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61章 神(下)

  芥川龙之介松开了镣铐。这个镣铐一直在他的手腕上,刚才还连接着他和病床的桌脚,而现在却已然成为了立原道造的枪下亡徒。我可以控制金属,所以打得比普通子弹准得多,也可以营造镣铐没被破坏的假象。立原道造解释着,并压下了帽檐,把手放到了门把处的位置,上身略倾,做出即将向前行走的准备姿态,手指不免触到了门墙夹隙中那枯枫色泽的绣垢丛。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他对芥川说。

  芥川龙之介得此助力,继续佯装着被禁锢在原地的模样,等待医疗异能者来抚平自己的伤口消顿自己的疲苦。在行动力得到恢复之后,他未经任何缓和便打算去与江户川乱步会面。末广铁肠一直在等着他,没有离开过。当芥川龙之介的身影慢慢从另一头滑行过来并一步步靠近自己时,他那一直紧绷着的脸色冁然缓下了,方才的忧悒无由地偃息作古。

  芥川。他站起来呼唤着。仿佛芥川龙之介位于遥远的彼方,越过运转不休的昼夜与海角天涯的星河,见证了万物的更迭延续与日月的升落祈愿,命中注定一样来到他身边。而芥川看着他,却没有停下离开的步伐。他的心头尖儿瞬间就打了个颤,情不自禁地上去拉住了芥川的手。

  “以往你要去哪儿,都是会让大家知道的。”他提醒说。

  芥川龙之介只得软下心气,扭动了那皙美的脖颈,回头给了他一个眉菂紧蹙目光霏霏的动人神态。

  “请您不要管。”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以往不也是如此。您忍心让在下继续被怀疑被折磨吗?”

  “自然是,完全不忍心……”

  芥川抓住了他那犹豫的间隙,弯起一抹早已锻炼得炉火丹青的谄媚意味的微笑。

  “既然如此,就继续包容我,不行吗?”

  “可是你……”他欲言又止,极其烦躁地拧眉咬牙,在重复着开口又闭上的动作中磕磕绊绊,最终只吐出了一句:“我不是很懂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您是指什么?”

  “我不懂。去找武装侦探社的是你,逼压武装侦探社的也是你。痛骂资本主义与军国主义的是你,给政府官僚当走狗的也是你。厌烦且疏离他人的是你,主动讨好权势人家的也是你。气态清高的是你,手段卑鄙的是你。神秘冷漠的是你,但此刻对着我微笑的也是你,究竟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我不懂,你也从不告诉我。”

  “您为什么一定要想这些?”

  “因为我想……”他顿住了,“我有权力,因为我,我,因为……因为我有些……”

  几番斟字酌句后,他放弃了解释,不再说任何话。他像是对一项重要人物半途而废了似的,挺直的腰板颓然松下,嘴里哈出了一声庄重且无奈到非同寻常的喟然。芥川龙之介没有问他怎么了。气氛陷入了诡异的默然。

  半晌的默然之后,末广铁肠蓦地开口说:“因为我有爱情。”

  “对谁的爱情?”

  “我藏在灵魂中,不敢把名字告诉你。”

  “什么才算是爱情?您怎么样确信那真的是爱情,而不是突如其来的好感而已?”

  “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芥川有些难堪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复一个字。他低头不语,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在计划些什么。末广铁肠突然觉得自己握着芥川的那只手掌心上传来了瘙痒感,低头一看,原来是芥川在慢慢地握拳收指。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感慨,总之这是一个芥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暴露情绪浮涨的小动作。

  芥川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握拢成拳,他将那只拳头小心翼翼地一捏,然后在芥川的惊讶与无措中温吞地把芥川的五指掰开了,似乎是不想让这只手呈现出紧张的模样。芥川的脸没有红,手掌却莫名地殷红了起来。那肉粉色的手纹里都透出了丰盈的釉红色,红涨程度由内向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递减,手纹参差的釉红色像被剪开之后散乱下来的酒红色发丝,让人不禁心怀怜爱地想,若是风纹在这只手上转过一圈,这些修细的红印会不会真的如发丝尖般轻飘飘地走呢。

  这个人连手心泛红出汗都这么好看。末广铁肠心动神怡地想着。

  芥川有些急了,把手用力地抽出来,一边紧张地揩着手掌心那层单薄的汗,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着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俄尔,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对着末广铁肠微笑。

  “只是关系不到那种程度罢了。若是有机会,将来在下会告诉你一切的。”

  “现在不算机会吗?”

