数渐多, 曹夫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余光扫向身旁只隔了一个四方桌的曹少爷, 自打前日开始, 他便也日日到来。
“沈妹妹, 尝尝这个, 是我专门让人去山里猎的鹿肉,制成肉干味道十分不错。”
“多谢。”
“沈妹妹客气。”
曹康勾着嘴角, 一副彬彬有礼的公子作为。
“瞧瞧...就光记着沈宜, 你呀, 胳膊肘向外拐。”曹夫人适时出声, 含笑的眉眼却不带丝毫责怪。
反倒让曹康一个大男人低头不好意思起来。
再看沈宜微微颔首,与平常端庄的仪态并无区别,只是落在本就心怀他意的人眼里, 却像是某种暗示——娇羞的暗示。
无论曹夫人还曹康,此刻都尽显得意, 仿佛沈宜已经是他们母子砧板上的鱼肉。
适才一直站在自家姑娘身边的芙蕖, 眉心不由得蹙了蹙, 想自己一个做侍女的都看出来曹家母子的心思,更何况是自家小姐。
她下意识的瞥向自家小姐,主仆多年情谊,默契自是有的——
不过是台上人几句唱词的功夫,芙蕖的手里便多了一盏茶,她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向前侍奉,眼瞧着沈宜的手要接过,她却突然手腕一抖,淡黄色的茶液就泼在了沈宜的裙衫上——
“奴婢该死——”
芙蕖是沈宜的侍女,无论做好做坏都该由沈宜处置,可她这个做主子的都还未出声,隔了一个桌几的曹康却猛地跳起——
怒目指责,好不厉害,俨然把自己当成主子,替沈宜做主——
“你瞎了眼!怎么做事的!”
男子的声音浑厚低沉,稍一狠厉起来,震耳欲聋。
他这一喊,戏台子上的人都停了下来,杵在原地怔怔的望着,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唱错,生怕被责罚。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曹康还想在说什么,却被沈宜打断,她站起身挡在芙蕖面前,神色不卑不亢,丝毫不畏惧曹康彪悍的高喊,用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开口道——
“曹公子,我去整一下。”
说完,又看向芙蕖,细语柔声——
“走吧,你陪我一起去。”
“是。”
话罢,两人便转身离开。
曹康捏着手,目送她们走远,随后才重新落座,只是脸上的表情,跟之前比差了许多。
“你刚才喊什么?”曹夫人蹙眉,语气不悦“那是沈宜的贴身婢女,要训也该人家自己训,用得着你。”
“儿子一时心急。”
“再急你也得慢慢来,火候若大了,仔细没吃就先锅里!”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曹康捏了一片鹿肉干放进嘴里嚼“母亲,您说她会愿意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曹夫人眉间一敛,一改方才和善的脸色,语气不屑道:“你别把沈国公府看的太高,沈国公成日病病歪歪,云氏又没主见,若不是有皇后娘娘的那层关系,早就落败了,县主怎么了?不过虚有其名罢了。”
另一头,沈宜与芙蕖已经步入雅间内,这里是水镜台专门供人用饭小憩的地方,里屋隔着一道花鸟屏风,后面还置着一张金丝软塌。
芙蕖拿帕子给自家小姐擦着裙衫上的茶渍,好在沈宜今日穿的颜色较深即便印上茶渍,也不是很明显。
“这个曹夫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说什么与您投缘,见着您就喜欢,这才几日啊,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姑娘...您可千万不能上她的当!”
听着气冲冲的语气,沈宜非但不恼,反而眼中带笑的抬眸看她——
“瞧你气的,嘴都歪了。”
“能不气嘛!”芙蕖扯着手里的绢帕,恨不能撕成两半“那曹康屋子里养了一群小妾,听说其中有好几个都怀了身子,府中嫡子,未娶妻反倒先跟姨娘有了孩子,传出去岂不成笑话?哪家姑娘愿意接着烂摊子?曹夫人分明是急了,想赶紧找个儿媳回去,呵——她以为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呢?跑这儿来耍聪明,当谁是傻子啊!”
