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85章 北岛极光【终】

  芥川龙之介在爬出隧道伊始笑得无法自控,无法控制住此刻充盈了整颗心的期待与希望。因为他过于爱,过于怀念,他甚至想着,这些积滞于心的情感难以为诉,已全付诸于具体形态,化作了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念乘风化雨四处弥散,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去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他爱,他怀念,他迫不及待,但是,天!他爱,他怀念,怎样的句子啊!

  忽然,在视线陡然转为耿亮的那一瞬间,方才还因为长久爬行而加速加紧了的心跳反应有了明显的缓和。芥川龙之介忍不住感到疑惑,笑容瞬间便收折敛起。他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惊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口处。他的心跳还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那种双层叠加的重量感了,声音也突然不再甜蜜,跃动的幅度也突然不再充满热情了,也就是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安置在心房旁边的感应器停止了运作。

  这就意味着感应对象已经没有生命痕迹了。

  芥川龙之介在感应器报废的那个刹那还以为是自己过度劳累产生了错觉,不由地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心脏部位,期盼着它会在这股人为之力下重新开始搏动。“费佳?等等,这个心跳……不该是这样的心跳,不该啊!费佳,费佳……”但是他无论尝试多少次,无论使上多大的力气,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因失去了运作原理支撑而完全报废的沉默器械,接收到的也只是这个器械颓然跌落贴在内脏壁上的冰凉。

  感应器消下了所有的声音。这让此刻他的心跳显得如此孤单寂寞。世界消失了。从这一刻起,这颗装在他心中快有十年之久的感应器便永远不会再发出两相和鸣的喜音,余下的只有单独一方的心脏拨奏而起的悲嗥。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不会回来接他了。芥川龙之介意识到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费佳死了,可是他才刚刚把自己嫁出去啊!就在刚才,在隧道里,在黑暗中,他就把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地下道就是他的婚房。芥川龙之介跪在地上,双手伸开,仰天痛哭。被病情不断折磨的伤痛都没能让他哭泣,可此时此刻的他却无法停止泣如泉涌。那是一个三岁小孩被夺走了一切般的嚎叫声音,一个农村的寡妇在哭丧队中间哭丈夫的撕裂般的声音。

  眼观着这轻薄的白暮被白鸽的泪所铺满,眼观着这泪的扑满摧煞了柔肠肺肝,眼观着太阳光变成了泼在白衫上的发臭烛油,眼观着这突如其来的寂寞等不到任何什么,只能朝朝独归夜夜孤候,他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一股清醒的风从耳畔通过,只需要通过即可,然后让他从真相的残酷中脱身,能够走出这份悲痛之中。让风强势地通过,但不要这么快地带走我,他这么想着。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迈出了那双行动不便的腿,形同尸骸地向前迈进了。他觉得此刻的双腿有些细微的甜蜜的疼痛,因为他曾在青春年岁用这双腿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走过那么多路。忍冬的刺光塌然垮下了可囊盖天下的晖影,晖影用那腥陋的色泽将他的精神力刮垢磨尽,令他此刻失去了抵抗的动机,失去了,于是一颗被血疮所损耗的心深深渴望着殉情。

  失去了抵抗意识的芥川龙之介很快便被抓捕,或许是因为他被抓以来表现还较为乖巧,没有激起过大的私恨爆发,所以前面几天的牢狱生活还算平静无奇。再没有了以羞辱他为欢的歪徒邪卒,也没有了令人度日如年的条件过分恶劣的特殊单人牢房,虽然只不过是相较以前的条件好上一些,但也足以让被折磨得骨销血蚀的芥川龙之介感激不已了。

  到了该对他下最终判决的日子时,他被押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监狱。

  直到这一刻,他都还在以为自己要被押去执行死刑,或者是更加残忍无情的酷刑,但他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一切。他已经对平反不具有任何期待了,也不再觉得委屈,觉得不甘心,他所有的深约婉重的感情都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行当灭绝,以死讯的方式结束自己所有的活跃了。此刻,他甚至觉得死刑使爱情变得无比壮丽,使性命与不为人知的光荣一起延续了下去,要么就在死后让灵魂万寿无疆,要么就活下去却让心灵早夭襁褓,要么就虽死犹生,要么就生不如死。

  他被带到了白鸟的私人办公室。

  白鸟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窗外的人群冬景,在即将转身过来时把噙着的烟果断地掐灭了。把冒烟的火点拧死完毕之后,他随手把烟准确地弹入了脚边的垃圾桶,扬起脖颈对天哈出一口韵音绵永且形状明晰的热气。等他转过身来看向这边时,芥川龙之介能明显感到烟味已经淡了许多,至少不是那种闻上一闻就觉得自己的肺正在被蹂踏糟践的程度了。

  白鸟用小人得志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觉得仅仅只是枪刑,或者注射液体,会不会太过温柔了一些?”

