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84章 大象雨【结局二】

  芥川龙之介在爬出隧道伊始笑得无法自控,无法控制住此刻充盈了整颗心的期待与希望。因为他过于爱,过于怀念,他甚至想着,这些积滞于心的情感难以为诉,已全付诸于具体形态,化作了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念乘风化雨四处弥散,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去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他爱,他怀念,他迫不及待,但是,天!他爱,他怀念,怎样的句子啊!

  忽然,在视线陡然转为耿亮的那一瞬间,方才还因为长久爬行而加速加紧了的心跳反应有了明显的缓和。芥川龙之介忍不住感到疑惑,笑容瞬间便收折敛起。他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惊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口处。他的心跳还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那种双层叠加的重量感了,声音也突然不再甜蜜,跃动的幅度也突然不再充满热情了,也就是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安置在心房旁边的感应器停止了运作。这就意味着感应对象已经没有生命痕迹了。

  芥川龙之介在感应器报废的那个刹那还以为是自己过度劳累产生了错觉,不由地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心脏部位,期盼着它会在这股人为之力下重新开始搏动。“费佳?等等,这个心跳……不该是这样的心跳,不该啊!费佳,费佳……”但是他无论尝试多少次,无论使上多大的力气,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因失去了运作原理支撑而完全报废的沉默器械,接收到的也只是这个器械颓然跌落贴在内脏壁上的冰凉。

  感应器消下了所有的声音。这让此刻他的心跳显得如此孤单寂寞。世界消失了。从这一刻起,这颗装在他心中快有十年之久的感应器便永远不会再发出两相和鸣的喜音,余下的只有单独一方的心脏拨奏而起的悲嗥。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不会回来接他了。芥川龙之介意识到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在此感应器十分冰凉。在此心跳声十分静默。可是,他才刚刚把自己嫁出去啊!就在刚才,在隧道里,在黑暗中,他就把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地下道就是他的婚房。芥川龙之介跪在地上,双手伸开,仰天痛哭。被病情不断折磨的伤痛都没能让他哭泣,可此时此刻的他却无法停止泣如泉涌。那是一个三岁小孩被夺走了一切般的嚎叫声音,一个农村的寡妇在哭丧队中间哭丈夫的撕裂般的声音。

  这时,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再度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如果我被杀了,你去投靠另一个可以让你存活的人吧。

  但我可以投靠谁,我应该去哪儿,我应该怎么在没有你的世界上存活呢,我的爱人?他一边哀号他的丈夫一边想。我的光明,我的不能与我终成眷属的爱,我用什么来悼念你,用什么来寻找你的所在地?如果换做是你,现在体会着永别之痛的人是你,你会选择什么呢?我应该就这样选择殉情,选择合法消亡,选择与你一同远去,还是怀着对你的思念继续活着?芥川龙之介深呼吸了一口气。

  赤红色的梦自山面吹来,再度飞入他的余息之中,吹起这一团红梦的是这么多年来愿意为了一抹烛火便犯生命之危的革命的风,这风曾让他奄奄一息地抓住舷缘难以为继,曾让他几度都差点无法感受到防波堤的声音,无法感知到上岸的可能性,但是他依旧在这种风的搜刮之中努力拼搏了这么多年,努力一次次征服了以生活这一浮躁词汇为名的短暂又富含意义的时间,他来,他去,他征服,他噬穿过死亡,背叛过脆弱与平庸,这样的他会因为这一秒之间的变故便向人间屈服吗?答案是否定的吧。

  芥川龙之介颤颤巍巍地重新立直了腰,努力收起泪水,用沾满了泥灰的手粗鲁地去揩拭已经湿热无比的脸颊。站起来吧,我,他下定决心想,我不知道费佳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是被人所杀,难道我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去殉情吗?难道我可以在不为费佳报仇的情况下安心选择死亡吗?不,生活还要继续,还有残局需要处理,还有仇人没有找到,家仇国恨没有报,誓不折腰服死亡,站起来吧,费佳也一定是希望我活下去的,不是吗?