“姑娘!她们母子分明是觉得您好欺负!”
芙蕖忿忿不平的说完一通,见自家主子也没半分异样,甚至连眉头都未蹙起一丝,心里又急又慌,再想那曹康,的确是一副好皮囊——
忙不迭的直跺脚“姑娘,您...您该不会是对曹...”
“胡说。”沈宜瞥了她一眼“你家姑娘我这么好糊弄。”
“...那...那您不说话...”
沈宜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再想,是现在就走,还是陪他们看完再走。”
“这还用想,当然是现在就走!”
瞧着裙衫上未干的茶渍,沈宜掸了掸衣袖——
“好,就听你的,现在走。”
沈宜起身,主仆二人朝门口走去,甫一打开房门,却见一抹黑蓝色,直挺挺的挡在门前,怀里抱着把未出鞘的长剑,银色剑柄处雕着两条首尾相交的长龙。
此人面貌清隽,一双眼炯炯有神,眼尾狭长又微微上扬,与满身沉郁格格不入。
芙蕖从未见过此人,愣了下,便出声询问“这位公子...”
话未说话,那人猛地向前挺进,逼得芙蕖不由后退。
“你——”
“想活命就闭嘴!”
那人言语声音清冽,神情冷酷,手肘往前一推,将门板重重阖上,就站在房门前,死死地当着,与门神无异。
“姑娘...”
沈宜摇摇头,示意芙蕖莫要多言。
三人静静的等着,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嘶喊,声音十分耳熟——
“是曹夫人!”
芙蕖反应极快,一把护住自家姑娘,警惕的望着门前那怪人。
怪人勾着唇角露出笑意,似乎早在预料之内,不急不慢的转过身——
“你想做什么!”
芙蕖护主心切,忙护着沈宜向后退去。
那人也不理她,自己笑自己,瞧见不远处的圆桌上摆着茶水糕点,便又径自上前,一口糕点一口茶,吃相大手大脚十分不雅,不消多时,其中一盘糕点就空了。
门外渗人的嘶喊依旧不断,瞧着额间冒出冷汗的芙蕖,沈宜却将她护着自己胳膊的手慢慢挪开——
“姑娘...”
“无妨。”
沈宜镇定沉稳,她的眼神直直的投在那个大快朵颐的人身上,不知为何...自己并不害怕,迈着碎步轻挪上前——
“外面什么事?”
那人手上一顿,嘴里的红豆糕刚嚼两下,便囫囵裹进喉中吞下,慢悠悠的饮了口茶,冲淡噎塞噎。
“你不害怕?”
“怕什么?”沈宜摇了摇头“你要想杀我们,刚刚又何必阻拦,大方让我们出去,现在也该凶多吉少了。”
“不愧是长靖县主。”那人吃光两盘糕点,喝光一壶茶水,勾着嘴角笑的极为轻浮“既聪明又有胆识,方才我还在想,你会不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我跪地求饶呢。”
“公子多虑了,我沈家女儿别的没有,论骨气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是吗?”
那人语调上扬,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
“可惜,光要骨气没有脑子也不成啊,好好地姑娘家,怎的在臭水沟里挑男人?”
沈宜的脸色不大好看,但却不是因为这人的嘲讽,而是自己从未见过他,而他却对自己了如指掌,就连曹夫人母子的用意都清楚明白,叫人不由思细级恐——
“你是谁?”
“生气了?”
那人拍去手掌上沾着的残渣,又是一声轻浮——
“别生气,美人不好生气,会变丑的。”
“放肆!”
沈宜话音未落,那人突然凑上前来,瞬间两人咫尺之遥——
“沈宜,我是为你好。”
那人目光深邃,清冽的声音,没由来的叫沈宜心房缩紧,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立在原地一瞬不瞬。
“你到底是谁?”
