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思排斥、甚至有些害怕自己的手机,但另一方面,他又比平时更频繁地摁亮它,每次屏幕上的时间都只走过了几分钟而已。

  他努力克制着解除飞行模式的冲动——阿不思知道把手机重新联入网络的后果:盖勒特密集扫射式的未接电话和信息,或包含长篇的解释、反复的道歉和措辞强烈的表决心。没错,对于丈夫能快速领会到错在哪里这一点,阿不思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是怕自己心软,怕承受不住盖勒特的巧言善辩——或者撒泼打滚——莫名其妙就原谅了他。不,这回他不想就被随便糊弄过去。

  他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说实话?对了,还有阿利安娜。早上出门前阿不思还在担心她或者阿基里斯会突然告诉他,他俩打算一起住了,回想起来遥远得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为什么,阿不思苦恼不已,明明是最亲近的人,他们却都选择对他隐瞒呢?是因为他太正经、总是扮演家长角色,还是怕他知道了他们选择的职业和交往对象会加以阻挠?

  他们拒绝沟通在阿不思看来完全能够商议、甚至是他愿意支持的事项,这是最令他难过的。

  阿基里斯一再表示没有紧急到非要今天完成的任务,话里话外催促他早点下班。阿不思有些灰心,用工作淹没自己的愿望破灭了。不过转念一想,留得晚反而容易被盖勒特或阿利安娜堵在楼下……他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劈头盖脸一顿质问?阿不思不善于扮演这样的角色,这太狗血感情剧了,尤其是在公共场合……阿不思自古摇摇头,胸口像塞了团棉花堵得慌,又对阿基里斯点点头,在他稍显迷惑的目光中低声说了句“那我先下班了”,便匆匆回座位关闭工作电脑,几乎是用逃的离开了办公室。

  阿基里斯的秘密任务才正要开始。他一向是个守法公民,突然被指派去跟踪同事兼女友的哥哥——虽然这本身就是女友的吩咐——紧张得他额头冒汗。

  好在阿不思看上去心不在焉。他颓然坐在地铁上,目光垂向斜下方,与每一个涌入下班人流的上班族无异,沉默着,像关在一个自己铸造的透明壳子里。

  “怎么样?”耳机里,阿利安娜催道,“现在在哪儿?”

  “在回家路上……”阿基里斯一边用余光观察,一边捂着嘴小声汇报。

  “回家?”阿利安娜声音扬了起来。

  “不不!我是说,他搭的地铁,刚好和回我家同路……”阿基里斯连忙改口。

  地铁车厢里并不安静,时不时还有卖艺乞讨的流浪汉穿行其间,阿不思又在想心事,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在密切关注。

  “……怪了,他真在我家这站下车了……”阿基里斯脑中火花一现,莫非阿不思是要上门问他拐跑他妹妹的的罪?不过很快他又想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同一列车上。

  “你家?”阿利安娜也疑惑,“怎么回事——”

  “噢,他去了对面的出站口!”阿基里斯不得不加紧了些步子,出站闸口一过一人,很容易跟丢,“稍等……他去了中央公园。”

  “你家对面……中央公园……”阿利安娜重复道,阿基里斯想象她正对着一张纽约市区地图查定位,“行,谢谢。那再占用你五……不,十分钟,如果阿不思就在公园里没乱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公事公办地说。

  “安娜,还有什么我能做——”阿基里斯热切表态。

  “没有了。”她干脆地打断,“十分钟以后有人会来接手下一步。抱歉,我得挂了。”

  接手……还下一步……阿基里斯望着通话结束的界面,恍然觉得自己真的卷入了某个秘密组织。

  盖勒特被告知前往小会议室——也就是他初来肖氏接下的第一支广告的那间会议室——谈话。不过地点在哪儿对盖勒特来说完全不重要,反正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要辞职!”盖勒特推开会议室门大喊道。