  再见费奥多尔再见,再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对你那暗紫色的甜美的情吟如同你那暗紫色的眼睛,死亡的神性一点点变得广大,我的情吟却一步步走入死寂,但是,但是,费佳,费佳这一声我是叫得甜蜜蜜,再见费奥多尔再见,不恨天涯孤树行役苦,只恨刚才这一阵吹响我求生之念的风不能吹我去往你所在的旧古,再见费佳,最后一次对你如此若情似梦低吟浅唱地称呼。

  芥川龙之介选择了继续生活下去,选择了这一份突如其来的格外添加上来的躲藏。

  反战派胜利了,完全反扑了扩张派,现在全国都处在战争遗留问题的动乱之中,异能特务科也正处于改革换面的过程,立原道造根本无暇管他,就算立原道造真的管了,那么在这个敏感又特殊的时期,立原道造肯定会以包庇芥川龙之介的罪名受到判刑的。现在面向芥川龙之介的最大问题就是大清洗,上台的反战派要对以前那些搞过扩张行为的异能党进行全方位的清洗,包括支持过扩张派的人也在名单范围内。不需要质疑,芥川龙之介一定是名单上的头等罪犯,他已经被全国范围内通缉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时时刻刻准备着逮捕他并上交新异能科的人,一旦被抓住,他的下场肯定是比之钻骨剜心还要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他再也藏不下去了。

  想要把他五马分尸的人无处不在,就连从流浪狗的脚步印旁边刮过的尘子都是脔割刀把的冷兵器锈味,竖着背骨翻阅篱墙前去幽会的花猫看见他都会如功臣勋将般迫不及待地怒叫几声,在浅白月光之下愈发苍老的墙纸皴裂出来的条纹是他被千刀万剐后的狰狞惨样,一旁的树木被这惨样吓得愈发往里蜷缩,在投于地面之上的阴影块里面弯成一团黑绿色的浆糊,引来匿于角落的蟋蟀蛰虫个个唱起了歌颂凌迟熏蒸的民歌。他躲在巷角落,蹲在树杪影子的约莫一厘米深处旁吞木啃土。夜深了,靠在墙角边入梦,他在梦中仰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美观的下颏,轻轻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披风上的墙粉灰尘,月光则因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适合此景的词句而不得不沉默着,在两人眉目传情产生的眼波之上调皮地跳起了舞。

  在第十天的夜晚,他终于倒下。

  他的身上除了福地樱痴给的刀以及缓解病情的强化剂外空空如也,可是他宁死也不要当掉这两件物品,相信它们具有它们该有的意义与作用,而这种意义与作用绝不是在被当掉与赎走的过程之中得以实现。

  就在这时,许久未见的太宰治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整整一个国家,整整上亿的人,什么都无法帮助到他,谁都想要让他死,他哪里都无法躲下,但即使如此,也永远存在一个例外。只有太宰治愿意帮他,愿意收留他。

  他身体里装的是空无的肠胃,身旁便是僵死的老鼠,头上是喑哑的罡风,皮肉下方连着一根根疲朽的骨头,眼里灌满了空洞的道别的影子,吸进气管里的是理想主义不起作用之后的遗弃物,喝进嘴巴里的则是偶尔从脏污的短而宽的管子里喷出来的哭泣之水。而与这些成反比的,就是抱着他躲过了今天这一波搜捕的太宰治。

  太宰治光鲜亮丽,衣着整齐,温柔地摸着他那瘦得快凹下去的脸颊,虽神情沉稳冷静,但是心疼与喜悦却在卷绕的瞳纹的纹线上时隐时见。太宰治柔声细语地对他说道理,鲜红色的舌头如同小团火焰在两手包拢之间跳跃一般于齿列中间闪动,分外有压迫感:“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依靠了。你身体不好,有病在身,我会想办法医治你,每天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痊愈为止。现在只有我才能救你了,只有我才愿意收留你,如果不答应我,那你今晚就得死在垃圾堆边了。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芥川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着。

  “等痊愈了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好吗?你喜欢哪里?中国?美国?英国?法国?还是比较安静一些的北欧那边?冰岛,冰岛可以吗?算了,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也很正常,来,还是先找个地方让你避一避吧。”

  芥川实在虚弱到话都无法说出口了,也无法站稳,太宰治让他靠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回了家。那里确实是非常隐蔽的地方,能够暂时躲过搜捕,且太宰治机警异常,人脉强大,哪怕有一点值得怀疑值得警戒的动静也能马上作出十全的应对准备,迅速带着芥川龙之介离开,前往下一个安排好了的藏身地点。

  除非太宰治主动出去暴露芥川龙之介的地点,芥川龙之介现在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了。