“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那人向后退去一步,微微偏过头,耳朵似乎动了动,像在等待什么,接连又是一串惨叫——
“曹家母子活不了了。”
此时,沈宜怔住的目光才有了反应,那人复又出声道——
“半年前,有一户庄稼人去曹府送菜,一同前去的还有这人刚满十五的女儿,曹康见色起意,佯装醉酒,将人家女儿糟蹋,那女子刚烈要与曹康拼命,可到底男女力量悬殊,曹康活生生将人扼死,曹母为了替儿子遮掩此事早通官府,那户人家告状无门,反落了个倾家荡产,索性...曹夫人爱听南曲,否则还真是没办法了。”
沈宜心中一惊,她只知道曹康好色,曹夫人霸道,却没想竟两人居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敢草菅人命。
“你是杀手...”
“不是,我只是一个牵线的。”
话落,门外又是一阵嘈杂——
“衙门的人来了,我得走了。”
那人停在窗前,似乎想到什么,转身指着桌上被自己一扫而光的空碟子,坏笑着——
“多谢你的糕点,要是下回能换成绿豆糕,就更好了。”
不等沈宜反应过来,嘭的一声重响,门板被外面的人撞开,再一回头,窗前空无一物,只剩两面摇晃不停的窗扇。
“卑职来迟,让县主受惊,还请县主恕罪!”
屋子里瞬间涌进四五个官差,沈宜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
他到底是谁?!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杀局,也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杀局。
曹家母子被砍了数十刀,在痛苦与惊惧中死去,死相极其残忍,哪怕蒙了一层白布,都掩住不身上印透的鲜血。
芙蕖没忍住,抖了下肩膀。
领头的官差也理解,这种场面别说是姑娘,就是他们这些大老爷们都遭不住,冲前面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点抬出去。
“县主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吗?”
芙蕖正想说话,被沈宜捷足先登——
“没有,我是衣裳被茶水泼湿了,才去雅间整理的,刚整理好打算出来时,就听见外面声音不对,我便没再敢出去,直到你们来。”
“县主幸好没出来,否则...”那人话说一半,猛地噤声“县主福大,有神明庇佑。”
沈宜并未接他的话,蹙着眉若有所思的问道——
“刺客都死了吗?”
“死了。”
沈宜眉头更深,瞬间想到那人说的话——
多行不义必自毙,曹家母子是罪有应得。
沈宜与芙蕖是被官差护送回去的,沈国公与云氏知晓此事,差点没吓晕过去,沈国公身子不好,肺都快要咳出来,云氏差人去请郎中,转身拉过女儿,仔细查看,只见她毫发无伤,才终于松了口气。
待沈宜回到房中,那怪人的面容愈发深刻——
芙蕖在旁守着,手里是刚煮得的安神汤。
沈宜知道她是吓着了“我没事,这个你喝了吧。”
“姑娘...”
“喝完好好睡一觉,别胡思乱想。”
顿了顿,又道:“还有...今日之事,莫要同他人再提。”
“是,奴婢晓得了。”
...
出了这么大的事,京都城内全传遍了,陆羡更是第一个来沈国公府的。
若是换做旁人,沈宜定然不会见,可陆羡不同,她是真的关心自己——
“阿姊!阿姊!”
人还未进屋,声音就先急急的传出。
沈宜早知道她会来,备好茶点正等着,见她进来,嘴角露出浅笑,没有半点惊惧的模样,陆羡上来先瞧了她一遍,确定这人没事,才松了口气——
坐在软塌上,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又瞥见桌案上的话本子,跟下了一半的残局,带着笑气说道——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你可知外头都闹成什么样了吗?”
“什么样儿?”
沈宜语气平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陆羡顿了顿,吸了口气“曹大人上书天家,说要彻查要公道,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哭的痛心疾首...”
“就这些?”
“怎么?这些还不够?”