  “相遇晚了。”

  “晚了吗?”

  “如果早点遇见,也许会更亲近,会更了解彼此一些,最主要的问题是……我现在不能完全信任您。”说完后,芥川不再看他一眼,转动着轮椅绕过了他,慢吞吞却也不停滞地背身离开。

  末广铁肠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早点遇见,你就会告诉我吗?”

  芥川龙之介的背影停下来了。

  “明明不是这样,你自己比我更清楚的,却一定要骗我,这是为什么?就算早点遇见,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不是吗?就算早点遇见,你也还是会这么选择,我也还是得不到你的解释。就算早点,就算早点遇见了,也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对吗?”

  芥川龙之介踏离的步数不多不少,刚好凑着了个两位的整十数。如果要末广铁肠现在就追上去,不需要几个秒钟就能追上他,就能再一次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然而,仅仅只有十步宽窄的间罅,末广铁肠却突然觉得简直宽过了美国波士顿东边的大西洋,由于太宽太远,所以他连对面的芥川龙之介具体的面庞都快要无从目清了。

  芥川龙之介见他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再等下去,继续向前方行去,离他越来越远。芥川龙之介离去时,末广铁肠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于心窝处被抽离出来,给揉成一团纸糊丢在垃圾瘘里面了,他这一生,从没有哪时候像现在这样感觉灵魂被抽出来过。只用十步,就能追上芥川了,只用迈十步……就能看到芥川在哪儿了。

  伴随着芥川龙之介的完全离开,他的身心被洗劫得空空如也,只余下漫无际涯的顿痛。他垂首瞪目,双眼无光,连腰间佩戴的长刀都似乎感觉到悲哀,快要凭空从他身上掉落了一般。直到这时,他才想,为什么自己就是开不了口把芥川挽留,为什么就是把那十步迈不出呢?明明只有十步而已,只有十步就可以了啊。

  他孤身一人站在这里,芥川龙之介的脚步声被他此刻因难过而高度集中的听觉放大到虚夸的地步,那么有力,那么清晰,每一下都让他全身抽搐,让他的心脏如额上因下坠而拉伸延长的汗滴一样进行着慢性变形。

  他想要快点从这种生活解脱出来,于是忍不住去找了福地樱痴,试探性地问道,您对芥川会不会太过分了?

  福地樱痴正背手矗立,站在落地窗边眺望横滨市的市景,听闻此言后满怀疑窦地转身过来,紧皱着眉头看向他:“过分?我不是很懂你在指什么。他的职位很高,薪水也很足,住的地方也很漂亮,管理的事务也足够有份量,哪里亏待了他?难道说芥川君其实不喜欢这些,心系着别的事物?芥川君在隐藏着什么?”

  这一通层层递进的逼问把末广铁肠问得后悔不已,只好赶紧收回刚才的话,解释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和芥川没有半点关系。

  福地樱痴半信不信,睥睨着犀利的双眼,打量了他好一阵,忽地问:“末广,实话告诉我,你是当初负责监视芥川的,现在也和他保持着联系,你说,他是不是隐藏着什么?”