  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之后,下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便是生活质量。

  太宰治之所以如此自信且如此尽心尽力地把芥川龙之介藏起来,根本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可以把芥川龙之介感化。时过境迁,他也不再是以前的太宰治了,早就在当初他便无数次地反思过,也无数次地计划过,只不过那时候芥川根本不是他的,根本不是他可以抓住的人,所以无论给出多少种反思思路,无论做出多少次歇斯底里的努力,芥川都不会垂顾于他任何。现在局势动荡,芥川已经是非他莫属,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让芥川活下去,所以现在他就可以拿出以往那些反思的成果,可以实践以往那些增添多次删改无数的计划了。

  他坚信可以用时间来俘获芥川龙之介的心,用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诚意,用时间来让芥川龙之介完全适应自己。在他的认知中,时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兵器,此兵器打穿了无数人类那不曾向命运低头过的腰板,渗透了无数种命乖运蹇的存活或者死亡,把存活最终分解成朽木,把死亡最终贬谪为粪土,久远到长生不老秦始皇,稍近到九千九百魏忠贤,全都在此兵器的致命一击下失去了理想的延性与生命的光泽,而如今他不过是打算让芥川龙之介对他重拾爱慕,这难道是时间不能完成的吗?

  也就是说,太宰治是认认真真想和芥川龙之介过日子的,而事实上,前一段时间这种日子也确实能够过下去,除了芥川龙之介对他爱理不理外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大难题。可是这种日子没有过多久,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渐渐突显出来了。

  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之间有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有一个让他们永远无法同心同德的根本原因,即对待这种日子的态度。太宰治的目的是慢慢将这种略显冷淡的生活过渡成习以为常,过渡成芥川对他产生依赖,正如多年前他把芥川捡回港口黑手党一般,他坚信芥川是个有奴性根的人,日复一日定能让芥川重新依赖他崇拜他。但是芥川之所以跟着他走,唯一原因只不过是除了跟他走外其他方式都活不下去而已,芥川真正想要的是继续活下去,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看见的,所以只要另一个人也能够让他留成活口,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太宰治跟着另一个人离开。

  太宰治是为了驯服他,而他是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就是他们不能和睦的根本原因。

  太宰治花了很长时间做心理挣扎,才接受了芥川已经被别人上过很多次了的事实,他知道如果因为这一点就嫌弃芥川的话肯定又会让芥川跑掉的,因小亏失大利可不是他的做法,所以最后即使他万般介意也不得不微笑着说那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就算他不介意,芥川也不可能不介意,只不过芥川介意的不是肉身上的贞洁,而是心灵上的所属的唯一。在芥川龙之介看来,他现在不需要为了大义而出卖身体了,他以前曾以此为资本做情报买卖无数次,但他知道那是为了最终的胜利,他的灵魂仍然是洁净的,如今身体掌握权已经归为己有,想不想珍惜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不想和太宰治上床,那太宰治就没有权力强迫他,否则和强|奸犯没有区别。太宰治拥有正常的性需求,在芥川宁死不从的态度面前,无从释放的需求就只能转化为日渐增生的腻烦感与甘苦自知的埋怨。

  其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两个志不同道不合。

  太宰治总是对芥川说,我知道你很苦,我知道你很累,我非常共情你,也很心疼你,但他根本不知道,芥川龙之介从来都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太宰治对他的这些年几乎一无所知,共情不了他这么多年的转变与成长,对于芥川有何所思有何所想也不打算花时间好好去感受一回。他无法理解芥川那独独向他而生的冷淡与孤僻,就像芥川龙之介也无法理解现在的太宰治怎么不打自己不骂自己了一样,他们对彼此的认知都停留在多年以前,所以对彼此的苦衷与感受只能停留在知晓的表面,永远不能深入其中成为知音。

  因此,即使有吃有穿了,即使有人保护有人照顾了,即使有床睡有钱花了,芥川龙之介却依旧觉得无比孤单寂寞,只能通过思念陀思妥耶夫斯基来拖延思想上的麻木枯竭与情感上的自寻短见。

  太宰治不希望他看的书他就不能看,不希望他了解的时事他就无论如何都无从了解,他想读一篇文章,太宰治却认为这篇文章思想拐歪,对他有弊无益,并认为正是因为这些东西看多了所以他才越来越多愁善感,情绪也愈加悲观脆弱,甚至影响到了性情上的叛逆乖张,再看下去他们两个人还要怎么过日子,还要怎么保持这份得之不易的默契与共识?他希望芥川龙之介是这个样子的,那么一旦芥川龙之介产生了会变成另种样子的苗头,他就会费尽心力把苗头拨干杀尽。

