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谢沈]生者如斯>第二十七章

  谢衣熄了火炉,踢了踢脚边的千手观音让它停止运行,钳出铁水里烧得通红的偃甲刀,丢进房角结着薄冰的水缸,刺啦一声之后,满缸冰水滚滚沸腾起来,大量水汽蒸腾而出,偃甲房热得蒸笼一般。

  等缸里的水沸腾之势稍减,谢衣从架上抽出布绦利落地在手上绕上几道,抓住刀柄把冷却后的偃甲刀抽出,蝉翼般的薄刃破水而出。

  谢衣并拢两指抹过偃甲刀,神农一脉的灵力从指尖流泻而出,泛着灵光的翠绿藤蔓融入刀身,他转动刀柄扬手挥下,翠色刀光没入铸造台,精铁打造的铸造台无声无息地裂为两段。

  锐不可当,手感流畅,算得上佳品。

  他轻吐一口气,把偃甲刀放在架上,解下布绦随意丢到案上,心神一旦放松下来,室内溽热的空气顿时难以忍受起来。

  谢衣赶紧推门出去,带着植物香气的凉风盈满襟怀,谢衣站在檐下深深呼吸,直到肺腑清凉,偃甲房里带出的热气消散一空,这才慢慢往竹林深处的小楼走去。

  阳光从中天直射下来,竹林中光影错落,落在地上的日光被萧萧竹叶剪碎成不规则的图形,时间已过晌午。

  想起刚完工的偃甲刀,谢衣心情不免雀跃,不觉加快了脚步。

  两层小楼下架着美人榻,沈夜侧躺在榻上,弯起右臂枕着头,一手垂下竹榻,白皙指尖触着嫩绿浅草。

  竹榻旁是一张紫檀木小茶几,素白瓷盘托起酒壶和酒杯各一只,瓷面以墨色勾出几笔纤细兰草。

  谢衣放缓脚步走到近前,他小心拨开沈夜脸颊旁的散发,拈起一片落在发间的竹叶,沈夜微微侧了下头,脸埋进臂弯里,没有醒来。

  沈夜向来警觉,少见他睡得这么沉。

  谢衣俯下身去,凑近沈夜颊变轻嗅,果不其然闻到丝缕酒香,他忍不住低声笑,直起身拿过案上酒杯,杯口沾着一滴残酒,陈年女儿红酒香扑鼻。

  沈夜原本滴酒不沾,找回记忆后却悄悄惦记上了,如今暂住桃园仙居图,他做饭时在厨房找到几坛女儿红,时不时就要拿出来饮上一两杯。

  从墓里出来后,因为担心砺罂随时找来,他们立即踏上归程,还好现代交通讯捷方便,第二天晚上就赶到了龙兵屿。

  然而龙兵屿浊气遍布,又没有食水补给,不适合居住,砺罂又不知何时会来,三人商议之后,决定在岛屿周围建立起结界,食宿则在桃园仙居图里,这样一旦心魔前来,触动结界,他们就可以立即应战。

  桃园仙居里春和景明,空屋也有好几处,十二首先表示要抓紧时间培养一批特殊的蛊虫,还不知能不能成功,需要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住进了山脚下靠近湖水最僻静的屋子,他不需要饮食,干脆从此闭门不出。

  谢衣则从闻人羽送的包裹里发现几块玉魄和龙血玄晶,都是极为珍贵的偃甲材料,去狷毒时赶制的那把偃甲刀不很趁手,他干脆利用这个空当,钻进偃甲房加班加点锻造武器。

  沈夜反而成了最闲的人,每天除了做饭投喂自己和谢衣,剩下的时间要么补眠,要么饮上两杯再补眠。

  只是这才中午,这么睡下去,乱了作息规律就不好了。

  谢衣轻摇沈夜肩头:“阿夜,醒醒,晚上再睡。”