  “没有。”我在说些什么啊。末广铁肠一边回答一边想,“什么异常都没有。”我在欺骗队长,在背叛恩人。

  退出去时,他在走廊上听见了他人对芥川的议论,言辞不堪入耳,嫌恶溢于言表,甚至预言说芥川龙之介迟早会被反对派刺杀而死。类似的议论其实每日每夜都未停下过,何止是在这里,在全国各地都有可能正在进行着,而其中大部分都能入芥川本人的耳朵,甚至被芥川直接听见。可即使如此,芥川龙之介还是眼都不眨一下地往前走了。他自己听着这些,都不会觉得难过,都不会觉得委屈的吗?末广铁肠不禁想道。

  现在他所站的楼层很高,从这里的玻璃窗往外望去,可以看见车水马龙的市景街道。沿海位置通常有许多学生或者情侣沿着散步,只是现在人烟稀少,空气也似乎并不太令人愉悦,而此刻马路上却车影人卓。车马飞掠犹如伏尔塔瓦河汇入大海,工整焕新顺点划线的绿化带木然伫立,剩下无牵无挂的枝干寂寥地停止了伸展,转而步入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休眠。

  芥川不见了。

  看到这幅景象时,他首先就想到了这一点事实。

  他到底去了哪儿,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呢。

  芥川不见了,我好想他。

  芥川龙之介和江户川乱步见面也差不多是这时,天色微暗,沿海地区人烟稀少,市中心却车水马龙。

  芥川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经历和得到的情报直言相告,还大胆做了一番推测:“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福地樱痴说可以复活我,然后继续折磨。如果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他很可能真的有让尸体重新活动起来的手段。比如吸血鬼什么的,这是他的原话。”

  “吸血鬼?”爱伦坡正在喝咖啡,直接被狠狠呛了一口,“这已经是生化危机的范畴了,简直反人类啊。”

  “如果坐实了,就不止是被清理这么简单。”江户川乱步说,“猎犬别想再存活了,肯定会被勒令解散,说不定永远也别想再组建起来了。再严重一些,可能还会迎来国家对异能部队的大改革,把所有的异能特种部队都大力整顿一次。这样的话,异能特务科也别想逃过法网,然后牵扯到的组织会越来越多,延伸出去,估计届时又是一场无形的腥风血雨。”

  “然后又让芥川来顶罪。”爱伦坡看了芥川一眼,“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那些草包就只会让芥川一个人来解决,让他顶下所有骂名和后果。”

  江户川乱步若有若无地点头应声,更像是一声叹气。

  “是我应该的。”芥川回答,“毫无怨言地承受所有,是我现在的义务。”

  “可这次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我们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江户川乱步终于忍受不住地释放出了烦躁的情绪,“如果没有那个叫立原道造的人,很可能……很可能我就看不到你了!”

  “已经过去了。”

  “还有那些没有过去的呢?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数都数不清。他们故意把最棘手的事情全交给你,把烂摊子全部给你一个人,故意把你搞臭,让你被全社会抛弃,就是想看你能够抗压抗到何时,就是想让你精神崩溃,你自己应该也看出来了才对。”

  “可是我会坚持下去,乱步先生,即使福地樱痴要我就在记者的相机镜头面前脱光衣服,我也会照做。而且,我觉得您可以不必这么在乎我的肉身痛不痛苦了,您自己也知道的,我已经卖了无数次身体,早就脏透了。”

  “不要说这种话,你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不做了,我们换一种方式吧,换另外一种。”

  “藏到最后一秒,不是您之前认为的第一佳策吗?”

  “不藏了。”他颤抖的双手按上了芥川的肩头,“我是谁,你是清楚的,我可以试试想出另外一个办法,一样可以取得胜利,一样可以得知情报,以不牺牲你为前提。”

  “您为什么突然退缩了?”

