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62章 烨子

  暴动高峰期的那些岁月,芥川龙之介开始每天都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信,有时甚至会一天写好几封。刚开始都是些粗浅不文的问候或者埋怨,嗔怪他是个煞星,不自量力,蛮横无理,冷血薄情,把能骂的词汇在不失体面的前提之下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当然最后芥川还是会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地对他写道说,死煞星,杀千刀的玩意,你出狱后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问完之后,芥川又突然觉得自己骂得还不够狠,这个死男人在牢房里吃洋饭睡洋床,说不定还有空调,况且以他的智商和性格,只要有哪怕一个狱友,就定能聊到一起,生活肯定比自己多姿多彩好大一截去了。芥川龙之介绝不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服软认输的神色,却每每在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委屈得快哭出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是个死玩意,他出狱后我一定要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狠狠地打一顿。

  死玩意,你真是我的煞星。放下纸笔后,芥川又撇着嘴角絮叨了几声。他呢喃了好几次死玩意,声音却一回比一回小。为这一切煞好尾后,他又悄悄地添上了一句:大魔头,追我魂索我命的大魔头,我不是一般的想你。

  他又回到了那日夜在梦中与紫色眼睛的爱人相见却又不得见的日子。他怀念那短暂的四年里两人在各种枪火的颠仆与形色阴谋的暗袭中耳鬓斯磨,每分每秒都更为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向往与他共同去往北极的二人世界。随着生活越来越艰苦,他就越来越向往,这是他唯一的精神动力与希冀了,一旦连这一动力都呜呼哀哉,那么他会果断选择当场去死。这些岁月中,他一日如十年地坐在轮椅上等待,漫长又转瞬地等待,望着窗外的海平线,希望那边可以驶来运送着来自欧洲的赦免罪犯的船。这份等待如大雨旋落沙漠,不会在降水增长之中抚平荒漠的空芜,只会凭借温软湿润的外壳加深那些纵横扭曲的褶沟与坑坟。

  某日他忽然记起了藤原紫式部的一首和歌,依稀能背完整。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最后两个字的中间晕开了,形成雪绒毫絮那般细散的墨纹,那是眼泪滴下的痕迹。下一番泪滴打落在纸上,重新点燃了之前纸张上那一点两点的旧泪痕的生命,让其在原地重获新生,继续缠结起来,心酸地向四面八方漫延。

  大仓烨子忽然捂着耳朵叫着跑过来,芥川慌忙之中藏起了信纸,回头看向这个不知道又在闹些什么的大小姐,礼貌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大仓烨子捂住耳朵的手倏倏颤起,漫长又艰难地从耳朵上移开,似乎是在一边挪手一边犹豫着该不该让芥川看见。她那原本白皙洁美的小耳朵被血染成鲜红色,有些已经结成血块粘在耳廓边,显然是一直没有去管伤口。

  “小姐您不痛吗?”

  大仓烨子刚想说,你看我一直忍着这么严重的伤,就算可能失去听力都不觉得痛,我真是太勇敢啦,结果芥川这么一问,她马上耷拉下了嘴角,眼睛谙谙地闪着水灵灵的情思,用撒娇的语气说:“痛,痛死了。芥川大人,您一定要心疼我。”

  “这是怎么了?”

  “可恶,一个死疯子用针对异能力者的枪来怼我,只有这种方法可以阻止部分声波进入大脑。”

  “是您自己割伤耳朵的?”

  “是。”大仓烨子蹦跳着坐在了芥川的对面,熟练地翘起二郎腿,傲慢地昂起了自己的下巴颏,精致的吊饰发绳随着她的一连串动作晃出珮鸣玉响般的音色,那样子好像不是在说一道凄惨的伤口,而是在宣扬一件丰功伟绩,“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自己的耳朵直接连根扯掉。”

  “那太痛了。”

  “您在担心我吗?放心好啦,对付那种菜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你看。”她灵活地转了转腰,“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我回到您的身边来了。还顺便在来的路上买了一根新的发绳,上面的吊饰可好看了,最近很流行呢,怎么样,是不是很潮?”

