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思——”

  “我没事!”阿不思猛地抬头,手中盛着深色液体的玻璃杯重重向吧台上一摔,然后打了个嗝。他脸上泛红,眼神迷瞪瞪的。

  “你不能再喝了!”米勒娃严厉地呵斥道,就要去夺他的杯子。但阿不思异常灵敏地抽回了手,液面剧烈地晃动着。

  “听着,阿不思,”米勒娃语气柔和了些,认真地握住他的手,“你这样对自己没好处……走,跟他摊牌,解决问题。”

  “不、不……”阿不思直摇头,眼神躲闪着,又要端起杯子。

  米勒娃急了。她从高脚圆凳上跳下来,铁了心要阻止好友无意义的自暴自弃,凳子脚向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惹来不少顾客注目。

  “女士,这大可不必,他喝的是——”酒保撑着胳膊从吧台另一端滑过来,讨好地笑着,息事宁人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喝的是什么!”米勒娃不耐烦地低吼道,回头冲阿不思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阿不思,你不能一有心事就没节制地喝可乐!”

  酒吧静了一瞬间,背景音乐也正好在这时切换。很快,看向他们、指望着一场热闹——或许女人会把酒泼到男人脸上、或许男人会强压愤怒大步离开——的人们索然无味地收回注意力。可乐从来不是闹剧的良好催化剂。

  “米勒娃,我懂……”阿不思苦涩地说,“但我忍不住……”

  “好吧,”米勒娃不再坚持,伸出的手转而揉了揉阿不思头发,带着怜惜,“瞧你,还是那个为了一道竞赛题绞尽脑汁的高中生。”

  “要是我早恋过——”阿不思嘴唇蠕动着。

  “什么?”米勒娃皱了皱眉。

  “——早些练习过就好了。”他模糊地改口。

  “听着,阿不思,”米勒娃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伴侣相处不是刷题。”

  “我处理不好。”他捂着心口,神色难过,“我没法让自己过去……该死,我也想沉稳一点儿!”阿不思很少用这样的语气,“我是说,像你之前就很理智——”

  “‘和平分手‘,”米勒娃打断他,倔强地望向一盏昏暗的壁灯,嗤笑一声,“那都是表面说说。”

  “……对不起。”

  “都过去了。”米勒娃深深地呼吸,“还是说说你吧,今天是你的主场。鉴于你们已经步入婚姻……”她端详着他的戒指,“……问题可能麻烦一些。当然,如果你需要法律支持或者咨询,我随时可以打给瑟拉菲娜——”

  “你在想什么呢!”阿不思惊叫,脸上的迷糊惆怅一秒钟消散了,“我当然没有要……”他凑近她,把“离婚”两个字说得比蚊子声还轻。

  “很高兴知道这一点。”米勒娃耸了耸肩,“那么具体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能再花半个小时光看你喝可乐。劈腿?家暴?还是转移财产——”

  “天呐!”阿不思听不下去了,颤抖道,“为什么你想到的都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我习惯从最坏的情况开始考虑。”

  “没有、没有,米勒娃,”阿不思不停地摇头,又喝了一小口可乐,“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他闭上眼睛,酝酿着,仿佛在脑中和自己激烈辩论,“只是,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盖勒特·格林德沃心思不在你身上?”米勒娃像在重复一个笑话,“可是他的主页,还有International House频道,几乎被你一个人占满了。Ins平均每天两条打底,昨天应该有三条。让我看看——”

  “放下手机!”阿不思突然低吼。

  “喔、喔,阿不思,放轻松。”米勒娃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倒扣回桌面上。

  “对不起,我只是……”阿不思苦恼地将手指插进头发梳理,同时也在试图整理思绪,“米勒娃……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越是在现实中关注不足,才越要在网络上用夸张的表现来掩饰……”

  米勒娃品味了一番话中的意味,小心翼翼地问:“那,私底下他冷落你了?”

  “上帝啊,他爱他的手机。”阿不思泄气道,“最近他本来就忙——乐队精彩排练到很晚。可是之后呢?他宁愿拍一张合照修半天只为发上网,也不肯花这时间多和我说说话。”

  “手机依赖症,现代人通病。”

  “我不知道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炫耀吗?还是报复。”他继续说。

  “报复?”米勒娃认真起来。

  “我之前……”阿不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忙功课忙找实习的,经常给他锁外头……”

  “唔,依他的脾气……不排除‘报复’的可能。”米勒娃说,接着轻快地拍拍阿不思的肩膀,“我认为你们当下最需要的是沟通。还有,乐队的事情他要忙的什么时候?也许之后你们可以去趟小旅行,度个周末也不错。新鲜感很重要。”

  “就到今晚为止,”阿不思呆呆地说,“现在正在演出。”

  “正在!”米勒娃吃惊地倒吸一口,“那你为什么在这儿而没去看演出?难道他没有邀请你?”