  “因为我舍不得你,我怕今晚放你回去,明天早上就听到你的死讯了。”

  “可是我舍得我自己啊。”

  芥川把江户川乱步推开了。江户川乱步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被芥川如此有力如此果断地推去一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芥川有点崩溃了,似乎打算为自己的苦楚申冤,用哽咽的音色一句一句对着他吼,把那切默而独傲的自尊,那彻骨而交卒的偏执,甚至是那不知何来的傲慢,都气势汹汹地吼了个干干净净:

  你干什么现在才来说有别的办法,等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才说舍不得我,和你刚才唾弃的那些想毁掉我的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也知道,私人感情可能会导致计划破灭,既然到了这个关头,除了摈弃一切,还能有什么办法,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我们下一步会迎来什么,永远是未知的,为此,谁都可以利用我,都可以不在意我的感受。就这样直到最后不行吗,权当是舍弃自我,跟随圣恩。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确实,你说的也不错,很可能明天早上我就死了,确实很危险,确实有点委屈。委身于不喜欢甚至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很难,太难了,换作是以前的我,宁愿跳楼自杀割腕自尽,也绝对不会放下身段去干这种事情,但是现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去琢磨别人的脸色也很难啊,学会怎么讨好怎么伪装真的太辛苦了,怎么会这么辛苦啊,一边学着一边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以前我是最不喜欢干这种事情的,不想做什么就去反抗,看不顺眼什么就破坏掉,就算港口黑手党的人会因为这一点而忌讳我,可也至少过得像是自己,而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我简直都不想去形容了,也不想承认现在的我是芥川龙之介。可是不承认不行啊,因为我要走到最后,不是吗?不要同情我,那没有任何意义。您觉得我这个间谍做得合格吗?您觉得合格的间谍应该做些什么?每天都去勾引男人,想尽办法爬上他们的床,想尽办法让他们醉得口吐真言,让他们对我痴迷到甘愿献出情报,如果说这样的行为确实算个合格的间谍,那么我觉得我已经超出合格线太多。我的身体太脏,但是我觉得我还没有迷失本心,只不过我确实已经回不到过去了,这一点有些令人遗憾。

  芥川龙之介和江户川乱步不欢而散。

  他在回去的路上听见了鸟鸣。夜色凄凄,草色也寒,只能隐隐听见不知名的鸟对着夜月啾啾啼鸣。会不会是鸟想家了,芥川突然这么想。随着他越走越远,鸟鸣声也就这么愈加寂下,直至完完全全听不见。太平洋在夜幕的逡巡之下推出一层层冷色调的渐变,波光与波光之间缄默地相互映射浸沁,滋生出奇妙的亮暗相叠深浅互补,过程自然且极富色观美。街道上的灯光烛火则无明显的渐变,只有汽车前灯的滚滚歪头偏脑地打入地面,在各种坑坑洼洼中进行着微不可见的色泽转化。

  世界还在运行着。

  由于这几天芥川龙之介的松懈,情报系统产生了断裂,以武装侦探社为首的反战党原本是因他的情报才能准确无误地避险,才能高枕无忧地商议行动,现在芥川龙之介突然好几个日子没有任何消息和动作,他们不免受了些挫折,被折了些锐气。福地樱痴的队伍钻这个空逮捕了一批活跃分子,多为知名高校的大学生。以此作为导火线,异能军政府与反军政府两派之间的矛盾再度被激化,司法大楼等重要建筑的周围时常有大批人民游/行示威,过激的时候甚至会冲入建筑里面,要求福地樱痴释放被抓捕的学生,停止暴力的施压手段。日本好像突然之间倒退了七十年。

  福地樱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甩给了芥川龙之介几个字,说:“你去办这件事。”

  芥川点头了。

  末广铁肠一众虽然尽力而为,可还是无法彻底压下暴动,正在抱怨这事简直没完没了的时候,就听得上头传话说,你们不用再插手这件事了,有人来接替你们。末广铁肠愕然,问是谁来接替。报信的人冷冰冰地回答说,全交给芥川龙之介办理了,处理不好的话我们就可以把他献祭出去,让他一个人代替整个组织受罚,只有这样,猎犬的各位才能毫无损伤地脱身。

  “芥川回来了吗?”末广铁肠没来及把话听完就插嘴问道。

  “你去找他干什么?”条野采菊拉住了他,“和替死鬼扯上关系的话,我们谁也没办法救你,我和大仓的权力范围是有限的。”