  “我没有什么感觉。在我眼里,所谓的潮或不潮,归根到底都是为消费主义服务的。”

  “哦。”大仓烨子完全没有因为他直白的排斥言语而沮丧,反而毫不犹豫地把新买的发绳扯下,任凭方才还梳成整洁光美的斜马尾凌乱披散,一把将发绳丢进了垃圾桶。

  我不需要了。她嘟着嘴唇说。

  芥川搞不懂她到底想要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心头遽然对她产生了纯洁的好感。大仓烨子的体能和忍耐度非常人能及,能接下飞机的躯体,怎么会觉得耳朵出血就痛得要死,分明一路流着血蹦哒过来都不觉得有问题,却偏偏要对芥川撒娇说痛死了,这让芥川无法理解,但也不反感。大仓烨子的心胸比他想象得宽广得多,芥川龙之介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看向披散着头发的大仓烨子。她正用手胡乱地抓着发丛,正苦于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到底有没有很滑稽,五官都皱成了一小团。她夸张地收缩着肩线,把面庞往玻璃制的水杯壁面旁蹭,试图从那上面的反射里窥见自己的模样,这一动作让她的脖颈线条被牵拉伸展出来,毫无保留地显露出青春的动人的风采,让人可以断定她长大后定是个姿态窈窕端正的美人。她不满地撅起嘴,显露出类似于鱼儿的唇形,倒确实像个未经世事的纯洁又任性的小姑娘。

  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加入军队呢?难道她也是无父无母,所以只能靠这条路吃饭吗?芥川龙之介不禁想。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腰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黑色的发绳。清一的黑色,没有任何装饰,在随便哪个街边店都能用一个硬币买到整整一大包的发绳。这是小银经常用的那一根。芥川银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为了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也为了任务方便,她从来都是用最朴素最便宜的黑发绳把头发束起来,发绳的颜色也能完美地融入她墨黑的发色之间,不会因为花哨而让人怀疑起来。

  对了,樋口也使用过这一根,自从回到日本之后,樋口经常和小银合作共进,很多事情都是她代替自己去和小银共同解决的,她们的关系很和睦。芥川偶然之间看见了樋口使用黑色的发绳,一下就猜出来肯定是小银借给她的,因为这根发绳是他送给妹妹的,是他……

  芥川默默地收紧了拳头,捏紧了这根发绳,这根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使用过的发绳。芥川龙之介看着大仓烨子那白皙青春的脸蛋,忽然开口道:“不嫌弃的话,用这根吧。”

  他一直默默把发绳保存在这里,从未丢失过。明知自己用不上,明知除了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理解其意义,可他就是做不到丢弃它。现在,它将拥有自己的新主人了。大仓烨子那浑然天成的青春少女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妹妹,那坚韧执拗的独立性情让他想起了专一不二的樋口一叶,所以他决定把发绳送给她。她让芥川那被沉淀下去的善意与温柔再度回温攀升,出现在了生命里,她让芥川将她认定为发绳的最后一个主人,从此这个地球上不会再有任何人配得上这一赠誉。

  由她开始,又由她终结,这就是艺术吧。

  “给我的?给我的?居然是给我的吗?”大仓烨子没有问他一个男子怎么随身带着个小饰品,也没有问他这根发绳这么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发绳已经被人戴过好多次,和她刚才丢弃的那一根简直无法比拟,这寒碜的外相哪能出现在一个爱美的小姑娘头上。不过她依然开心地合掌感谢,好像是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宝藏。

  原本是骄横傲气的大小姐,却在肩膀的耸动痕迹与胸口的起伏微波之中隐晦地汲出了些羞赧的神态。只不过那种神态只维持了一阵子,应该是她故意不打算让人窥见的缘故。羞赧的美态只傍依了极短的一忽儿,宛如飞鸟擦过薄云时漂下的一小溜的淡白色影子。她又高兴得到了芥川龙之介送给自己的礼物,又生气芥川龙之介不解风情,这么简陋。不过也算是一片心意,到底还是无法对他做出多么生气的神情,于是她一番斟酌之后露出了一个很自然的笑容,觉得芥川真是奇怪,又奇怪又让人喜欢,忍不住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芥川大人是个傻瓜。

  “您觉得漂亮吗?”

  “嗯。”

  “是最漂亮的吗?您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漂亮的?”

  “爱国的。”

  “那我就是全日本最漂亮的喽?”