沈宜落下棋子“没说点儿...我是灾星之类的?毕竟,只活了我一个。”
陆羡慢悠悠的呼出气——
“你管别人说什么,有本事当面说,背地里都是孬种!”又举起茶饮了饮“不过...这曹家母子死的倒也蹊跷...”
沈宜没有说话,捏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舌尖尝到淡淡的绿豆清甜。
...
京都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今人人自危,尤其是朝廷命官,生怕哪里再冲出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他们自认高人一等,金贵自己的命,至于别人的都是草芥,就连国子监都停课。
陆羡等在文善堂,时不时从撩开车帘向对面看去,缩着眉头,偶尔发出几声叹气,如今人人自危的时刻,或许只有这人天不怕地不怕。
接完最后一单诊,林了了在水盆里净了净手,出来时恰好与马车里探出目光的那人撞个正着,自打两人挑明关系后,林了了每回从文善堂出来瞧见她,心思都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光是欢喜,现在还有甜甜的安全感..
或许这就是恋爱的酸腐味吧,林了了想。
陆羡偷看被抓包,下意识的就往里缩,可还没来得及,忽然又停下——
自己有什么好躲的,本来就是等她。
随即,又抬起眼皮,直直的望去。
林了了步子轻快,小跑着过来,如今的她已经十分娴熟,小凳子都不用,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撑着车杠,两边同时用力,便轻而易举的登上马车。
陆羡早习惯她皮猴子的样儿,倒是青时青钰,忙不迭在后托着,生怕她摔下来。
车帘放下,只听马鸣几声,车轮就慢慢向前滚动——
林了了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明明没有很晃,她却还是一跟头儿往陆羡身上栽,陆羡似乎对这动作也是意料之中,不等她栽过来,右边的胳膊便张开,将人揽住抱进怀里。
“慢点儿。”陆羡轻声道。
林了了窝在她的领口,把鼻子埋进去,使劲儿嗅了嗅,忽然抬头——
“你沐浴了?”
陆羡愣了愣,还不等她点头,林了了重新又嗅了过去,一副享受的语气——
“淡淡的香啊,还有股甜味,是什么花?”
“芍药。”
“哦~芍药花是这个味道啊...那回头我沐浴也用这个,这样咱们俩身上的味道就一样了。”
陆羡的耳朵肉眼可见的变红,那条抱着林了了的胳膊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瞬间没了气势,有种小绵羊的既视感。
林了了抿嘴偷笑,这么不经逗。
马车朝林府的方向驶去,行到一般,林了了突然抬头看向陆羡——
“先不回去。”
林了了难得脸上露出羞涩——
“我跟子柔说了,你约我去羡园,我今日可以晚些回去。”
陆羡脸上一喜,当即就叫青时青钰调转方向,回羡园。
她的心思太过直白,总在林了了面前藏不住,这会儿又盯着人家的脸看的挪不开眼...
林了了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你看什么?不许看...”
陆羡脸颊绯红,握住她的手,慢慢从眼睛上拉开——
“我没看,我什么都没看。”
说完,眉梢挑动——
“我就是好奇,你今日涂得口脂,是什么滋味。”
林了了被她撩拨的心痒,要不是还在马车上,说不准真会一口咬上去,可...这会儿,还是再等等,太容易得到,往后就不珍惜了。
但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林了了那颗想逗她的心,却又忍不住作祟,手指随意在唇上抹了下,便点在陆羡的唇珠上——
“好了,你尝过了。”
陆羡在这种事上总不敌她,惹急了就像现在这般,用力晃晃胳膊——
“林了了,你可太坏了...等到羡园,我就要!”
两人在马车里互相咬耳朵,不知不觉便到了羡园——
林了了先从车里探出身子,可还不等下去,脸上的笑倏地收起。
“怎么了?”
陆羡见她不动,便在身后碰了碰她。
“没怎么。”
林了了哼了声,扭过头似笑非笑...
“你的宝妹妹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
先发,大家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