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萧瑟看清那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个字:剑道。

  “好疼好疼的。”她还在轻轻念叨,脖子以下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可那痛感却清晰地四肢百骸涌向脑海,几乎要将她的意识绞碎。

  萧瑟抚着她轻拢的眉眼,心疼又小心地哄着,“不疼了,以后都不会疼了。”

  “原来经脉断掉接起来这么疼的。”秦筝的声音越来越小,“萧瑟,要不你……”

  别治了。

  她不要他那么疼。

  萧瑟一怔,随即低下头去,无人瞧见他此刻眼眶通红,他的指腹贴上那双微微翕动却再无声息的唇,“你吃过的苦,我总要尝一遍,才知道你为我付出过什么。”

  过了两天,秦筝总算能自己坐起来喝药,说是自己喝。但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实际上还得别人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

  林语元看着她试探性地舔两下勺子就皱出一张苦瓜脸,又气又好笑,“一口喝了,别磨蹭。”

  秦筝苦哈哈地抠了抠被单,“师姐,这次没有蜜饯吗?”

  “师叔说了,你伤得不轻,要想快点好,蜜饯就不能吃。”

  秦筝一瞅那黑乎乎的药汤,想到自己昏迷的时候被灌了那么多苦药,胃里顿时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师姐……”

  “听话,一口喝下去,眼睛一闭就过了。”

  秦筝眼巴巴地望着竹舍外面,不知道在等什么。

  林语元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起来,“看什么看,有我在,他休想进门!”

  小脸一垮,这坏东西怎么怂了,他不是挺能的吗?

  秦筝苦着脸,捏起鼻子仰头张大了嘴,“啊——”

  活像要她把一整碗药直接倒进去似的,林语元给她逗笑了。

  喝完药,秦筝歪头倒在了榻上,整个人难受得扭成一团,林语元又心疼又无奈地给她顺着后背,“乖啊,再喝几回就不喝了,我让师叔给你搓成药丸子,到时候不会这么苦了。”

  秦筝两眼泪汪汪的,看得林语元眼眶也红了,“往后就留在山上哪儿也不去了,你才下山一回就伤成这样,再来一回是想要我的命吗!”

  竹屋外,萧瑟坐在窗台下头,听着屋内师姐妹两人的低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趴在池子边的太华龟动了动龟壳,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继续打盹儿。

  和掌教真人约的三日之期眨眼就到,萧瑟临走时秦筝还在熟睡,灵虚子在太华池边等候,见他出来微微一笑,上前抓起他的肩膀便腾空跃起,数十丈的高崖几息之后便到了顶。

  灵虚子带着萧瑟向前方更高的山峰掠去,头顶是越来越近的天空,身后是越聚越浓的雪山云海,有那么一瞬间,萧瑟以为他已经飞至九霄,行于天际。

  秦筝曾经带他这么飞过,但没有这么高,这是纯阳宫的逍遥游。

  秦筝带着他尚且需要喂他吃一粒风身丸,灵虚子的道行自然远在秦筝之上。

  两人疾行于云海,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山峰的轮廓,本该直耸入云的尖峰仿佛被人削去一块造出一片平台,一名古稀之年的老人手捧拂尘静静地站在一块石碑前。

  离得近了,萧瑟看清那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个字:剑道。

  来到纯阳宫以后,雷无桀三人的震惊数都数不清,萧瑟心中无疑也是震撼的。但他素来擅于隐藏自己,可如今面对这两个字,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强压在心头,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看见这两个字的感觉最为重要。”立在石碑前的老人温声问道,“如何?”

  萧瑟深吸了一口气,雪山之巅的风灌入肺腑,颤动的心神镇定下来,“道法无穷。”

  老人轻轻颔首,转过身来,他是秦筝的师父,纯阳宫的掌教真人,李忘生。

  他很苍老,就像纯阳真人说的那样,七十多岁了,他的目光很平和,仿佛早已看淡一切,波澜不惊,周身环绕着无穷妙法,让人无法看透,无从寻起。

  那是道。

  半只脚跨进仙门的人,神游玄境。

  “如何?”