  芥川想起了以前在夕阳下的咖啡馆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同阅读讨论的日子,忍不住哭泣了。

  他吃着太宰治的,穿着太宰治的,住着太宰治的,完全靠太宰治养活,寄人篱下的卑微与低下使他不能同时也没有资格抱怨,只有夜深时候趁着太宰治睡着了才能悄悄地流泪。

  他安全了,但是得不到安全感,他如愿活下去了,但是得到的却不是圆满。

  他开始渐渐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珍惜之情,有时候甚至会自残给太宰治看,太宰治觉得他无病呻吟,就像个没有小学毕业的中二病一样,靠自残和卖惨博取关注度来满足虚荣心,笑一笑就过去了。芥川龙之介从癫狂中慢慢恢复理智,看着之前自己因为精神失常而拿刀在皮肤上割出的伤口,看着还隐隐约约有些外渗之势的血痕,一个人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枯坐于窗前,静待夜晚把这脆弱的皮肤和伤口都过渡成晦暗的颜色。

  他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是王的新娘,而太宰治却说他是无病呻吟的野狗,再也忍不住,对着月亮捂面痛哭。

  太宰治不会心甘情愿每天都去做粗活,芥川龙之介是个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他们只好秘密聘请一些吃苦耐劳的人,清一色的聋哑人士,除了来做饭打扫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无法做到散播任何有关芥川龙之介的消息,当然,如果男主人心情好的话会特例允许他们负责一回芥川的饮食。太宰治本来是只想家里只有他和芥川两个人,之所以到了不得不聘请劳动力的地步,只不过是因为一瓶无足轻重的酒。

  有一天,太宰治忽然想到要在进行午餐时加上两瓶冰酒,恰巧芥川龙之介要从楼下的饮品店经过,他嘱咐芥川买了酒后上楼拿给他,但那时芥川已经走过饮品店有了一段距离,并且芥川认为太宰治离店的距离要比他离的距离近得多,太宰治应该自己下楼去买。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他没有对太宰治说明,也没有表达自己不想买酒的意愿,挂掉电话后就再也没有给过太宰治消息了。他在海边看着天色想念故人,太宰治一个人守着没有酒水点缀的餐桌直至黄昏。

  回去之后,他们吵了整整一个晚上,吵得邻居都无法睡觉,无论来劝告几次他们都还是在无休无了地争辩,都认为自己才是最委屈最应该被哄被迁就的那个。

  太宰治问他为什么只是一瓶酒而已都不肯买,问他为什么让自己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芥川龙之介反问他:明明你距离更近,你行动更方便,我腿不好,你下一趟楼要花的时间可能只有我的一半,自己动身就这么不情愿吗,没有命令到我就这么难以接受吗?

  太宰治指着他的腿说:我每天都在照料你,你的腿明明已经好了那么多却不肯走,出门走几十步都不行,这么废我要你有什么用?

  想哭的冲动瞬间就涌了上来,芥川龙之介试图通过咽唾沫这种动作来压制泪意的汹涌,哽噎着问:你带我回家就是把我当东西用吗?

  太宰治气得表情管理差点失控,本来有理的都一时说不上理了,几乎是吼着一样对他说:我在谈买酒的事情,你偏要扯到怎么看待你这种层面上,刻意挑起对立吗?承认自己做错了,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不就完了吗?这有什么委屈的,你在外面玩一下午,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你,你的眼里没有我和这个家,却反问我是不是把你当东西看,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只把我当提款机看啊?我的作用就是养你?以前的你是不会这样的,以前你比谁都努力认真,那么拼命地想讨好我,夺得我的欣赏,怎么成了现在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是跟着别人养尊处优习惯了,被别人养久了就忘根了,一点也不想动,什么都只想着让我递到你嘴边是不是?别忘了我还有个身份是你的老师,你在老师面前这么懒这么娇气,我没有打你已经很仁慈了知道吗?高中生都能打暑假工赚好几千,你连赚一个子的能力都没有全靠我养活,还不懂感激,凡事都要先高高在上地谈个条件,我不是那种包养小年轻的干爹,也不是任劳任怨一直舔的提款机,过了十年备受宠爱的日子已经很足够,你也该醒醒了,好好想想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才正确!