  沈夜攒起眉心,恍恍惚惚地去推他的手,反被谢衣握住了手指,抽了一下没抽回来,也就任他握着,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道:“别闹……饭菜给你留在桌上……自己去吃。”

  谢衣柔声反对,指尖拨弄沈夜柔软的耳廓,沿着曲线描摹勾画,缠了一缕发丝以指腹碾弄:“阿夜陪我一起。”

  沈夜被弄得耳根发痒,腾不出手去推开他,只好睁开眼睛,撑着床榻慢慢坐起来,抽回手按着额头,只觉浑身酸软,困意难消,他皱起眉头,不怎么认真地埋怨道:“吃饭还要人陪,你多大了。”

  谢衣笑眼微弯,拈起沈夜滑进衣领的一缕头发拨到颈后,淡淡地道:“看不见你,吃不香的。”

  沈夜噎了一下,薄红上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一言不发地抽身走进屋内。

  他实在闹不明白,谢衣怎么就能一脸淡然地说出分明是羞耻play的台词。

  偏偏他还吃这一套,当然,这个绝对、绝对不能让谢衣知道。

  谢衣随着他走进去,沈夜已经坐在八仙桌右手位,揭开扣在中间的保温偃甲罩,桌上是两样家常菜,一碗稻米饭,还有一盅荷叶莲子茶。

  谢衣在他旁边的位置落座,端过饭执起筷子,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午餐,沈夜把茶几上的一盘鲜桃端过来,拿起盘子边的一把匕首削起果皮来。

  沈夜手指细长灵活,削水果是一把好手,可以不断皮地削出一只完整的苹果,兴致好了,还会做出些花式,刀工很是了得。

  但仅限于家里的水果刀,桃园仙居里只有匕首可用,沈夜使得不顺手,一手捏着桃子底部,小心翼翼地转动手腕,嫣红果皮绕过莹白手背细细地垂下去,桃子汁顺着指缝流到手腕,他把削了一半的桃放到空碟子上,拿布巾擦了擦手,微微皱着眉头,看上去有点不耐烦。

  谢衣放下筷子,把碟子拖到自己面前,伸手向沈夜要刀。

  沈夜摇头:“不用,我自己来,反正没什么事做。”

  谢衣不再坚持,重新抬起竹筷夹了一点杏鲍菇炒火腿丝,细嚼慢咽一番,然后才随意问道:“不好用?上次用它劈西瓜,还称得上锋利。”

  “坏就坏在太锋利,”沈夜拿过削了一半的桃子,叹道:“稍一用力,削出的果皮不是太厚,就是断了。”

  他低下头继续用工,神情专注,像是在进行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阳光从推开的窗户斜照过来,淡淡地落他身后,修竹在窗纸上投下摇荡的影,像是淡墨勾勒的纤细笔触,四周安静无声,偶尔风吹竹叶,鸟雀啁啾。

  这整个就像是一幅画了。

  谢衣眼里带笑地注视着沈夜。

  还能看着沈夜削水果,抱怨刀不趁手,实在是很好,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都不会腻。

  谢衣用过饭,把碗碟丢进水池洗净,整齐地收拾进壁橱里去,回到桌边倒茶水漱口,沈夜已经把桃肉分成小片,晶莹剔透的盛在白瓷碟子里,他拈起一片桃子递到谢衣唇边,谢衣张口含了一半,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到沈夜颈后,力道柔和地让他仰起头来,沈夜略一怔忪,对上他含笑的眼,有些无奈地微微启唇,含了另一半桃,两人唇瓣相贴,甜香满口,谁也舍不得先咬下,而是抵着那片桃去挑逗对方的舌,削薄的桃肉在推挤碾转间融化成一包甜汁,来不及吞咽下的汁水顺着沈夜的下巴滴了下去。

  一吻结束后两人都有些喘,谢衣意犹未尽,浅浅探出舌尖舔舐沈夜下颌残留的汁水,沈夜手指攀上他后背,慢慢攥住他背心的衣料,掌心传来的热度让他心神摇荡,正要偏过头去亲吻沈夜仰起的脖颈,指叩门扉的声音清晰传来。