  芥川龙之介一点也不意外这个结果,他早就做好了无缘接受干脆的死刑只能承担凄惨的凌迟的准备,所以此刻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惊讶与恐惧,甚至可以说平静得过于诡异。他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面前这个人就是目前日本的领导者,这是多么令人感到不甘,感到愤怒,感到无奈,他和同伴们一直努力到死亡的前一秒,这才刚刚解决了一个困难,就必须得面对下一届领导者也是个人渣的事实。扩张派或许已经被夺走了所有权力,或许已经扫除干净,但是决定国家走向的下一代也同样是祸国殃民的恶徒,这种人必将让国家在未来又陷入另外一种动乱之中,可即使他知道这些,他能预料到这些,甚至于他现在就在会酿成这般恶果的人面前站着,却再也不能做什么,不能再为国家奉献了。这是现在唯一让他感到悲伤难过的事情。

  不知道白鸟是否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竟捧腹大笑起来,连连摇头说:“我就知道,对付你这种罪人不该用那么简单的方式。既然你还打算赖在国内不走,还放不下自己的事业,那我就把你送出日本吧。”

  所有人都被惊讶到了,包括刚才还十分平静并甘愿承受一切后果的芥川,此时也不可避免地用极其震惊极其不解的眼神看向了白鸟。其他在场的人纷纷开始抗议,又是说这算哪门子刑罚,又是问他在想些什么。

  白鸟不慌不忙地开口解释,嘴角挂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就这么简单地消灭芥川龙之介,又能有什么作用?说白了不就是能让恨他的人得到发泄吗?然而发泄完之后呢?对现在的日本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吗?相反,我们现在还没清扫完毕,如果直接就把他的头砍了,那么保不准激起他那些余党的愤怒和反抗。别忘了大战刚过不久,那些反战的左/派都是以少胜多的,至少有三分是靠运气翻身,权力都还没有坐稳,又要处理刚上台必须改革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期,如果敌人满怀斗志与仇恨又扑回来,我们真的能保证没有损失吗?好吧,就算你们都不怕损失,但是这种损失是可以避免的,能避免为什么不避免呢?既然芥川龙之介还这么想在日本兴风作雨,那么我们就把他赶出日本,除掉他的国籍,让他再也不能回国,再也不能拥有祖国的国籍,这样不仅能让他连最后一丝在国内作乱的能力都没有,还能腾出手来对付现还在苟延残喘的余党。这难道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吗?”说完,好似挑衅一般对着芥川龙之介询问,“如何?喜欢这个结果吗?很适合你,对吧?”

  次日,一位外形颇奇的陌生人以送他出国的名义来到了他身边,此人五官有些西人味道,且发色呈左右对称两种,看得芥川龙之介以为他是来偷偷灭口的杀手,不禁心生警惕。陌生人没有对他的这份警惕发表意见,也没有做任何失格逾矩的小动作,一路上沉默少言地将他护送了出去。

  芥川龙之介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多虑的,白鸟竟然真的只是要把他送出日本,其他什么都不打算做,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一种莫名令人感到难过的猜忌萦回于胸。

  他问这位陌生人:我即将去往的地方是哪儿?

  对方先没有回答,而是在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简短的地点名词:冰岛。

  芥川龙之介如愿在战争结束之后去往了冰岛,却并不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的。但是芥川龙之介顾不上为这一点感到寂寞,因为在寂寞之前还有其他更多的情绪并排共列地在他的心胸与脑海里沸腾着,譬如对这位送他去冰岛的人的身份的疑问,譬如对白鸟的这一切行为的揣测,譬如对这座总存在于他的理想之中但是之前还从未来过一次的北岛的期待,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杂举。