  李忘生又轻轻问了一句,萧瑟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对方看了很久,连忙拱手致歉,“冒犯真人了。”

  “萧公子前几日还唤贫道师尊,今日便如此客气了。”

  李忘生也不恼,拂尘一扫,掸去一张石桌和石凳上的积雪,缓缓坐了下来。

  萧瑟恭敬地俯身行礼,“之前厚颜攀附阿筝的关系,如今得见真人仙颜,方知真人大度,晚辈却不敢再造次。”

  一只拂尘架住了他即将拜下的双手,李忘生淡淡地说:“天家之礼不可受,萧公子请坐。”

  萧瑟从善如流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灵虚子捧着拂尘站在一旁,望着山下微微一笑。

  “此处名为论剑台,乃我师尊飞升之前邀请天下豪杰论武试剑之所,师尊顿悟之后便在石碑上留下这两个字传给后人,清玄学剑小成后时常来这里练剑,她天生剑心,却迟迟悟不出道。”李忘生看着石碑上的剑道二字,“那时我便知道她的道不在这里,而在红尘之中。”

  萧瑟忽然有种感觉,李忘生仿佛很早就知道秦筝会去往另一个世界,为此一直将她拘在山上,等她过了十六岁才放她离开。

  “你是真龙血脉,不可在此间强留,最多七日便会有人来接你。”李忘生平静地看着他,“清玄若愿随你回去,你需得守住此前的誓言。”

  萧瑟心中大惊。

  拂尘猛地一甩,雪山之上山风如潮,四面八方的云海顺着风向朝这十丈见宽的论剑台奔涌而来,云气和寒风将萧瑟整个人裹了起来,刺骨的冷意走遍四肢百骸,最后直奔他破损的隐脉而去。

  老君丹的丹气察觉到危险本能地运转起来,站在一旁的灵虚子反手甩出几枚金针刺进他的胸口,阻止了丹气运行。

  胸口那股灼烧的痛苦未起,反倒是四肢如坠冰窖,冰刀似的寒风仿佛吹进了他的身体,将他的皮肉割得鲜血淋漓,一掌拍上了他的后心,他仰面吐出一口鲜血。

  他自己的内力,毁去他经脉的阴绵之力,李忘生的内力和那华山数千年来的冰雪在他的经脉交汇处碰撞。

  又是一掌,萧瑟的脸上青筋凸显,一张俊脸显得狰狞可怖,滑下的冷汗成了冰,转身他的身体就覆了一层冰霜。

  挥出第三掌的时候,几枚金针从萧瑟身体里飞射而出,回到了灵虚子手中,李忘生拂尘一甩,“退!”

  翻滚的云海,呼啸的长风,骤然褪去。

  身体仿佛有数不清的东西抽离,萧瑟倒在地上抽搐了几回,老君丹的丹气在他经脉里四处游走,绕行一周后回到心脉里,他的脸色涌出几分病态的嫣红,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回去再让师弟给你几颗固本培元的丹药,休养一阵子就无碍了。”

  李忘生仍旧坐在石凳上,望向一边,“先下山去吧,出来太久清玄的身体受不住。”

  萧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素天白站在石碑旁的角落里,背后白绒绒的一团,像个小熊崽子,裹了件斗篷的秦筝捂得严严实实地趴在师兄的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瑟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脚步踉跄地走了过去,没走几步突然整个人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萧瑟!”雷无桀和唐莲从后面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把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灵虚子摆了摆拂尘,一股温和的真气荡开笼住了众人,“这里风大雪冷,下山再说。”

  一行人急匆匆地下了山,林语元站在竹舍门前,一见他们回来脸色变来变去,看着已经趴在素天白背上睡着的秦筝想骂又骂不出口,去瞪另外一个结果对方也不省人事,一跺脚甩了素天白一个眼刀子。

  要不是这家伙,下床都还要人扶的秦筝能跑出去?