  十二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

  两人皆是一愣,沈夜旋即松开手,把他推后两步,抓起布巾擦了下嘴角,一本正经地端肃了表情。

  谢衣无不沮丧地低叹出声,低头整了整衣服,再抬起头来时神情坦荡眉眼带笑,又是一枚新鲜出炉的正人君子:“十二,进来吧。”

  十二这才踏进门来,神色镇定淡然,仿佛对方才发生的事一无所见,恭谨地行了一礼:“大祭司大人,破军祭司大人。”

  沈夜点了点头,谢衣笑问:“好几天不见你,终于肯出来了,看样子成功了?”

  “是的。蛊已炼成。”

  十二直起身,两手交叠放在身前:“这一批蛊虫非常特别,瞳大人从前炼制过功用类似的药水,我把瞳大人的方法稍作改动,培养了这些蛊虫……它们的效用,大祭司一定不会陌生。”

  听说是瞳以前的发明,沈夜来了兴致,说话时音调微微上扬:“哦?效用是什么,说来听听。”

  十二抬起一双光华滟涟的眼睛,肃然道:“在发动的瞬间,切断矩木与魔气关联。”

  是夜。

  紧闭的房门吱嘎一声开启,谢衣披衣走出来,明月如水,把竹林的倒影投在地上,影随风摇,光随影动,如清池浅浅,藻荇交横。

  他沿着小径走出竹林,走到长满碧草香花的山坡上坐下,微微抬头,望着深蓝的夜幕上一轮圆月,轻轻吐出一口气。

  谢衣方才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再也难以入睡,心悸的感觉迟迟消褪不去。

  梦境里,他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到处寻找沈夜的身影,他异常惶急,感到如果不能找到沈夜,沈夜将会独自被永远留下来,然而这里没有纵深感,没有层次感,哪里都没有出路,哪里都找不到沈夜。

  他近乎绝望,只能大声呼喊沈夜的名字,用尽全力,声嘶力竭。

  不知喊了多久,后方终于传来轻微的回应,他喜出望外地转过身去,果然见到沈夜站在不远处,身着流月城大祭司袍,衣摆长长地拖于地下。

  他欣喜地迈步上前,才踏出一步,只听得利刃穿透血肉的沉闷声响,腥热鲜血飞溅在身上,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就像被钉死在地,周身血液凝固,身体死去一般僵硬,不能移动分毫。

  矩木枝条穿过沈夜胸膛,把血肉之躯撕开一个可怖的伤口,血流如注,沈夜身形开始变淡,蓝色的荧光从他身上飘散而出。

  不……

  他徒劳地张开嘴唇,然后口舌僵冷,吐不出哪怕一丝气息。

  沈夜也在看着他,面上没有痛楚亦无表情,目光却堪称宁和,如释重负一般。

  “谢衣,”他平静地道:“结束了。”

  话音甫落,沈夜的身影飘散为荧光漫天,缓缓散落在横无际涯的黑暗之中,很快从他眼前消失不见,像初冬转瞬即逝的降雪。

  不!——

  ……

  谢衣抬手按住胸口,即使明知是梦,回想起来那些片段,还是让他有一瞬间心脏冻结的森寒感觉。

  身后传来脚步踩着落叶的细碎声响,谢衣侧头看去,不意外地看着沈夜从千杆细竹中走来,见他回头,沈夜脚步略停,淡微一笑,朝他摇了摇手中提着的酒壶,斜穿入竹林的月光正好照亮他如画眉目,他往前走,竹影便往后退,修长身形渐渐在月色中分明起来,如从泼墨画中走出来一般。

  谢衣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他过来坐,笑问:“我出门时吵醒你了?”