  “他当然邀请我了……我也打算去了,”阿不思生硬地盯着那小半杯可乐,“但是半路上我决定还是不要,所以——”

  “所以你就给我打了电话。”米勒娃帮他把话说完,“可是为什么?”

  “……歌迷。”阿不思抬起头,盯着朋友看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阿不思?我不太明——”

  “到处、到处都是歌迷!”像一个闸门被打开,阿不思撑在吧台上,拳头不知所措地收放,“我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喜欢歌还是……他?他们拼命地挤上去,就想要和盖勒特握一握手……他们一看到他尖叫,很多女生……”

  “女生?拜托!”米勒娃扶住阿不思的肩膀,“他是个弯的!”

  “但他们不一定知道。”阿不思固执地说,“而且,万一他变得不确定呢?”

  “嘿,那他演出的时候戴戒指吗?”

  “戴,”阿不思轻哼,“但他的问题是戴了太多的戒指!骷髅的、死圣符号的……哪一个都比婚戒显眼!噢,别笑我,米勒娃。”

  “阿不思,”米勒娃饶有兴趣地眨眨眼,“你吃醋了。”

  “我没有吃醋!”阿不思烦恼地抓着头发,忽见米勒娃的视线移向了他身后,“怎么?”

  “看起来演出已经结束了。”

  阿不思转过头顺着米勒娃的视线望去,一抹金色晃到隔墙后面去了,随后跟着两个死圣乐队成员。盖勒特似乎没看到阿不思在酒吧内,没有过来打招呼。

  “嗯……你还好吗?”米勒娃不确定地打量他,不过阿不思没显得惊慌或者意外。

  “他们习惯来这家,团建、庆祝。所以我待会儿——”阿不思淡淡地说。

  “台球桌,送六瓶火焰威士忌去。”这时,一名服务员走过来敲了敲台面通报道。

  “——还要送某个醉醺醺的家伙回家。”阿不思望着米勒娃,把话说完。

  “所以你只喝可乐。”米勒娃指指阿不思手中的杯子,恍然大悟,接着笑了,“说实话,阿不思,你们看起来并不算太糟。”

  “或许吧……”阿不思喃喃道,“对了,我可以——”

  “换个座位是吗?”米勒娃已经跳下高脚凳,狡黠地笑着,“可以看到台球桌那边。”

  “……不用把原因说出来啦。”

  盖勒特总是能把他感兴趣的东西玩到极致。比如现在,他持杆的身姿,俯上球台专注的神情,还有球进洞后洋溢在周身的自信和喜悦……每一样阿不思都看得入迷。他下场的时候,便靠在椅背上,痛饮几口,左手搁在支起的膝盖上,桀骜又有股说不出的颓丧。他褪掉了婚戒以外的其他戒指,阿不思注意到。

  但每一次盖勒特的视线扫过来,阿不思还是会下意识埋下头或者闪进米勒娃的影子里。

  “为什么不直接走过去呢?”米勒娃托着腮。

  “太突兀了。”阿不思小声说。

  “那,我可以先行离开吗?”她故意说。

  “别!”阿不思果然慌了,“呃,我需要你帮我打掩护。”

  “知道啦。”她拖长调子道,“现在我可以看看手机了吗?”

  “请便吧。”

  手指滑动着,屏幕映亮了米勒娃的脸。阿不思非常安静,隔好一会儿才喝一小口可乐。今晚似乎用不着再续杯了。

  “嘿,你快看看这个!”米勒娃突然猛拍阿不思的前胳膊,然后分给他一个耳机。

  看视角像是在舞台上往下拍的,画面有些晃动。果然,响起的是盖勒特的声音。

  “……第一首歌之前,我请大家看过座椅的颜色。现在麻烦红色座椅的各位准备好手机闪光灯,我倒数三下,一起点亮好吗?”

  响亮如潮的欢呼声。

  “三、二、一!”

  舞台上的光暗了,只剩观众席上一片星星点点,组成一个词:Albus。

  阿不思呆住了,而米勒娃微笑着望着他。

  “保留节目,阿不思,我们的歌。我爱你。”看起来,盖勒特将手机交给了乐队队友,屏幕里的他坐在一把聚光灯下的椅子上,抱起木吉他,弹起前奏。

  “懂了吗?”米勒娃用口型说。

  阿不思已经无暇管她,蹭地起身就往台球桌走。他放弃思考如果盖勒特问他演出怎么样,他该怎么回答;他只想到他身边,紧紧拥抱他。

  “盖勒特!”

