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谢沈]生者如斯>第二十六章

  桃源仙居图中风物依旧,山水相间,四季分明,山腰处开阔平地上厨房和客厅翻修一新,另外多出几间房舍,碧蓝外墙,金漆描画,造型甚是别致,颇有异域风格。

  谢衣一眼瞥见,好奇心起,把正事暂时抛诸脑后,拉着沈夜走过去,研究起房屋的构造来。

  沈夜看着谢衣沿着房屋走了一圈,走进几步看,离远几步再看,这敲敲那摸摸,然后以指扣墙,回头笑道:“这种建筑我依稀见过,应该是明珠海那一带有鲛人居住,他们的房子就是这种风格,我早年为了打听昭明下落,也千里迢迢地去过一回,没想到无异也去了。”

  “你倒是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

  “以前为寻昭明下落,的确走过不少有趣的地方,令人大开眼界,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看。”

  谢衣显得兴致勃勃,沈夜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大敌当前,他没有谢衣那么乐观,以后这个词,未免太过虚幻遥远了。

  谢衣抬眼看远处一带青山如屏,笑着提议:“凉亭在湖上,沿着山路下去就到了,我们走下去吧,也好看看风景。”

  见他兴致好,沈夜便不愿在这点小事上拂他的意,温声道:“好。”

  他们并肩从开着零星野花的山道缓步而下,桃园仙居图原是谢衣所有,他对此地的景物自是极为熟稔,不时指给沈夜看,某处某处可见日照晴岚,某处某处有飞泉流瀑,沈夜第一次来到这里,见地景色秀致灵气充裕,渐渐被勾起了观景的心思,随着谢衣的指点四下打量。

  “这幅图册是我当年下界时无意间寻得,原本以为只是普通山水画,没想到其中另有天地,而且既有山川之美,有又农桑之趣,让人忍不住有终老林泉的念头。”

  谢衣柔声解释道。

  他没说,当时的他如获至宝,很想把这桃源天地带回去给师尊看看,想要一起终老临泉的那个人,也是师尊。

  沈夜眯细眼睛迎着春日暖阳,淡微一笑,轻叹道:“的确是好地方。”

  见他喜欢,谢衣握了他的手,笑容里多了些雀跃和期待:“这里面神奇得很,四季皆备,山顶还有一口温泉,撒些香料下去泡上一会儿,可以祛病邪,去疲劳。待会儿我带你到处看看?”

  这副神情,沈夜一见便知,他大概是从前收藏了些有趣的东西在这里,当年没有机会,现在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给他看。

  谢衣身上总有任凭时光与苦难都消磨不去的少年心性,而沈夜对此有无法诉诸言语的喜欢。

  每当谢衣展露少年心性,向他要求什么,沈夜总是予取予求,但忍不住要稍作逗弄,于是当下既不明确的答应,也不拒绝,只含糊地道:“找到昭明再说。”

  “好。”谢衣两眼弯弯地笑得更加欣悦。

  早在千年前,他还是沈夜膝下的顽皮徒儿时谢衣就知道,他的每一个请求,沈夜即使口中不明确答应,最后也总不会让他失望而归。

  湖上风荷清艳如昨日,凉亭静静伫立在水光云影间,凉亭正中的地砖上果然凸起一块六边形金属纹饰,谢衣把形似通天之器的偃甲放上去,立即有机械运转的轻微咔嚓声响起,金属图形与底部凹槽严丝合缝地衔接在一起。

  灵光从接口处火光般迸射而出,光焰愈来愈烈,偃甲发出齿轮旋转的声响,响动惊人,似乎有什么要从中爆裂而出,凉亭开始摇颤不休,谢衣站稳身形,退后两步与沈夜站在一处。

  他本以为能够见到乐无异的幻影,不料所有动静止息后,那块地砖平平移往内侧,下面竟然还有一个地锁,一只偃甲鸟站立其上,爪子神气活现地踩在团花纹章上。

  偃甲鸟偏头注视他们,尖细鸟喙开合,乐无异带笑的声音传了出来:“各位,久见了。那个……虽然在墓道口已经见过面,不过走到这里,大概也费了不少功夫。”

  乐无异的嗓音里蕴含的特质一如他本人,所以仅仅听他说话,也能在眼前勾画出乐无异面貌神情。

  谢衣含笑看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偃甲鸟。

  没见到本人固然令人失望,但以这种方式与故人隔空对话,也算是……别出心裁。

  只是他身旁那人显然不这么想。沈夜不快地啧了一声,低而短促,但还是被谢衣听到了。

  偃甲鸟拍打几下翅膀,在地锁上蹭了蹭爪子,扬起头来,声音朗朗地道:“各位来此不易,论理该以本来面目相见,但我糟老头子一个,还不如这只偃甲鸟英明神武,所幸放它出来,代我说话。”