  “我想去看看他。”

  条野采菊皱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打消去找芥川的念头:“我听出来你的心跳了。别太相信自己的心,末广,你不过是出于新鲜感,觉得芥川龙之介这个人好特殊,好可怜,才产生了想探寻的好奇心。那根本不是爱。坐下来吧,好歹是作为队友给你的忠告。我们都救不了芥川龙之介。”

  末广铁肠咬着牙回头看了看他,唇梢短促地勾起片刻,俨然是无奈又愤懑的神情:“你们不会懂的。”

  他一边奔跑着,一边回想条野采菊刚才的话。

  我怎么可能是出于好奇心才喜欢芥川呢?虽然确实是才陷入这份感情时长不久,但是,心动和思念也是能被制作出来的,也是能被伪装出来的吗?这世上就从没有过把心动称为错觉的说法啊。人偶为什么会只是一堆零件,正是因为它们无法心动、无法思念、无法嫉恨不是吗?而我心动、思念、嫉恨,这不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铁证吗?如果连爱恨也必须得被世人制作,也必须得被局外人定义,那这真是太可悲了啊,为什么非得向可悲的命运低头呢?为什么?

  末广铁肠疲于思索下去了。

  我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我想保护那个人,即使世人不认同,即使队友都不赞成,但这难道这不是我具有独立意识的证据?难道不是因为我可以支配自己的喜恶?所以,哪来的不可以相信自己的心这一说法呢?虽然我是政府的工具,是人民的奴仆,没有错,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心情,有我自己的DNA。如果我只是盲目以人民意识为生命,只是当一个历史残余和政治进展的空洞载体,那我为何非要卖命般活上一百年不可?只顾做一尊国家形象雕像,只顾为国家进行生命的维持与繁衍,不就足以表现并传递人民的思想了吗?人民想打仗,那我打就是,人民想倒核废水去破坏生态环境,那我跟着破坏就是——如果真的成了这样,我还要属于我自己大脑和心脏有什么用呢?我具有爱上别人的能力,不是吗?走过繁复曲折的,甚至是不三不四的历史征程,对于一个单纯的政治工具来说,其实并无任何意义。

  我……我真的很喜欢芥川,很喜欢很喜欢。该如何去形容芥川,该如何去怀念芥川这个人呢?

  芥川从襁褓中就开始饱受人间苦痛,开始学习如何在臭水沟里生存。贫民窟狭小黑暗可又重重如宫,将芥川关起来十多年,除了刺骨的荼毒话语与丑陋的红尘百态外,什么也无法目见。同样的伤害每天重复上千上万遍,同样的孤独从早到晚从未停歇,可芥川龙之介仍然不肯放下那倨傲的态度,不曾在哪怕一个肉眼难以捕捉的瞬间卸下清高的姿态。芥川龙之介的灵魂依旧是孤高且寂寞的。这样的二十年甚至今后还会维持几十年的人生如此僵硬无光,也不能泯灭芥川的真性与灵魂,一颗赤诚之心愣是顶开了尸体堆,在血泊与污淖之中绽开成了花朵的形状。而我自己,在漫长的刀光剑影壑沟峰桥中,也许早已忘了追求什么,初心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坚持至今。我只知道,民要我战,我不得不战,否则就不配活下去。至于是不是所有的民意民愿都经得起推敲,我之前从未去考虑过。

  想到这里,末广铁肠突然自认不如,觉得自己都没有资格站在芥川的旁边了,甚至不配得到芥川哪怕一个眼神中传递过来的垂怜。每当芥川龙之介对他微笑的时候,他都会恨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不能给芥川一个令人安心的交代。

  我想保护芥川龙之介。末广铁肠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想要让芥川安全地活下去,活到最后。

  就让芥川永远是令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又神秘的小黑眼睛吧,就让芥川永远做横滨市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我就是对着星星吼叫的野狗。