  他还没走到他面前,盖勒特突然捧着胃像要呕吐。

  “你喝多了!”阿不思冲上去搀扶他,“快,我带你去洗手间——”

  “不要你!”盖勒特却用力推开,眯起眼凶狠地发问,“你是谁?不要……假扮……阿不思!”

  阿不思先是一惊,随即又心头一暖。

  “天呐,他一口气喝了这么多!”一名队员查看了他的酒瓶。

  “嗯……阿不思在那儿,我带你去?”阿不思尝试跟盖勒特沟通,后者警觉地盯着他,终于点点头。

  在别人帮助下,阿不思扛着盖勒特的胳膊蹒跚走进卫生间。一秒钟后,隔间里传来哗啦的响动。

  “他知道你没去。”队友犹豫着,向阿不思道出实情,然后退了出去。

  呕吐的声音终于小些了。

  “嘿,盖尔……你好吗?”阿不思扶着隔间门板,不确定地开口,“我是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以前不这样……是我的错,我本该在现场的!我没法把很多荒谬的怪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而且,明明我也总把你推开……天呐,我居然如此小心眼!如此的、小孩脾气……我,我不期望你能立马原谅……但是,你好些了吗,盖……盖尔?回答我……”他呜咽了,愈发断续和微弱。

  沉默,然后马桶抽水的声音。阿不思的心惴惴的,一跳一跳想要蹦出胸腔。

  “你爱我吗?”他的嗓音低而粗糙,不知是因为唱累了、酒、还是呕吐。

  “当然!我爱你,用我的全身心——”

  门吱呀一声拉开了,盖勒特脸色苍白,眼圈泛着微红。

  “我们回家,阿尔。”他吸吸鼻子,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嘿,现在你可算不上太好看——”

  “你也强不到哪儿去。”阿不思破涕为笑。

  盖勒特仍然走不太稳,一路得由阿不思扶着走到酒吧侧边的停车场。

  “我来开车。”盖勒特却往驾驶室那边去。

  “什么?不行,你醉了。”阿不思拦住他,但可能是动作太猛,他感到晕眩。

  “我没有。”盖勒特口齿十分清晰,“醉的是你,你待了一晚上。”

  “但我喝的都是可乐!盖尔,刚吐过是会清醒些,但不意味着你能开车。”

  “是嘛,那告诉我为什么你连直线都走不了?听话,车钥匙给我。”他摊开手掌。

  “谁说我走不了!”阿不思有些生气了,“你瞧!”

  他沿着车位边沿的白线迈开步子。奇怪,这线条无端开始扭动……

  “……真棒,托你们的福,我大概只睡了两个钟头……是,我知道他可爱得要命!但不是在要起早赶飞机的前一天晚上!谁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一会儿抱我一会儿打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喝多了还想开车……老天爷,阿不思的喝一杯真的只是喝‘一杯’。啊!阿不思快醒了……回聊,文达。”盖勒特挂掉了车载电话。

  “盖尔?怎么是你开车……”阿不思迷迷糊糊地捧着脑袋坐正,“你喝了酒……”

  “我是喝了。”盖勒特承认道,“不过提示一点:现在是第二天。”

  “第二天?”阿不思依然迷惑,望望窗外,他们正飞驰在高速上,晨光熹微,“那昨天我们是怎么回——呃,乐队同学送我们的?”

  “啊哈,原来你梦到的是乐队,有意思。”盖勒特兴致盎然地望着他,阿不思仍然摸不着头脑,“嗯……你能想起什么?”

  “我们……昨晚在酒吧?”阿不思不确定地说。

  “没错。”盖勒特点头。

  “我和米勒娃在喝东西,然后你来了……”

  “准确地说,还有文达、奎妮、蒂娜……总之那一大票人。”盖勒特说,阿不思一脸迷茫,“好吧,我们今天出发去纽约,要去实习,记得吗?昨天找蒂娜拿钥匙,顺便就搞了个饯行小聚会。你,嗯……喝多了些。”

  “噢……”阿不思努力回想,“噢。我们的行李——”

  “想起来了?行李你早打包好啦,都带着,钥匙在我身上。”盖勒特扫他一眼,那初醒的脸和微乱的头发煞是惹人怜爱,“说回昨晚,鉴于火焰威士忌太厉害了……你说了很多梦话。”

  “上帝啊!那一定很傻……”阿不思小声惊叫。

  “你说你爱我。”

  “那还不赖。”阿不思松了口气。

  “只不过,不限于一种表达方式。”盖勒特勾起了神秘的微笑。

  “求你了,盖尔,”阿不思央求道,“全告诉我!这样卖关子太难受了。”

  “唔,我只能说,阿尔,你或许会是个很优秀的编剧。”

  “盖勒特!”

  “说不定你可以去百老汇找份工作……哎哟!这儿开着车呢,误了飞机要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