  他怀着想对这些疑问给出一个回答的心态,在冰岛继续生活了下去。

  在冰岛他是举目无亲的,对于他来说,这个国家就是一个再没有了谎言与躲藏的美好净界,他再也不必畏首畏尾地过日子,虽然从靠日语生活转为靠英语和冰岛语生活,但那也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负担,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沟通方式。这里没有病态的爱情,没有压抑的高帽,没有畸形的文艺作品,没有令人感到空漠的时间与被纱窗屏绝了的月光,这里有的是全世界最高的作家数量比例,有的是一座座流于悠悠绿韵之下的温泉,以及直线距离与此时身在之地最近的班蓝色的极光,这一切都让芥川龙之介感到不可思议。

  他依然为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来到这里而感到遗憾,为不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厮守而感到悲伤,但现在他多了其他可以减缓这种遗憾与悲伤的方式,在来到冰岛之前,他觉得只有通过殉情甚至死刑才能根除这种遗憾与悲伤,如今他可以选择丰富多彩且未知神秘的生活,可以选择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国家学习并工作,如果他有多余的时间,还可以坐下来对着广袤的天空与若隐若现的极光提笔写文,为那不能替爱人举行的葬礼佐以文采飞扬的妙境,为那些以前就想写但来不及写的故事作出如湖水白银般的晶莹的声韵,为自己的人生营造出比明月还要优美比炮火还要悲壮的诗情。

  他可以在文章与诗歌中与死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共舞,且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他们两个从这场舞蹈中停下来。

  芥川龙之介在这里重新开始了交际与劳作,在这里得到了善待,人们对他那少见的东方美人的面孔产生了温柔的好奇心。他那几乎透明的玉白肌肤吸引着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那幽幽发散着的迷人的慵倦情态吸引着灵感突发的诗人作家,那纤巧如娥秀长如虬的颈项以及病怏软沈的身材则吸引着所有心生怜爱的人。

  他的生活突然充满了善心与值得探索的意义,他甚至头一两年都没有服用强化剂几次,依然可以生活得较为健康,这或许也和他的心态有关。好一段时间内,出现在他身上的顶多也只是小病小灾而已,没有太过严重的影响。在此期间,他甚至用新学会的语言写了一本中篇小说,颇受好评,收到了不少热情读者的来信回馈。这在一定程度上提供给了他继续创作下去的动力。

  三十岁左右那年,立原道造终于有了消息,而且还是用私密联络账号发过来的,说是因事务以及政治敏感的原因,不能亲自过来找他,但是心中一直很惦记很想念他。

  立原道造现在成为了异能科里唯一能够和白鸟抗衡的大人物,他也非常厌恶白鸟的为人作派,费尽心思想让白鸟下台,并认为此人不下台必有后患,芥川龙之介回复了立原道造的这条消息,并认为立原道造的想法很对,给予了鼓励。

  立原道造年轻有为,许多人都曾试图用政治联姻的名义来招他为婿,尽管那些姑娘要长相的有,要钱财的有,要本事的也有,但是他全部都拒绝了,至今依然是单身。他经常对芥川龙之介分享一些心里想法,尤其是对芥川银的想念和追忆,这成了芥川龙之介渐渐放平心态安心赴老的原因之一。

  芥川龙之介没有预料错,白鸟的真面目开始渐渐显露出来了。

  这个人心术不正,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在这期间不知道又有多少像当初的芥川一样被他玷污了的人,实在是可恨,人民群众对他的反对声音也愈来愈强烈,可他依旧恶习不改。不仅不改,还变本加厉。在他的政策之下,日本的异能界于战乱之后又迎来了好长一段风气畸形的时期,可以说他比起之前的福地樱痴来讲,只是在用另一种方法祸害国民而已,现在国内甚至都没有几个人在乎芥川龙之介的去向了,一心扑在反对并诅咒白鸟的事业上面。白鸟转移了人民对芥川的憎恨。

  这些是立原道造告诉他的消息,他也偶尔能从冰岛的新闻报道上看到一些。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免产生了悲叹之情。

  他想,自己以前那么努力,那么付出,就是为了祖国可以重新获得光明,从战争的阴影中解脱,可是现在他一走,祖国又马上掉入了另外一种阴影里面,这是否说明他之前的努力都是白费的?难道他那么多年的藏身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无法避免黑暗时代来临的吗?他当初是否做错了,是否选择了徒劳的一条道路呢?一个恶魔赶走了,还有下一个恶魔等着上台,难道他真的花光了所有青春却只干了一堆白活吗?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如何判断。

