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呃……巴恩,”阿不思强打精神,竭力挤出微笑,“真高兴见到你!真巧,在纽约……”

  “你没必要刻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至少在我面前。”格林德沃先生体谅地说,温和地笑了笑,“或许这是打招呼的弊端,人们必须时刻装作精神饱满。”

  “抱歉……”阿不思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的确,有些烦心事……”

  “没关系。”

  有一瞬间阿不思感到慌张,怕格林德沃先生问他为什么下班点后独自到中央公园转悠而不是回家——直接回答“我和您儿子正在闹矛盾”总归显得唐突又不懂事。

  格林德沃先生却什么都没再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书怡然自得地读了起来,好像阿不思真的只是个共享长椅的路人。他确实随和,没有长辈架子,但就这样干坐着——阿不思手头没有读物,也不想看手机——气氛实在微妙。

  “您……是到纽约来办事吗?”犹豫着,阿不思再度开口。

  “莱诺拉有些工作,我就顺道过来,刚好会会朋友。”他啪地合上小书,似乎很高兴阿不思先打开话题。

  “你们的感情真好……噢!我是说……”阿不思小声感叹,又倏地脸红。他总是会忘记格林德沃夫妇是盖勒特的爸妈,一是他们行事总是随性而为,二来他们年纪确实不大,只有四十出头。

  “也并不总是如此。”格林德沃先生耸了耸肩,“嘿,阿不思,别做出那么意外的表情。我想想,没错,那会儿我们就差不多你们现在的年纪……”

  他饶有兴趣地讲起一段往事:那是盖勒特刚出生不久,盖佐忙于准备学位论文,在冰天雪地的德姆斯特朗闭关,而原本答应了回奥地利老家好好休养一阵子的莱诺拉——拍完婴儿盖勒特友情出镜的那部电视剧后,丈夫心疼她,说什么也要她暂时把事业先放一放——耐不住居家生活日复一日的乏味(或者盖勒特的闹腾)偷偷地接了新戏。那时候的通讯可没有现在发达,当盖佐得知妻子的自作主张时,开机已经有一阵子了,他们破天荒地在跨国电话里大吵了一架。

  “天呐!”阿不思惊叫,“那后来怎么收的场?”

  “后来,”格林德沃先生用打趣的口吻说,“我撇下导师跑到法国,她瞒着剧组去了挪威,都想为自己一时冲动的话语道歉;可是,当然啦,我们刚好错过了。那时候没有手机,造成了点儿小麻烦。”

  “的确……”阿不思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剧情有点耳熟?”

  “没错,后来一位编剧朋友听说了,嘲笑了我们好一阵子,不过她照这故事回赠了我们一部剧本,作为和好的礼物,莱诺拉当仁不让出演了女主角。”

  还斩获了好几项大奖。这是阿不思与盖勒特交往以后补课的学习成果,他几乎把格林德沃太太出演的作品都观摩了一遍。

  果然,演员的生活都极富戏剧性。

  “对了,那会儿盖勒特……”阿不思再次捕捉到一处易被忽略的细节,“在哪儿?”他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直接问,爸妈满欧洲乱跑,孩子岂不是没人管了?

  “好问题。”格林德沃先生沉吟,“我忘了。”

  ……盖勒特能活蹦乱跳地顺利长大真是个奇迹。

  “总之,我只是想大言不惭地以过来人身份多嘴一句:沟通在一段亲密关系中至关重要。”

  “您都知道了,”阿不思不太自然地碰了碰口袋里的手机,它现在还安全地处在飞行模式中,隔绝了一切“骚扰”,“是怎么……”

  “阿利安娜。”年长者坦然承认在中央公园的相遇并不是巧合。

  “阿利安娜。”阿不思点点头重复道,这就解释得通了,“之前她还跑去您家里打扰,实在是冒昧了。”

  “不会,我们都很喜欢她。”

  “那您现在的建议是?”阿不思慢慢地拿出手机,手指在解除飞行模式的按钮边徘徊。虽然还没有完全原谅盖勒特,他已经不像上午那么生气了。况且,他自嘲地想到,自己阻断通讯来回避问题的鸵鸟行为,本身也很幼稚。

  “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阿不思——”格林德沃先生眨眨眼睛,阿不思等待着后半句“不过正如我所提到沟通的重要性,即使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盖勒特,你也不妨至少先告诉他目前你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去报警”,这样他就能下定决心。

  “——不过,我可否先邀请你共进晚餐呢?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海鲜很不错,或者你喜欢墨西哥菜?”