  素天白摸了摸鼻子,转头向灵虚子递出一个求救的目光。

  灵虚子无奈地上前,轻轻扶了扶她的肩,“好啦,可见清玄是真心喜欢,当年你我之间尚且如此,如今何苦做棒打鸳鸯的事?”

  秦筝睡醒的时候也不知过去多久了,萧瑟就靠在她床头闭目浅寐,清俊的面容分外苍白,有些灰旧的狐裘斜斜地盖住了他的半边肩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一咕噜就想坐起来给他暖暖手,可她的右手使不上力刚刚撑起的身子就跌了回去。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萧瑟自然被惊醒了,他连忙按住她乱动的手,“别动。”

  刚接上的骨头使不上力,反而疼得她一阵龇牙咧嘴,差点在床上打滚,萧瑟一边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乱动,一边揉着她的肩膀轻哄。

  “怕你的手长时间绑着血流不畅才给你拆了夹板,你要是乱动,又得给你夹回去了。”

  泪汪汪的小道姑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下疼,她头一歪枕在萧瑟的腿上,细声问道:“你已经没事了吗?”

  知道她心里记挂着,萧瑟垂眸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温和地回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把师尊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怎么如今老人家亲自出手,你反而心里没底了?”

  当初小丫头是怎么说的?

  她师尊要是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那小手叉腰神气活现的模样现在还刻在他脑子里。

  被他一说,秦筝也想起来那会子的事,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扭了扭,萧瑟理了理她散开的青丝,没有忍住虚虚地咳了几声,秦筝顿时紧张了起来,“你着风寒啦?”

  “无碍,就是天冷了些。”萧瑟揉了揉她的侧脸,“你们常年在华山上修行,对这般天气早就习惯了,我比不得你们。”

  一想到玉虚真人给他疗伤的时候那股让他神魂破碎的冰冷,仿佛一根冰锥在经脉里强行推进,开疆拓土般地驱逐残留在体内破坏他隐脉的内力,就像一棍子捅进骨头要将里面的骨髓全部排挤出来,到现在他仍会因为那股凉意而战栗不已。

  华山的确是冷,秦筝往他身上蹭了蹭,尚能活动的左手抓着被子一抖就把萧瑟一并罩进里面,半点忸怩都没有,“我们一起盖。”

  萧瑟好笑地拉下被子把那个不太安分的小道姑前前后后裹好,迎着她不满的神色象征性地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狐裘,“你现在不能动内力,先顾好自己。”

  秦筝耷拉下脑袋,看着自己像废物一样的右手,“以后是不是都要你保护我啦?”

  右手废了,她就拿不了剑了。

  “怎么会,我的阿筝那么厉害,以后还得是你护着我。”

  萧瑟窥见她眼底的沮丧,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只要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

  小道姑哀叹了一声,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我师姐呢?”

  “之前怕被其他人知道你受了伤打扰你休养,所以来了这太华池。

  如今你都有力气上论剑峰了,师姐就回去收拾你以前住的房间,打算晚上将你接回去。”

  秦筝想她回了华山,到现在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见过的人只有嫡亲的师兄和师姐,还有师尊和师叔,一想到其他人,她忽然变得好想好想。

  看见秦筝眼底倏然亮起的期待,萧瑟理了理她的鬓发,“阿筝,你喜欢这里吗?”

  “当然喜欢。”秦筝想也不想地答道。

  “那……若我回去了,你会跟我走吗?”萧瑟垂眸轻轻勾了勾她绵软无力的手指,有些不敢看她的目光。

  原先他们在那个世界做的承诺,还作数吗?

  房间里一时变得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外面竹叶承载不住的落雪声,太华龟慢吞吞地划着太华池里的水,埋头吐出一个泡泡。

  “我若是走了,师姐会很伤心的。”秦筝小声说道。

  萧瑟闻言,心中划过些许失落。

  “要是有办法能经常回来就好了。”秦筝埋下脸,又在心里哀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