  他仰天长叹,在那从日出的玫瑰色渡染成白昼的亮白色的天空上方,看见了一只气球正在冉冉上旋,不知道是哪个没有握紧气球绳的小孩放走了的,还是说它的主人并不是不小心松开了指头,而是可以让它满载情思地飞走的吗?它是打算遇风则殒,还是决意要飞行过整个没有喝彩之声的生命,直到再也不能飞起为止?想了一想,芥川突然觉得这多半是故意被放走的气球了,否则为何不在之前放,偏偏选择了日出之时起飞?很明显是为了光源,是为了能够被注视着一路载浮载沉,腾飞远去。如果这枚气球可以飞到生者达不到的地方,那么它会把我的疑问带给费佳吗?这枚气球,会是能带给我这些问题的答案的那一枚吗?那气球线打的是什么款式的结?会是一只蝴蝶吗?

  四十年之后,芥川龙之介等来了答案。

  时间的消逝仿若遇水就溶的盐巴,芥川龙之介带着不可抗拒的易朽的速度走向了老年。对于他来说,四年是多么像一天,十年更是短过半个礼拜,公元前的他太小,公元后的他又太老。

  岁月让他变得白发驳纵,眼角轻垂,长达接近五十个春秋溯转的光阴使他的棱角消磨殆尽,骨架如同烈日下苦吟痛颤的水洼一般整圈整圈地进行着萎缩。曾经的他风鬟雾鬓,教人羨妒,如今也只不过是一个鹑衣百结、印堂黧黑、胡子斑白的老人罢了。

  衰老使他愈加频繁地陷入惆怅。他有时候会觉得,除了人类以外,一切生物都能永葆青春,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衰老。花瓣掉落的速度依旧以秒速单位计算,石卵上的绿苔依旧是去年的青葱的情态,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一般,即便是终老于斯,明年长出来也还是老之前的那张脸。

  八十岁那年的春天,他在出门不久后听见有人用日语呼唤他的名字。

  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听见有人用母语叫他,以至于他竟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感到如冰块的冰心处溢出来的淡蓝色水清般刺骨地滴在了脑门中间,使得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吓一般颤抖着苍老的身躯,慢慢地看向声源之处。

  呼唤他的人向他慢慢走来。他用残年之眼打量着来者的身影。

  “你不记得我了吗?”对方长叹一口气,“也难怪,本来以前我们的来往就是少之又少的。”

  芥川龙之介疑惑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找错了人。

  他无奈地微笑:“你没有认出我,但我认出了你。我认出了你那双如同疾病中的酒精般的黑眼睛,唯有这双眼睛,是绝对不会骗人的……如果你愿意,就像二十岁当年那般,叫我一声人虎吧。”

  芥川龙之介一听,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竟然是中岛敦。只不过在他的认知里,中岛敦只比他小一两岁,如今也该是步伐蹒跚的老人了,可面前这位自称人虎的男子看上去远远没有那么老。

  看出了芥川的不解与怀疑,中岛敦竟笑得有些羞涩了,挠着头发解释说:“我的异能是变成老虎,这种异能让我的体能增强了好几倍,相应的也延缓了我的衰老速度,其实我的真实年龄也和你一样呀。”

  芥川龙之介抿起了那张已紧细成一条缝的嘴唇,慢吞吞地开口告诉他:“你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就好像永远都是年轻的。”

  “你也完全没有老。”

  “不,这次我是真的老了……我已经八十岁了。”

  “老的是天空,不是你。我依旧觉得你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就如同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面容时的感想一样。你是我们横滨市的美丽传说,是横滨市最耀眼的星星。”

  “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夸赞,但是如果你千里迢迢来到冰岛,就只是为了对一个即将步入坟墓的老人说几句这样的话,就未免不太好了。”

  中岛敦背手叹气,做了几乎有半分钟的心理准备,才犹豫万分地说:“我之所以现在才来找你……哎,当初我只知道你是被白鸟送出了国,却对你去了哪里一无所知,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全世界范围内寻找你,可是,地球实在太大了,整整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啊!我才能有幸与你再见……回日本吧,芥川,回到祖国去,大家都在等着你。”

  回日本?难道过去这么久,人民都还在对他的死亡感到执着吗?芥川龙之介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然而,还未等他整理好语言,中岛敦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一直误会了你几乎半个世纪,可幸好最终得知真相了。人民都认为你是真正的英雄,都在期盼你的回归!我相信你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即便是寿终正寝,你的内心深处也是希望能归于祖国国土的吧,我想代表广大人民,对你,不,对您发出真挚的邀请,欢迎您回到祖国的怀抱!所有人都在等着您,都在盼着您的答案!”