  沈夜在他旁边落座,没有否认:“你一直不回来,我猜你可能在这里,就出来看看,顺便给你送点助眠的东西。”

  沈夜递来酒壶,谢衣一愣,笑着接过:“原来是给我的,我还以为今夜月色怡人,阿夜想和我对饮。”

  沈夜轻哼一声:“酒只剩下这一壶,自然不能全都便宜你。”

  女儿红酒香馥郁,入口绵柔,酒劲却是绵里藏针的厉害,谢衣对着壶嘴连饮几口,热烘烘的酒意从胃里直冲脑门,他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天幕上的月亮在视野之中微微摇颤。

  沈夜从谢衣手里拿过酒壶,仰头饮下一口,酒水沾上浅绯色的唇,饮进胃里酒液的渗进血脉,让他的嘴唇和眼睛同时染上晶亮水色,沈夜直直地看着谢衣,忽然问道:“谢衣,你在害怕?”

  “我……”谢衣愣了一下,略作迟疑,索性大方承认:“是,我在害怕。”

  沈夜反是没料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薄唇抿起,静默片刻,然后微微笑道:“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在我看来,你通常在害怕之前,就先做了让人害怕的事情。”

  “人一旦有想要的东西,就会患得患失,继而心生恐惧。”

  谢衣仰起脸定定地看着天上,他在很多地方看过月亮,哪里的月亮都不如桃源仙居的这样近,这样触手可及,他摊开放在膝头的手掌,白莹莹的月光就盈满了手心,是有温度有质感,可以亲近的。

  “现在每一天和你在一起,过寻常的日子,过完一天就想要再多一天,甚至忍不住会想,如果每天都这样延续下去,或许一辈子就这么走完了……这样的一生,实在太想要了,所以,会恐惧得睡不着觉。”

  谢衣自顾自地说完,身旁的人默无声息,他才后知后觉地窘迫起来,有点慌张地从沈夜手里抢过酒壶,急急灌下两口,抬起手背抹去嘴角水渍,把酒壶抱在怀里,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屑于这种逃避的念头……”

  “不。”

  手背上一暖,沈夜指节分明的手覆了上来,谢衣转头看向沈夜,沈夜嘴角泛起一点柔和笑影,眼里也融进了桃源仙居温软可亲的月光。

  被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沈夜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稍稍移开视线,低缓地道:“你这样说……我很喜欢。”

  谢衣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倾身吻上沈夜,两手握住沈夜肩膀,手上发力把他按倒在草地上,夺取他的呼吸和唇舌。谢衣朦朦胧胧地想,喝了酒,人的确会变得直白大胆,一切优雅的、克制的表象统统溶化在酒精里,属于本我的部分赤条条无所遮掩,只想去占有和放纵。

  沈夜的迎合更是火上浇油。

  谢衣在沈夜衣领与脖颈的交界处吮出红痕,勉强维持最后一线清明,控制着自己不去解开沈夜上衣的纽扣,只是一次次沉醉地亲吻他,他不愿意在酒精和激情的怂恿下,把两人的情事变成一场末日狂欢。

  “阿夜。”

  谢衣稍稍抬头,亲吻偏离了脖颈落在沈夜冰凉的耳廓,低声喊沈夜的名字,他有一腔盛载不下的眷恋,只想尽数倾在沈夜耳里,流淌进沈夜的胸膛里去。

  “嗯。”沈夜鼻息凌乱,喉间发出低沉微颤的回应。

  他覆压在沈夜身上,张开手臂拥抱住他,下巴搁在沈夜颈窝,感到头脑昏重。谢衣意识到自己醉了,却又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许久之前,他以为自己淡薄随顺,无畏生死,如今才明白自己无非是个俗人,想要长相厮守,想要一世安乐,他的欲望多得可怕。

  两人皆未束发,不分彼此地纠缠着铺展在草地上,谢衣的手指顺着沈夜额角梳理下去,拿捏了一缕头发在手里,温热吐息流过沈夜耳畔,含着低微笑音,轻声念道: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