  “诸位来此,必为昭明。昭明确在此处,因其蕴含强横神力,惟恐歹人用以为祸,我不得不费心收藏。此地至为隐秘,诸位既然顺利到达,此为天意使然,无论你们目的为何,昭明都是诸位应得。只是在交付昭明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啰嗦,还请诸位暂且忍耐。”

  偃甲鸟语声微沉,肃然道:“我年轻时,曾经拿着昭明去向人复仇,以为可以阻止恶行。而当我真正站到那人面前,才知真相远非我所能预料。那人所作所为,我至今仍不赞同,但不得不理解他的苦衷。”

  “我半生顺遂,半生坎坷,从前只恨自己不够强大,以至眼睁睁看着恩师赴死,后来我继承了师父的绝世偃术,拥有昭明神剑、妖兽鲲鹏,但我能做却仍是寥寥无几。妻子战死沙场,挚友王朝倾覆,另一位则是一甲子便灵力散尽,化为草木,到头来,我竟然一个人都救不了。”

  说到此处,偃甲鸟闭目摇头,沉声叹息,缄默少顷才续道:“我想说的是,一则,外力无论再强,也绝非无所不能,勿要过分仰赖;二则,昭明之力足以弑神灭魔,其质非善非恶,端看执于谁手,用之何地,但天意弄人,即使初心为善,结果却可能适得其反,若是用以为祸,则往往祸及自身。所以,还请诸位千万慎重。”

  偃甲鸟抖了抖翅膀,抬起颈项,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话音一转,语调重又扬起,掷地有声地道:“不过,诚然天意难测,但事到临头,还应勉力为之。如今看来,我一生之中所做努力只怕大半无用,但若能重头来过,我仍会尽力而为。你们既然千辛万苦寻找昭明,只怕遇到了与神魔有关的大事,要善加利用,多多努力才行啊。”

  “说了这许多,你们大概早就不耐烦了,”偃甲鸟朗声笑道,别过头去,鸟喙理了理颈边细毛,收起脚爪蹲踞下来:“地锁的钥匙就在胸腔里,你们自己来取吧。”

  偃甲鸟说罢,垂着头闭起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谢衣想起生活在现代社会校园里的乐无异,和千年前拜他为师的那个,同样的开朗达观活力无限,几乎没有差别。

  而这个装在偃甲鸟身体里苍老仁厚、历经生离死别仍不改达观的灵魂,是他从不曾见过,却奇异地不觉得陌生的乐无异。

  还有同他形影不离的另外三人,最初相遇时,那几个年轻人也像如今这般结伴而行,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天真善良,意气洋洋,仿佛纵然前路艰险,亦可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不想最后还是中道相离,生死茫茫。

  天意弄人,一至于斯。

  沈夜率先迈步走进凉亭,把偃甲鸟捧起,在胸腔周围摸索到细小机括轻轻一拨,胸甲旋即自动打开,露出其中绞缠的导线,中央隐约一点红光闪动,沈夜小心翼翼地捏住那个发光的金属物件,慢慢拽出,捏在指尖细看。

  是一枚华胜,花式与乐无异的纹章同出一辙。

  华胜被灵力层层包裹,肉眼可见附着其上的灵光闪耀,是以历经千年仍然完好无损。

  沈夜把华胜嵌入锁孔,地锁随之开启,昭明被金属剑架托着,从底部缓缓升起,剑架底部与地面齐平后,上升乃止。

  沈夜拿起昭明,两指并拢划过剑身,昭明剑心与神农一脉的灵力相互感应,剑刃青光流转,如淬冰雪。

  他执剑回身,看向正望着他的谢衣:“最后一次见到乐无异时,我曾说过,很想见见他十年后的样子。”

  谢衣眼中漫出浅淡笑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天真、滥好人、多话聒噪,而且好管闲事,”沈夜说着话俯下身去,把偃甲鸟和华胜放进地锁,伸出手指点在鸟儿头顶,阖目笑道。

  “不过……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拿到昭明后,两人在田畴与桃林间信步游逛,不知不觉间看过桃源仙居大半风景,谢衣原想拉着沈夜去泡温泉,但恐怕闻人羽久等担忧,只得打消了念头。

  从传送阵回到外界,闻人羽果然端坐在桃源仙居图旁的椅子里,目光搁置在空气中的一点。她没有在看什么,眼中没有任何图影,仿佛一无所见,而且不知何故,神色至为沉郁。

  见二人身形显现,她愣了一下才站起身来,询问道:“可有收获?”