  这是怎么回事?时隔五十多年,怎么大家突然就得知真相了?他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心思去为自己争得清白了,打算就死在异国他乡,这种情况下,之前还对他深恶痛疾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欢迎他回国?难道是立原吗?可是立原没有对他提过这种事情啊,那到底是谁……

  “那位迫害您多年的罪魁祸首白鸟,已经被洞悉了真面目,您也不必再害怕了。”中岛敦说到这里,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在这之前,谁能想得到,原来你之所以受尽凌/辱,都是为国为民而忍辱负重,你之所以被误解为肮脏浪荡,都是白鸟一个人在强迫你、玷污你,再让大家误会你的清白……你之所以做出那么多令人记恨的行为,都是白鸟在利用你,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是为了夺得白鸟的信任与情报才……简直是可恶到人神共愤!不过已经不用怕了,芥川,放心吧,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人民已经了解到了一切内幕,对罪魁祸首采取了应当的制裁,也对你表示深深的理解与同情!你再也不必受到那般的压迫与诽谤,你用自己的真心获得了应得的平反与尊重,令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芥川龙之介这下彻底失语了。

  中岛敦究竟在说些什么?白鸟确实以前强迫过他,但是早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是身败名裂了,毁了他清白的也远远不止白鸟一个人,他也是有意让自己被搞臭的,怎么会全变成了白鸟一个人的罪行了?而且他是自甘伪装,自甘承受污蔑,从来都不是白鸟主动利用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之前为了藏身获得情报所做的一切无奈之举,他之前那些没有被理解、没有被知晓背后心酸的行为,突然全成了是白鸟一个人的阴谋……

  “包括以前壮烈牺牲的那些前辈,他们的身世也都被了解,你和他们的交情也公之于众了。他们的葬礼都在家乡举行,人民为他们创作了无数的诗词作品,现在只有你还在异国他乡,我们都在想念你,都在等着你回家啊!”

  在芥川龙之介的注视之中,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封略有些皱褶的信,递了过来。

  “这是……”

  “在临刑之前,我们让白鸟对你写了一封道歉信。他对你造成的伤害实在难以估计,一封道歉信可能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补偿,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毕竟他早就被处死,在死人身上肯定是无法再捞出其他赔偿的。”

  芥川龙之介把信打开了。

  写信人的字体非常熟悉。

  “白鸟的下场可惨了,不过这也是他活该,你想知道他是怎么个死法吗?”

  像画鸟般胡乱的字体,被他嘲笑过的丑陋又幼稚的字体,让人看不懂的如同画麻雀般的字体,奇怪又滑稽的字体,曾经在他最伤心的时候让他破涕为笑的可爱的字体。犹如河水般注入了他那谙尽了悲苦的焦干的心,犹如一条崭新的生命般让他这条已然老朽的生命重获了年轻。

  刚开始,他在这封信中看到了一切答案,看到了一切生命,但渐渐的,他能看到的就只有被泪花焐湿了的模糊景象了。

  透过这模糊的泪花,他看见这一张简单的信纸上有无数只白鸽在起舞。而极光在此来临。在极光透过他的手流落在这些白鸽的翅膀上时,一股已经深至血脉、缠及灵魂的心酸汹涌卷起,将他淹没。他被心酸与悲哀所淹没。

  “我想,作为第一受害者,你对他的死状一定是愿闻其详的,他后来被拉去了……”

  此刻,他多么想寻找一个地方来藏住这双泪水涌出的黑眼睛。

  “芥川?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请不必伤心,现在所有同志同胞都知道你的委屈了!请不必……”

  分明已经满八十岁了,他却哭得丑态百出,好像还没有满十八岁一般。泪水带来的水渍染湿了他眼角与嘴角边的皱纹。

  “大骗子……你居然骗了我长达五十多年啊!”芥川龙之介痛哭着抱住了这封信,并将信狠狠地揉入了怀里。

  他已经得到四十年前的答案了。

  并且他认为,这是自己这一生中得到过的最有意义的答案。

  *

  【五十年前 日本司法省】

  “你终于来了,再晚一点儿就赶不上送我去死刑的好时机了。”

  “请谅解一下我吧,现在是非常时期,路上到处都是清扫人员,一不小心就会被判成扩张派的余党,我可是一路上都提着心吊着胆过来的。”

  “好吧,那我也不乱开玩笑了,认真点对你道个歉。只可惜,我无法回报你这个人情。”

  “算了,也不必这么说,毕竟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死了,天人五衰解散,我的家也早就被拆了,除了帮你做些事传些话以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看来你的残念很大,还在想着你那个赌场啊?”