  他停顿了一会儿,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仪态之后又提高了一些音量:你觉得你跟寄生虫有什么区别!

  声音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冬天变成了静默的颜色。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低着头,没有回半个字。

  他发泄完毕了,说光了所有想说的话之后也冷静了不少,看向芥川龙之介,后者却还是一直低着头,令人看不清脸色与表情。由于刚才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他也放不下架子迅速就转变成好态度,所以没有明白地问芥川你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弯下腰去看芥川龙之介的脸。

  一滴透明的晶莹颜色自芥川龙之介的眼眶处迅速闪落垂下,掉在手背上了。手背上的那块皮肤因此变得很热很滑。

  那天晚上,太宰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但他没有发出动静,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陷入无止境的乱心的静默。约莫半夜时,本来也是没有动静的芥川龙之介突然将手举于空气中,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泣不成声地对着天花板诉说。

  费佳,不要不说话,费佳,你的沉默让我孤单,但是,好吧,但是我也不反感你的沉默,你的沉默遥远动人似星子,富含魅力似古诗,所有人的沉默都是会让我觉得孤独的,唯有你的沉默让我觉得我正在被爱,你的不在让我觉得心痛,仿佛你已经死去一般……你在哪里?在哪一条街道上的哪一簇人群中间?难道我想你爱你是不应该的,因为你不会再出现,不会再回来?可为什么又要让我当年遇见你,在我年幼心伤,在我觉得真爱很遥远之时?那本总是在夕阳之际被我们一起打开的书丢失了,我再也没办法找回它……我孤独的梦透露出了我是有多么渴望此刻你在活生生地爱我!费佳,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太宰治在这些日子以来的处心积虑与敏感悒郁中明白了,自己费劲一切心机夺得的美丽的黑眼睛、攻讦斡旋换来的徒有肉壳而无真心的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尝试改变态度改变相处模式来让其不白费的努力,带回家的也只是芥川龙之介那象征失望与疏远的叹息与哭啼、那一声声在半夜三更的梦里响起来的甜蜜又痛心的费佳、以及一句代表着永远无法接纳太宰治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此芥川龙之介一病不起。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呈倍数式地衰弱,甚至有时候会一夜之间白了大簇的头发,无论太宰治以什么方法去弥补,以什么言辞去证明当时只是他怒上心头的胡话,都已经没有用了。太宰治千方百计想让芥川原谅自己,想让芥川说句话理理他,想让芥川明白自己还是爱他的,只是还没有适应同居生活,难免霸道了些。换作是青春年代的芥川龙之介,或许会把这些话当真,并以此作为活下去的动力,但是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太宰治无法改变马上就要失去芥川的事实,芥川被太宰治折磨到彻底没有了求生欲,而那些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仆人,知道芥川龙之介已经必死无疑,且再也没有能抽出来的油水利润来分给他们,便纷纷收拾行李连夜离开,早早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芥川龙之介最终病倒于恶劣的风雪之中。

  这一次,强化剂再也没能救活他。

  太宰治回家时发现了异常,赶紧来到床前问他身体如何了,他病怏怏地抬起双臂,对着太宰治微笑着恳求说:“太宰先生,抱抱我。”他腰如病沈,面露死色,嘴唇干白得让整个嘴唇轮廓都模糊了,几乎快和这苍白的脸蛋浑然一体。此时的太宰治再也没办法笑着说芥川只是无病呻吟了,再也没办法想着第二天芥川自己就冷静了所以置之不理,他无法再保持那种带着优越感的冷静了。

  他用力抱住了芥川龙之介,从肌肤相贴的触感中得知了无力回天的事实。

  “我爱你。”他抱着芥川说,“黑眼睛,我的小黑眼睛,当你走入我的世界或在我的世界里休息,我对你一见钟情,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我就是那么地渴望你,每天都想见到你,那时我每天都责怪你,都贬低你,其实我是撒谎啊,当你沉默或言语,当你行动或文静,当你在我身边,当你不能在我眼前……”

  芥川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亦如之前答应被他带走,亦如多年前,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沉默了。他给予了太宰治一声来自于血肉被贯穿的回应。