  她面色恢复如常,眉目间是军人独有的冷肃刚正,如果留心去看,还是能发现掩饰不去的郁色。

  谢衣不由得暗自疑惑,面上却未带出分毫,微笑着道:“昭明找到了,多亏闻人姑娘相助。”

  “谢大师哪里的话,不能与你们一起对抗心魔,这是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不知,二位接下来如何打算?”

  谢衣看了沈夜一眼,抢先道:“我们打算即刻返回龙兵屿。”

  “现在就走?!”闻人羽脱口问道,一言既出,她自己也觉得似乎有些反应过度,略显紧张地低头转动护腕,语气不大自然地道:“我是说……几位来之不易,何必急着赶路,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再走。”

  谢衣眸色转深,沉声道:“心魔不知什么时候会找来,在哪里与心魔交手都难免殃及他人,还是早日回去为好。”

  而且,在龙兵屿除去心魔,也是为了告慰族人。

  闻人羽沉默片刻,缓慢启唇道:“……既然如此,传送阵在偃甲房背后,我……这就送你们出去。”

  谢衣道了声谢,回身对沈夜说道:“阿夜,你去喊十二,然后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在偃甲房外面汇合好吗?”

  沈夜与他视线相接,唇角微抿:“好。”

  沈夜离开以后,闻人羽抬步往门口走去,谢衣却站着不动。

  “谢大师?”

  谢衣肃容道:“闻人姑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闻人羽讶异地微微启唇,半晌才道:“谢大师如何得知……”

  谢衣轻声一叹:“闻人姑娘先前就不让我去偃甲房,方才又神色有异、欲言又止,谢某虽然愚钝,也不难猜到姑娘心中有事。”

  “我……”

  闻人羽脸色发白,显得前所未见地迟疑,忽然以军中礼节单膝跪下,恳请道:“不瞒谢大师,我却有一个不情之请,只是一直犹豫不决,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谢衣连忙俯身,虚扶住闻人羽手臂搀她起来:“万勿如此。闻人姑娘请说,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一定不遗余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闻人羽轻吸了口气,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血色:“谢大师随我去偃甲房一看便知,如果谢大师觉得为难,我不会勉强。”

  谢衣点点头:“好。”

  沈夜与十二已经等在偃甲房外等候,各自背着旅行包,昭明拿深色布帛层层裹住,用登山绳系在沈夜的黑色背包外。

  闻人羽走近后向两人拱手,歉意地道:“惭愧,我有事需要谢大师相助,二位可否稍候?”

  沈夜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谢衣,后者轻点了下头,他不再多问,转向闻人羽道:“无妨。”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偃甲房。

  房间面积不大,普通的竹木结构两进小屋,里间与外间以竹帘隔断,外间向阳的墙面开着两扇窗,遮以竹帘,隐约可见墙外紫藤花的姿影,制作偃甲的器具、图谱和一些半成品整齐陈列在木架上,整洁得不像是偃师的房间。

  里间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张竹床,挽着鹅黄帘子,靠向外侧的床柱上蹲着一只偃甲鸟,脑袋埋进收起的翅膀里,像是在打盹。

  闻人羽径直掀开竹帘走进里间,在床边跪坐下来,偃甲鸟闻声惊起,拍拍翅膀飞起,停在她肩头。

  谢衣随之迈步进去,稍稍虚起眼睛适应变暗的光线,他发现床上的被褥微微隆起,似乎躺着个人,等看清时,他蓦然睁大眼睛。

  乐无异……或者说偃甲乐无异躺在床上,胸口平缓起伏,闭着眼睛如同安眠。

  谢衣好半天才能发出声音:“闻人姑娘,这……”

  闻人羽侧头看向谢衣,涩然一笑,握住偃甲乐无异露出被外的手:“如您所见,当时乐大师不止制作了我,还制作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只是几十年后,我如同大梦初醒,莫名有了知觉与意识,他却始终……没能醒来。”

  闻人羽低着头,面容掩在床帐投落的阴影里,低缓地道:“这么多年,我尝试过无数方法,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只有在指令下才能活动,如果不给指令,他就与普通的偃甲没有差别。后来,我决定去外面看看,起初总是心神不宁,隔上三五天就要回来,看看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忽然醒来,自然每一次都是失望。再后来,我想走得远一点些就在床边留下可以传音的偃甲鸟,如果他醒来,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立刻知道,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在等,一年,五年,十年,几十年……等得实在太久,最开始还满怀希望,也渐渐消磨殆尽,但即使如此,还是每天都忍不住想,说不定过明天就会有消息传来……就这样,居然也过了近千年了。”

  谢衣感到咽喉发紧,出声变得异常艰难:“闻人姑娘,是想让我帮他重建冥思盒么?”