  “我以前以为赌场会是我唯一的归宿,唯一的家,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归宿了,也不知道以后该做些什么。”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在真诚地向你询问这些问题。”

  “你想要我的建议吗?那么我会告诉你,接下来你应该接手我的位置,在我死之后把该继承的东西继承下去。”

  “你这个回答反而让我越来越困惑了,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你必须得死?难道你不能选择逃避,不能选择为了活下去而隐瞒吗?”

  “我隐瞒了呀,只不过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存活而隐瞒,而是为了某一个人的存活而隐瞒。”

  “你是说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以及像芥川龙之介的这种人。”

  “你把他送去了安全的地方,让他远离了如今动乱的日本,而且送往的地方还是他最想去的冰岛,这难道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吗?而且当年跪着让福地樱痴收留他到猎犬里的人也是你,你已经付出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朝死亡迈步?”

  “仅仅只是让他安全还不足以,不仅要让他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还要洗刷掉他的冤屈,保护他的名誉,让他得到平反,即使代价会是我自己的一切,我也会做到的。”

  “可是,他也不过一个渺小的人类,不管他能否得到平反,日本也还是会照日本的路发展下去,不管他过得是否清白,那也无法影响到全人类的命运,他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和价值可言了不是吗?但是你不一样,你花了这么多年,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你现在是举重若轻的人物,你完全可以为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会继续奋斗,完全可以选择继续活下去,没有必要为了芥川龙之介就付出一切。”

  “你还是太年轻啦,看待事物太过于理想,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才诞生没几年,阅历是不够丰富。”

  “可是,你自己也对芥川龙之介说过,□□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我觉得你可以活下去,没必要死,难道我的想法犯错了吗?”

  “如果所有人都是你这种想法,那么从古至今如此多的冤屈,各国各地那么多的忍辱负重的牺牲者,难道不被平反不被尊敬也是没关系的吗?我是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但我还有下半句话,看来你没有记完整。□□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未来会建设起美好社会的人,不正是那些理想主义者吗?我问你,按照你说的继续为建设社会奋斗,可如果那些曾经为社会拼搏过的人却不被重视,不被铭记,不被平反,那这个国家还有救吗?这个国家的国民还有血性可言吗?连自己民族的英雄都不尊敬都不了解的国家,真的能达成你所说的美好吗?芥川龙之介爱他的国家,爱他的信仰,而我爱他,并且现在我是唯一可以让他得到平反的人,难道我不应该第一个站起来对他进行袒护吗?难道挽回他的名誉和他应得的平反结局不是我理所应当的义务吗?”

  “我不是否认你这种行为的本质,可能是我刚才没有表达清楚,我只是认为你没必要做到不得不死亡的地步,你完全可以寻找另一种能够让他得到平反、得到尊敬、同时自己也能活下去的方法。”

  “这已经是见效最快的方法了。”

  “把自己搞臭,把仇恨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让大众因为恨你所以暂时遗忘芥川龙之介?”

  “不,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可以对我具体说明一下吗?”

  “我用伪装的身份把猎犬里的那个条野抓起来的时候,你不是也在现场吗?那个叫条野的人用的是什么方法,你不是在我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吗?”

  “条野采菊之所以成功把芥川龙之介救了出来,是因为他精心布置了许多的线索让别人产生误会,他伪造出来的那些都是很令人信服的,而你,难道你还能让所有人相信芥川龙之介其实是被冤枉的吗?在这个所有人恨他厌恶他的时机?在将他视为该死的牲畜的人民群众之间?”

  “怎么不能?”