  太宰治只听见了类似于拔刀出鞘的声音,然后便突然觉得从胸前传来了雷闪电击般的刺痛感,而就在上一秒,他还在因为芥川龙之介贴于自己的胸怀之中感到满是甜蜜,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甜蜜就翻然改变成痛苦了。

  他松开了芥川龙之介,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这一把从后贯穿了自己身体的刀。

  他自然是不认识这把刀的,但芥川龙之介却对这把刀无比熟悉,对于芥川龙之介来说,这是让福地樱痴得以劈开牢狱救他而出的刀,是陪伴他爬过了黑暗隧道的刀,是同他一起感知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死讯的刀,是在必要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拔起的刀。

  “为什么?芥川,为什么要这样做……”血不可控制地自胸口处漫延,“你知道我怕痛的……你知道我怕,你知道的不是吗!”

  他想向芥川龙之介要一个答案,但是很明显他的速度在死亡之下,芥川龙之介在被他松开的那一瞬间便已经颓然倒于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回到了那些死去的同志们那里,回到了大地母亲怀抱里去了。

  他捂着伤口,踉跄着走到了家门前,打开了门。外面的光线瞬间便照进来了。阳光之外的昏沉颜色顷刻间便被病态白式的昼辉洗噬一尽,唯见刺眼的反光与模糊的云线在天地之间滋生往返晃出一圈又一圈深浅不同的亮白。太宰治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外,希望可以跨越过和血流速度一致的生命流逝的速度,哪怕只是越过仅仅一秒他都能够接受,在期间,所有的对过去的留恋与对失败的不甘全部静静泯灭了,余下的只有寿命被迅速沥干吸尽的过程中产生的冷静,以及过程结束的那一秒间突然涌上来的心酸寂寞。

  在这片冷静与寂寞之中,他突然想起了在十八岁那年牵着芥川龙之介的手一同回家的那个下午。那个时候,他还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芥川银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从未想过要让芥川龙之介走。

  他想起了当初带芥川回家时说过的要保护好芥川的誓言,想起了两人吵架时芥川滴落的委屈的眼泪。他还没有来得及道歉,还没有来得及赔偿那次芥川的委屈。现在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

  于是,太宰治在生命力彻底灰飞凐灭之前,在死亡的潮黑彻底吞没自己之前,突然放声痛苦了起来,并且再也走不动了,倒在了血泊之中,毫不在乎以这副狼狈又无助的模样告别人世,俨然如一个做错了事之后来不及悔改所以流眼泪的小孩:“黑眼睛,我的小黑眼睛……我走不动了,背背我……”

  *

  当日,太宰治的尸体被发现于街道上,沿着血迹及其他死者身上可查的线索,刑警一路找到了躺在床上并且病死于此的芥川龙之介,虽然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冰冷的尸体了,与他们最初想抓活口的目标相差甚远,但也能算做抓捕完成。

  如果带回去的是活人,估计大多数人都会赞成对芥川龙之介实施公开极刑,毕竟异能力的法律条文并不在适用于普通国民的刑法书里,而是在个人话语权过重导致权力失衡的司法省里,只要他们赞同,那么无论公开惩罚在二十一世纪听起来多么不人性,也能堂堂正正地获准通行。

  只不过现在情况略有复杂,带回来的不是芥川龙之介这个活人,而是尸体,无论对他做什么都得不到除颜色不健康的血肉以外的东西,这就会使得原本赞同公开极刑的有些人会产生动摇。

  商讨了好几天后,这些昔日满口和平反战仁义善良的反战党决定还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看投票后的票数情况来安排尸体,若是赞同已经死了就勿追究的人数更多,就把芥川龙之介的尸体送回他的家乡埋了,即那个又穷又乱的贫民窟,若是赞同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必须继续处刑的人数更多,就不管他是死是活都继续行刑。

  最终结果是后者胜利了。

  约莫一百多个男女亲临现场。

  芥川龙之介的尸体被无数根线绑着手脚,腰,脖颈,呈大字型被吊在墙壁上,旁边则有一位正义的青年对台下的人们宣读,一只手拿着纸稿,一只手握紧了麦克风:

  “扩张派的领袖人物之一,罪不可赦的右党成员芥川龙之介,用恶贯满盈来形容他都远远不足以!我党著名的成员之一,江户川乱步前辈,曾经与他来往匪浅,奈何他不仅没有在江户川前辈的劝告下从善,反而恩将仇报,将前辈残杀于地牢之中!他勾奸结恶,几乎所有为大众所知的扩张派成员都是他的挚友,在他的指挥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反战的志士遭杀害,不知道当初我党转为地下时经历了多少次惨无人道的扫荡!他卖|淫无底线,几乎把贪污疾奢等罪都犯了一遍,坏事做尽,我党成员无不为与这种人同一国籍而感到羞耻!此人是我党反击路上最大的敌人之一,现在我党终将其捕获!如今清扫已进行到最后关节,芥川龙之介是最后一位头等罪犯,在此我党将对其实行真正的民主化的刑罚,由在场的人民们来主宰他的下场!愿从此异能科再无黑暗,愿我党秉持初心,永远坚持和平反战,对芥川龙之介这种神鬼共愤的人物绝不手软!愿我国前途无限!”

  激情澎湃的声音经过麦克风的扩大化扑入台下的人群里,人民们的兴奋与迫切都在这声音的传递与扩散中汹涌腾升,主观上的情绪与客观上的引导完美契合恰似晶盐溶入水中。

  人民义愤填膺地指责说:芥川龙之介虽然最喜欢卖屁股,但是他卖的对象都是些什么?都是些富甲天下的资本家、功夫盖世的军人头领、容貌绝等的帅气男人,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他无比爱慕钱财与外相!但是我们能用钱与外貌来断定一个人吗?我们能说长得不好看的比起好看的就一定不如吗?不!我们应该注重一个人的内在,注重一个人的内涵!这个婊|子只喜欢勾引长得帅的有钱人,根本瞧不起下层人士,完全看不到我们这些朴实无华的大众人民!难道长得不帅的就不能被睡,就应该被嫌弃吗?不!内在美才是高于一切的!我们应该脱光这个势利虚荣的婊|子的衣服,让他知道只看外在这种行为有多么肤浅,有多么低俗恶心!

  人群迸发出了响亮的应和与鼓掌声,于是一百多个男男女女自各个方位爬上台阶,兴奋地扒光了芥川龙之介的衣服,手持凶器对着芥川龙之介的耳朵言语攻击,用利器或者手脚来伤害被蜿蜒红线紧缠严绑的他。无论被如何肆意地羞辱肆意地抚摸,无论受多少伤流多少血,芥川龙之介也只是和皮肤上的疮口尸斑一同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芥川龙之介的血涟涟淋下,每一滴乃至每一滴中的小分粒都如同一只被揉成红肉球的大象从上面坠落。天上下起了大象雨。雨中裹着一股驰神熏魄的火/药味,还流动着一种铁锈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彰显出一股蛀坏般的窒息味道,几乎只吸进片刻就能让人的肺部肿胀紧绷如爆破。

  人民们在肺部即将爆破的虚弱感与承重愈发过度的脱离中不停地呐喊,不停地相应,不停地侵犯,不停地攻击。他们喊得声嘶力竭,被血腥味与刀光剑影肉皮崩裂的无力感折磨到每呼吸一次嘴里就会冒出血泡,却依旧甘之如始地接受着这份疼痛,只有每目睹芥川龙之介受伤一次,他们才会重获痛觉般敲骨吸髓地感知这份得到了满足的破坏欲并由此获得更大的破坏的动力。

  在这比死亡还要恐怖的行刑结束时,芥川龙之介身上的线融化成了血红色的长河,稀里哗啦地流去了挽留不回的方向,在所有线都融化完毕之后,大象雨终于停了,天气开始转晴,亮白色的太阳光线戳破了因方才的大象雨而簇生的乌云,把整个天地间都照得无比白净,所有的血污都在红日的降落之下一扫而空。因为线都化了,所以芥川龙之介倒在了地上。只有芥川龙之介倒地的位置有一滩分外浑圆的鲜红血,其余地方都是清一色的裹尸布般的白,自天上往下看就仿佛是日本的国旗一般。

  来自人民的亢声欢呼空绝千古,奋然吟出,自然入妙,响彻人间:

  罪该万死的民族败类终于被肃清!

  看,犯人已经倒下了!

  如今我国少了一大祸害,迎接我党的必是一片希望与美好!

  看,这日出如此美丽,这象征着我国必定拥有光明的前途!

  人民的未来必定是美丽无比的,必定是风光无穷!

  【Happy End 大象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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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阴阳话了,诚实点打个预警:

  这个结局真的很恶心。

结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