  不像预料中的看到兰登对他怒目而视、拍案而起,会议室尽头只有一张背对着他的老板椅。

  “恐怕不行,盖勒特……”兰登的女助理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记夹板,盖勒特瞄到抬头大字:签约合同……

  吱呀,会议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两个满脸横肉的保镖抱起胳膊,虎视眈眈。

  “又是合同,嗯?”盖勒特冷笑,“但解约是我的自由,不就是违约金吗?我出!”其实他压根儿没有好好看合同,对违约金的数额也印象模糊;但形势到了这份上,他不能临时服软露怯。

  “实际上,解约权并不在你那里……”助理松了口气,似乎很高兴他先提到了这一点,眼神中又透出些怜悯。

  “笑话!现在哪个公司不是允许双向解约的?你们要是想玩阴的——”

  “不不,确实是双向,我们是正规公司,”助理强调,翻到厚厚一沓合同中的解约部分,“只是……解约权不在你手里,请看……”

  “拿来!”盖勒特不耐烦地夺过记事板,念道,“‘……任何时候,肖氏公司和格林德沃先生都可以无理由中止签约关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嘛!”

  “你再仔细看看?”助理小声说,指了指盖勒特读的“格林德沃先生”的位置。

  “什么?”盖勒特眉头一皱,“Mr. Grindelwald有问题?……哦,Mrs.”他声音一沉。

  助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你们这是下套、诈骗!”盖勒特将合同往桌上一拍,纸张懒散地飘起来,露出最末页他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字。

  “那也只能怪你不看明白就把自己卖了。”长桌对面的老板椅终于转动了,格林德沃太太愉快地冲儿子扬了扬眉毛。她今天一身浅蓝色休闲正装,妆容一如既往的精致妩媚,正是那副稀里糊涂就让对方签了卖身契还能替自己出生入死的女骗子作派,盖勒特一见到她就浑身汗毛倒竖。

  “……女人,你别妨碍我!”他捶向会议桌。

  “事实上我是来帮你的,傻小子。”久经风雨的母亲不急不缓。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这约你爱解不解!”他转身就要冲向会议室门,被壮汉保镖一边一胳膊钳住,动弹不得,“放手!”

  “盖勒特,”母亲抬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以为解了约对求得阿不思原谅有任何帮助吗?”

  “阿不思……”盖勒特喃喃道,停止了挣扎。

  “坐。”格林德沃太太使了个眼色,保镖们把颓丧的盖勒特架到椅子上,“不过在帮你挽回阿不思之前,我们有桩生意要先谈。”

  “生意!你脑子里就不能有点别的——”盖勒特愤怒地再次拍桌起立。

  “说啦,坐。”格林德沃太太看着手中另一份计划书,都没抬头,只轻轻向下按了按手指,盖勒特便觉得双肩上千斤倾轧——保镖们的块头没白长,“上周末兰登应该跟你提过红毯秀的事吧?”

  “没商量,除非阿不思——”盖勒特被摁在椅子上,不屈不挠恶狠狠地叫道。

  “唔,阿不思那边啊,”女人胸有成竹地眨眨眼,“你爸会稳住的。”

  中央公园内,阿不思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一路上,互相搀扶的老夫妇、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结伴放学的孩子们冲他友好地微笑。阿不思却觉得更累了。

  他找了一处长椅坐下,低头捏着眉心,思考自己的婚姻和手足关系。究竟错误根源在谁?他是否小题大做?还有未来的隐患……

  “请问,我可以借半张椅子歇歇脚吗?经过几张都坐了人。”心烦意乱之时,有个温暖亲切地声音问道。

  “啊,当然!”阿不思不假思索地说,抬头的同时向长椅一侧挪了挪。然后他愣住了,面前的笑脸好生熟悉。

  “格林德沃……先生?”阿不思慢慢站起来,大脑飞快地运转着。盖勒特的爸爸在中央公园?这也太巧了吧!

  “嘘……别见外。”男人狡黠地笑了笑,拍拍阿不思示意他坐下,“而且在公共场合,我还是更习惯被称为巴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