  “你……”

  “我会默默地守在他的身后,把他受过的一切伤害讨回来,再转移到我自己的身上,去把那些伤害都承受下来。这也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把自己塑造成所有人都憎恨的可恶的形象,进而把芥川龙之介放在我的对立面,这样反对我的人就会喜欢上他了,就会理解他。有多少人讨厌他,误解他,我就让多少人来憎恨我。”

  “现在盲目跟风的愚民已经少了很多了,你骗不到那些聪明人。”

  “你这句话本身就是对我做法的赞同,因为活在仇恨中的人本来就是愚蠢的。不管是不是聪明,只要用仇恨的目光去看待一个人,甚至去看待一个国家,那么就算是博士生就会用负面滤镜去评价对方。因为恨到了骨子里,因为讨厌到了看见就反胃的地步,所以觉得无论对方有什么优点都是假的,无论对方有什么特色有什么有趣之处,也全都是不值钱的,只要有一点和自己不一样,这个人或者这个国家就是恶心的该骂的。这种人还会觉得别人不跟着自己一起恨真是匪夷所思,甚至觉得不跟着自己一起的人全都是该被打死的败类,奇怪,我都这么恨了,这个人已经到了值得被如此恨的恶劣程度了,怎么还会有人不跟着我一起排斥呢?同理,只要这些人对我如此憎恨,那么我身上的罪名就是不需要理由的。人都是只想看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他们希望看到我更加讨厌,更加惹人烦,所以就算一项罪名有些莫名其妙,根本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但只要是安在我身上,他们就会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仇人是不需要刻意找被仇视的原因的。”

  “所以你觉得,就算之后人们突然发现芥川龙之介是无辜的,罪魁祸首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人们才会误会芥川龙之介……就算这个所谓的真相来得如此突兀,人民也会因为想看见你死而选择相信吗?”

  “是的。还包括条野采菊等一众人,我可以同时把当年所有被冤枉的勇士们的真实事迹公开出来。”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了……不过,就现在看来,即使我有话说,也无法再劝住你了吧。”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莎士比亚说得好啊,今天死了,明天就不会再死了。”

  “莎士比亚明明说的是今年和明年,你背错了。”

  “那是因为莎士比亚的生命长度单位是年,而我的生命长度单位是天。”

  “那么……那么,在你死后,我又该做些什么呢?就是刚才你说我应该接手你的位置继承下去,可我不太明白我该继承的是什么。就像你说的,我是被造出来的人,只不过才诞生了几年,我对一切都还那么的迷茫,这样迷茫又无知的我,该如何继承你?又该如何理解你所说的这个继承?”

  “哎,如果我的家乡还在,我就一定会邀请你去一次,去过之后你就会得到答案了。可惜我的家乡已经四分五裂啦。”

  “俄罗斯不是好好的吗?”

  “我的家乡是苏联,我出生的时候还没到1991年呢,我是以苏联人的身份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只不过到了上学年纪就突然变成俄罗斯人了而已。”

  “既然如此,那还有其他办法能让我得到刚才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这么对你说吧,我让你接受我的位置,是因为这份工作不能后继无人。芥川龙之介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止一个芥川龙之介。假设这些人都不存在,假设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国家、为了和平、为了共产国际、为了坚守反战的号音……假设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这些而战斗,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这些去做间谍或者其他工作,没有人愿意去忍辱负重,去甘愿承受误会与辱骂,那么国家会成为什么样子?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们是无法得知的。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早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世界就没了。”

  “你是说,我应该和你一样,去为那些应该得到善果却没有得到的英雄们争取?”

  “尽力而为吧,也不一定非得学我,我这个人又任性又跳脱,什么都照着我的学,那你不得明天就被毒打一顿呀?反正死的是我,活下来的是你,要怎么做以后都随便你了,我只是给你讲讲道理,和你聊天,对你略有一些影响罢了。要得到真正的归宿和满足感,归根到底还是得靠自己的亲身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途径。以后的路你自己看着走吧。”

  “是,你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或许我可以学着你一样,教导出更多愿意站出来发声的人,教导出更多敢于牺牲敢于说出真相的人……”

  “那就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如果你真的想把这个当作理想,我也不会反对。”

  “你不会嘲笑我过于理想,过于说大话吗?”

  “哈哈哈,又绕回来这句话了——□□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如果放眼全社会连一个敢于做梦的人都没有,那这社会多半没救了。”

  “这是我的理想,我很感谢你报以尊重,所以对于你为了芥川龙之介而付出一切的决定,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对,我应该在此对你表示感谢,表示理解,甚至表示尊敬……

  理想是永存的,达瓦里希!永别了,果戈里!”

  【The En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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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刻意选在了生日这天发布最终章,其实这个结局已经多多少少有致敬潜伏作者范特西那味了,也算不上什么惊喜了吧。

  感谢你愿意把这篇文读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