  芥川龙之介笑了,先是晃了晃脑袋,无奈又无措,然后点了点头。

  “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确实,我很想听您夸我,但那句话也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编的谎。烨子小姐我虽是平常人眼中的小女子,却比谁都爱自己的祖国,比谁都想让社会安定,比谁都敢于牺牲自己。”

  “我并没有对小姐您开玩笑,我知道您是真正的爱国者。”

  “如果有一天,烨子真的牺牲了,芥川大人会心疼吗?”

  “会的。”

  “可不要骗我。”

  “真的会心疼。”

  “芥川大人会哭吗?会为了英勇牺牲的烨子流下眼泪吗?”

  “不谈这个了吧。”

  “好吧,只是开一开玩笑而已啦,我一定会活到最后。”

  她突然猛力拍桌,从椅子上弹坐起来,抱臂挺腰,站在椅子上俯视着窗外的横滨。阳光照在此刻的她身上,照得她好像一位将军:“芥川大人有梦想吗?您想做些什么丰功伟业出来?我觉得您不是寻常人,绝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庸人。看样子您也不想告诉我,不过呢,我一直认为,您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日本去奋斗!

  至于我,我的梦想就是,在猎犬里为社会和人民战斗,等把业绩做出之后就去竞选官位。我想当领导,一个年轻又有干劲的领导。我一直想改变一个很无奈的现实:谁规定了恋人当中的哪一方必须被冠上固有名词,又是谁规定了孩子必须跟着男方姓?我讨厌这样,我厌恶这样,厌恶到要吐了,凭什么日本的女人嫁过去要跟着男方姓?她的姓名是亲身父母给的,她的血肉都是妈妈哺育出来的,谁能有资格让她婚后抛弃属于自己的姓氏?她丈夫的父母养过她吗?她的丈夫怀过十个月的孕把她生下来的吗?既然不是,哪里来的脸让女人们跟着他们一家姓呢?

  太恶毒了,太过分了,就连日本女人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们已经默认了这一点,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改姓。为什么冠姓权永远在男人的手上?女人怀胎十月比谁都辛苦,生育本来就是不平衡的,在这十个月里,没有人的付出可以多过女人,没有人的姿态可以伟大过母亲,没有人的光晖可以盖过母性光晖,只有傻逼才会说这十个月里男人比女人辛苦。凭什么冠姓权要直接落在男人手上?凭什么几乎全人类都默认这一点?凭什么女人自己都不去想一想,都不觉得有资格让孩子跟自己姓?这个制度是无色无味的流毒,是无形无影的铐架,是大和民族骨子里隐藏着的服从性的体现,这一点是无法被平衡的……不,可以被平衡!可以被改变!我将改命,我将平衡!天堂有上帝,女人有权力!等我坐上领导位置,我要一步步改革,并为此事业献出我的一生!我的整个生命都属于女性同胞,属于祖国人民……

  而您,您是属于我们这一阵营的,我知道,您是革命派的,您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说到这里,她刚才那雄伟磅礴的气势渐渐消下,锐气慢慢被温情所代替,酥酪般甜腻的红潮从脖子根开始一波又一波地向上涨升,恍如睍暄的红色水波轻轻地洑动于她的下巴颏。天空忽地转浓成了青花瓷的颜色,白帆模样的玉兰花花瓣旋落至檀红的窗台。

  “芥川大人,我很中意您,您愿意接受我的追求吗?当然不是逼迫,也不是道德绑架,您可以慢慢考虑。在看到芥川大人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了美的含义。您是我的美神,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心只有三部分,百分之四十九系着人,百分之四十九系着国,只能留下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给您,但至少那个地方是只给您一个人的。其他地方挤满了人类,挤满了感情,挤满了责任,唯独这小块地盘,一世只给唯一那人。很窄很小,但不能被取代,除了您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进来了。烨子愿意永远在这里等待,等待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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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真的好喜欢写有个性的女孩子,这也是我想以芥川为中心写同人文的根本原因之一,因为我发现文野里最突出最重要的那几位姑娘,都是和芥川分不开的:与谢野医生(和立原道造之间的矛盾——立原道造是芥川的同事/部下);大仓烨子(福地邀请芥川进入猎犬,如果芥川真的进入,这两个人是不能没有关系的)。

  甚至可以说芥川影响着她们的命运走向:小银、泉镜花、樋口一叶。

  如果是以文野里的其他人物为主角,就不能牵扯出这么多可塑性强、故事发挥性强的关系线了,所以才说本文的主角只能是芥川龙之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