  末广铁肠看见芥川在哪里了,就在前方不远处。芥川坐在轮椅上,靠在柱边,脸侧过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这使得末广铁肠看不见此刻芥川是怎样的表情。可能又是在考虑如何完成那一桩桩非人性的任务了吧。末广铁肠突然觉得非常非常难过,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以至于咽下一口唾沫时引起的喉核滚动都是那般辛苦又艰涩。

  芥川龙之介忽然把脸转了过来,好像是在张望着什么。他润重的黑发拨开半圆形的弧线。那双黑色的眼眸像一脉静水,令末广铁肠心头一悸,只觉纯净明亮的蓝天白云都逊色于此刻那双眼里荡出来的真切哀戚。

  他向芥川走去。

  那时候他有想过,走上去后,就不要犹豫,直接对芥川说出自己的心声,直接对芥川说我爱你。可是随着与芥川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却觉得越来越疲于开口,喉咙越来越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更别说开口说话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敬畏,或是二者皆有之。于是末广铁肠不得不咀嚼着心肺中的酸涩,打消了呼唤芥川的念头。那一句呼之欲出的话语被咽了回去,软化着他哽咽抽搐的喉道。只要看到芥川龙之介,他就会觉得从心口处到喉咙顶都开始脉脉洇化。

  还差十步就可以够到芥川的位置了。芥川依然没有发现他。此刻除了他和芥川龙之介头上那名为太阳的朱箔色天体外,一切都停止了运作,一切都属于早已岿然不动的过去,同时又属于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未来。属于悄然的黑夜,也属于悸栗的白天。

  就在这时,暴动的人群如一条黑河般压了过来,迅速堵满了大楼入口,把末广铁肠和芥川龙之介有力地分离开来。人群高涨的嘶吼声此起彼伏,交通失序堵塞使得街道上正在行驶的汽车纷纷乱套,轮胎极速调转调转擦出的刺耳声音灌入末广铁肠的耳膜。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分明听着无数的躁动声音,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方才还只有十步的距离,一下子像隔了个海角天涯那样的远。

  举着横幅的人群在前方顶着警力的压迫,使劲往前方冲,后面紧跟的有记者,也有无辜被卷入洪流的路人,无数的相机摄像头在空中左右乱晃,分不清究竟是出自哪一位手里,还有人在叫着把芥川抓起来,当场置于死地。那些话语就在末广铁肠的身边响起,不绝于耳。就如同之前他在人烟稀少的走廊上听闻的那些话语一般。

  芥川在哪儿?芥川怎么样了?我看不见芥川在哪里了。

  末广铁肠想好的告白台词一瞬间就吹化成了一片白骨,融入了人流泥淖,在四季迁移中发酵分化变成烂土了。地上的残花败叶即将成为下一组白骨投入到下一年的泥淖中去。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所有的一切都和这翻滚沸腾着的暴动人群一样,和他的心一样,和他的期待一样,一经吹拂便飞雪度风一般化作了观想间就可入土的骨头。阳光坠入溃烂的人群之中,如一道悄然掠过的焰火,心肝剧烈地于地面破碎,投入一片腥臭血迹的怀抱。叫嚣着活捉芥川的人和叫嚣着处死芥川的人都还在继续,没有停下来。

  仅仅只有十步宽窄的间罅,末广铁肠却突然觉得简直宽过了美国波士顿东边的大西洋。太宽太远,他连芥川具体的面庞都要无从目清了。只用十步就能追上芥川了,只用迈十步,明明只有十步而已……只有十步就可以够到了啊。他这一生,从没有哪时候像现在这样感觉灵魂被抽出来过。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尖细的泣吟,似乎在用力地扯开自己的声带,撕成条状再揉裹成一团,变成一颗可握在手心的心脏模样。心脏于五指盖合之间血意翩翩,颤然绽开成猩红的菡萏,凋零着掉入泥淖之间,此生不复盛开。只有心脏崩裂声带离析带来的寂静与落寞依然存在。

  他尝试透过人群找到芥川。

  芥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