  “不,”闻人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却异常坚决地道:“我想请求谢大师,取出他头脑中的月萤石。”

  谢衣微一怔忪,眉心渐渐紧蹙,没有过于惊讶,只是苦涩难言。

  闻人羽干涩地笑了一笑:“谢大师明白的吧,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就算以后,机缘巧合之下他醒了过来,他记忆里的东西,也已经与外面的一切相隔太远,而如此独活下去是何等滋味,我根本不敢想。”

  看着谢衣默然不语,闻人羽声音发颤,近乎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不近人情,这件事本该由我来做,但我……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我……”

  怪不得她说,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谢衣深吸了口气,走到床前,俯下身去,轻拍闻人羽的肩膀,温声道:“不用说了,我明白。”

  他直起身来,看着枕上那张神情安恬如在睡梦中的脸,手指在袖子底下暗暗攥紧,掐进掌心:“我是无异的师父,传下偃术的也是我,造成如今局面,我也有不可推却的责任……闻人姑娘请到外间等待,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谢衣撩开竹帘从里间走出来,闻人羽背靠木架低下视线,一动不动看着地板,听到动静她蓦地直起身,抬起眼睛,谢衣看到她眼中有惊惧一晃而逝。

  “谢大师……”闻人羽失了血色的嘴唇低声嗫嚅,然后紧抿起唇,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谢衣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举止平和如常,他缓步走近,将一个两只手恰好能捧起的木匣递到闻人羽面前。

  闻人羽脸色煞白,抬起手指靠近木匣,却在触碰到之前受惊似的蜷缩回去,最终以两手紧紧抓住。

  木匣的棱角搁着掌心,那里面装着的是千年时光里落空了的等待,闻人羽不受控制地指节发软,几乎托不住那份重量。

  失神地盯着盒盖上方,闻人羽嘴角僵硬地牵动一下,露出没有内容的空洞笑容。

  “多…多谢,我……”

  她声音颤抖,又低又轻,忽然间身形一晃,毫无警兆地跪倒在地,手肘无意间磕碰到木架,几册图谱掉在她脚边,卷起的画轴凌乱铺展开来,谢衣匆忙中瞥到一眼,图谱上墨线隐隐,约略是冥思盒的设计图纸。

  “闻人姑娘!”

  谢衣趋前一步伸手欲扶,却在碰到闻人羽之前停顿住。

  她在发抖。

  像是体内最坚固却又最致命的部分产生了裂痕,损伤从那一处无可挽回地蔓延开去,被时光砥砺出的坚不可摧的模样转瞬之间支离破碎。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得闻人羽喃喃自语。

  “我等得……太久了……”

  “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年……”

  闻人羽身体前倾,一手把把木匣紧紧抱在胸口,一手撑在地板上,指尖发着颤慢慢捏握成拳,指尖磨过地板,留下血迹斑斑的刮痕。

  她低着头,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枯哑得几乎不能辨认。

  “哈……现在终于、终于可以……不必再等了。”

  话音在此戛然而止。

  一滴眼泪落在地板,濡染出小小一圈深灰色的水迹,很快又是一滴。

  千年时间烙下的累累痕迹终于在她身上显现出来,闻人羽颓然跪坐在地无声落泪,继而低微哽咽,最后终于撕心裂肺地痛哭失声。

  她脊背弯曲的弧线看上去苍老易折。

  谢衣移开视线不忍再看,独自走向门边,手指扶在门板上深吸口气,低声道:“闻人姑娘,我真的很抱歉。我们不急着离开,你慢慢来。”

  外面已是夜晚,偃甲控制系统忠实地模拟出深蓝色的夜空,星垂四野,晓月东升。

  沈夜和十二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树梢上挂了一盏风灯,昏花烛火把叶与花照得朦朦胧胧,不时有花瓣被夜风吹落,轻飘飘地打着旋落下。

  两人各自捏一枚小石片,正在石桌上刻画什么,十二抿起的唇角微微扬起,看上去有些兴奋。

  看到谢衣出来,十二放下石片站起身来,笑着招呼道:“破军祭司大人。”

  沈夜也转过身来,眼里同样含着一丝笑意,然而往谢衣脸上看了一眼,便微微怔住,皱起了眉。

  “在做什么?”