  “什么?”阿不思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确实说过沟通很重要,但新鲜感和危机感同样也是维持亲密关系的良方。”格林德沃先生露出调皮的神色——阿不思不止一次在盖勒特脸上看到过类似表情——极具鼓动性地说,“我也正需要和你谈谈——随便聊聊,激发灵感——和年轻的头脑多碰撞总是有助益的。”

  “噢,好的……”阿不思吃惊之余又没法拒绝,格林德沃先生已经站起身来。能不能碰撞出思想不知道,但阿不思确信,这位作家的头脑肯定比他的年轻得多。

  伴随着愉快的交谈,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阿不思终于想起要看一眼窗外时,才惊觉天已经完全黑了。

  “巴恩,我们是不是?”

  “啊呀,已经这个点了。”格林德沃先生看了眼手表,“怪我讲起劲了就忘了时间……我们回酒店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酒店?”阿不思没太跟上,尤其格林德沃先生的思维一贯跳跃,“呃,我在纽约有住处的……”

  “我知道,”格林德沃先生点点头,“还是你已经原谅盖勒特了?我以为你打算晾他一阵子的。”

  “倒也确实没有太严重的问题……”阿不思挠挠头发,愈发局促起来。一旦掺进了家长,两人之间的私事就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当对方父母居然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时候,阿不思受宠若惊。

  “没关系,用不着将就,我的套房有空余的床。”格林德沃先生继续说,“换洗衣服的问题也不必担心,刚才阿利安娜已经送过去了。”

  “阿利安娜!”阿不思失声叫道。

  “她一早知道盖勒特有所隐瞒,不过也一直没告诉你,她挺过意不去的。”格林德沃先生解释道。

  阿不思哭笑不得,这不是添乱吗?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一条断掉的线索连上了:阿利安娜显然对格林德沃夫妇的行踪很熟悉……

  “对了,独立日那天下午……阿利安娜难道是去拜访你们了?”

  “很敏锐。”格林德沃先生赞许道,“说起来,我有考虑过之后写一些思维性、推理性强的作品。以你的角度,阿不思,你会更青睐什么样的题材呢——”

  “实在抱歉!唔……”眼看他好像兴致勃勃地要打开新话题,阿不思赶忙制止,“我想清楚了,我还是回家——和盖勒特把话当天说明白比较好。”

  “不改主意了?”格林德沃先生笑了,阿不思仿佛能看到盖勒特透过那双眼睛在试图让自己动摇。

  “不改了。”阿不思确定地说,“但我可能还是得去您的套房叨扰一下……您知道,把衣服拿回去。”

  “没问题。”

  酒店和回家的方向顺路。在出租车上,阿不思终于鼓足勇气,深呼吸后重新将手机接入了互联网。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盖勒特的未接来电达到了惊人的三位数,未读文字消息长得令人眼花缭乱。不过他注意到,轰炸到下午两点多就停止了,或许是意识到无济于事?又或许是找阿利安娜想办法去了?对了,阿利安娜。阿不思翻到被盖勒特的消息压在底下的阿利安娜的气泡,里面有几条问他在哪儿、能不能回信息、还有一条“我错了阿尔哥哥,下次再也不帮撒谎精兜着”,阿不思绷不住笑了。

  “你啊,嘴上说错了,还把我的衣服拿到巴恩那里去?真有你的!我去拿上就回家——先别告诉盖勒特。”阿不思想了想,给阿利安娜恢复道,故意继续冷着盖勒特。

  “啊!你居然就要回去了!”阿利安娜秒回,阿不思被她的大写和感叹号冲击得向后一震,“亏我还跑了一趟呢,也不早说!算啦,莱诺拉现在送我回家,在半路了,你自己去拿吧。”

  阿不思无奈,这口气,似乎还在等他谢谢她的多此一举。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回信息的缘故,阿不思好言回复“今天实在对不住,我也任性了”,想了想又赶紧追加一句“看着点,别让他俩打起来”。

  到了酒店套房,格林德沃先生点亮灯,让阿不思在沙发上先坐。

  “不在厅里……”房主打量一圈,喃喃道,“可能被她们放到房间里了。阿不思,请允许我关一下门。”

  “当然。”阿不思能理解他并不想展示卧室,马上侧过头。卧室门关上了,客厅变得很静,阿不思自顾等了一会儿,不自觉起身环视四周:厅堂装饰简洁不失大气,大落地窗外便是时报广场。阿不思隐约记得,那天盖勒特复刻的“胜利之吻”应当就正对着这窗底下……

  就在这时,套房的灯毫无征兆地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