  谢衣勉强一笑,走到桌旁低头看去,石板上刻画出经纬纵横的白线和圈点,竟然画着五子棋。

  “闲来无事,就下了几局,不过我总是输。”

  十二看出谢衣面色不佳,简要地答了一句,然后找借口回避:“我有点东西落在房间里了,去去就来。”

  十二走后,沈夜站起身来,伸手抚上谢衣的脸,谢衣抬起手按在他手背上,沈夜察觉到他手心冰冷。

  “发生什么事了,闻人羽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

  谢衣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伤感和迷茫。

  “阿夜,我当初,因为种种缘由,一直醉心于设计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偃甲人,中途也失败了无数回,但最后……你知道,我成功了。”

  他叹了一声,低落地道:“现在回想起来,我终究做了多余的事,如果不是我当时一念之执,也就不会造成今日局面。”

  沈夜指腹轻轻摩挲谢衣脸颊,目光沉静温和,柔声道:“已经发生的事,再纠缠对错全无意义。何况,处在当时情形,你一定会那样做,你不是瞻前顾后的那种人。”

  “而且,就如乐无异所说,天意弄人,这一路走来,阴差阳错之事,难道发生得还少?如果非得事事追究,我岂不是……”

  “阿夜,”谢衣听到此处,急忙打断他的话,脸颊在沈夜手心磨蹭,埋在温度稍高的掌心汲取了一口温热的气息,轻声笑叹:“是我不好,一时想不明白,反叫你安慰起我来。”

  十二在附近磨蹭够时间再次返回树下,闻人羽也恰巧走出偃甲房,手里提着一件包裹。

  闻人羽道:“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抱歉,我这就带大家出去,请随我来。”

  说罢便在前方引路,三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方才的脆弱和崩溃在她身上已经全无痕迹,闻人羽看起来依然容色凝定,目光坚毅。然而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的举动多少显得僵硬迟缓了些,神情中属于人类的鲜活气息也淡去了,代替以冷冰冰的、机械性的空白。

  谢衣看着闻人羽的背影,不免心中难过。

  她的等待注定要落空,但结局真正来临,仍是给她照成了不可挽回的损伤,是精神上也是实质上的,谢衣看得出来,她正在加速步入 ‘终点’。

  闻人羽领着他们穿过花繁叶茂的紫藤花架绕到屋后,那里只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是一口水井。

  闻人羽蹲下身去手扶井栏默念咒诀,一星光点从她指尖流出,飘到上空盘旋数周,一掠而没,幻术屏障撤去,水井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咒文流转的传送阵。

  闻人羽站起身来,转向谢衣一行:“从这里可以直接传送到墓道入口,你们离开后,我会封锁墓道,毁去传送阵,以免有人误入。”

  谢衣吃了一惊,出声问道:“封锁墓道?那昭明如何返还给闻人姑娘?”

  “不用返还,比起尘封此地,莫如托付于谢大师。”

  闻人羽把手中包裹递予谢衣:“这里面是桃源仙居图,还有我在外游历时搜集的一些药草与偃甲材料,不算旷世奇珍,却也十分难得,我留之无益,但或许你们能用得上,请谢大师收下。”

  谢衣不好推辞,索性接过包裹,朝闻人羽拱手致谢:“多谢闻人姑娘好意。”

  闻人羽见他收下包裹,淡微一笑,退到法阵旁边,抱拳道:“就此别过,恕不远送。心魔狠毒狡诈,还请多加小心。”

  十二与沈夜的身影接连消失在传送中,谢衣最后一个走上法阵,隔着金色光芒看向闻人羽。

  她已经在人世走过数代,遇见过她、记得她的人都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流里,只有她长久地留下,在漫长的等待与最终的绝望里,走向属于自己的终结。

  谢衣无法不感到悲哀。

  他掌心按在胸前,微微躬身,致以神农礼,涩然道:“闻人姑娘,虽然再说也是无用,但我……十分抱歉。”

  隔着强光,闻人羽的身影看上去离得很远,恍惚如幻影。

  传送法阵启动,空间开始扭曲。

  闻人羽朝他遥遥地抱拳一礼,嘴唇微动,声音断续传来,谢衣只听清了最后四个字。

  “……不枉此生。”

  谢衣眼前金光乍明,光线暗淡后,眼前画面转换,凛冽夜风携着砂砾扑面而来。

  他身在墓室之外,与沈夜和十二一道,站在苍茫无际的沙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