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60章 神(上)

  末广铁肠把芥川龙之介带去了异能特务科,那里的医疗类异能力者较为集中。不可避免的,芥川在那里听到了关于坂口安吾的话题。他想要轻轻摇一摇末广铁肠的手臂,在其耳边轻声却坚定地拜托说,我们不来这种地方好不好?放任我死吧,我想离开这里,可以吗?但他已抬不起手指,也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每张开嘴唇一次,他的生命力就会从舌面上方与齿缝之间雄赳赳地逃走好一大截。他越来越虚弱,意识却始终保持着一丝奇迹般的清醒,无法彻底晕眩或者休息过去。太痛了。从头皮到脚底,从脑子里到骨髓间,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站着的时候痛到每一寸皮肉都在一边淌血一边悲鸣,坐着的时候骨架仿佛都要支撑不起躯壳一般,痛到只能嗫嚅着往地面蜷缩,然而躺着的时候也是痛的,连每一道自然光线投下来形成的没有生命力的阴翳都好像在灼烧他。他随时随地都痛得无法形容,已经到了连昏死过去的幸福都不配拥有的地步。

  病房里的灯光浇下来了。

  末广铁肠一直在安慰他说,马上就有医生了,马上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一直在外面等你。

  莫名的,他想起太宰治了。先是想起了家人,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想起了太宰治。当太宰治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应该说什么,额头忒忒地颤动着,呜咽声呼之欲出,真心的话实在的话过激的话都有一肚子,却一个字也无法付诸出来。这种时候,如果我说,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他会回答我吗?芥川龙之介这么想着。太宰先生,骨头全都脆弱地露出来了,伤痕多到不能再多了,血也快流得光秃秃的了,可是你却不在我的身边。你从来没有在我哪一次受疼的时候出现在身边过。

  芥川龙之介闭上了眼睛。

  他卧在床头,感受着闷热斗室的死气,一边忍着钻心彻骨的疼痛,一边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些有关太宰治的细节。越想他就觉得越像是临死前对人生的回忆,等末广铁肠也出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室内之后,他就愈发觉得自己快要与世长辞了。他一个人在这里睡着,静静等待着命消体残的那一刻。

  窗外的夕阳黯然折下没收了余光,无人来踏的溪河在呜咽声似的流潺中冷落,落花融入水中,悄无声息,却又能在悄然的坠亡中绽放出生命最后的最具美感的一圈涟漪,心胆俱裂地诠释坠落那一秒的寂静。路过的人却不会为这种细小的生命轮回现象而停留,只遗下脚步离去时溅起的雨水和被泥土裹了一回的脚踝。

  如果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这么睡去,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为我感到惋惜的人吗?会有人觉得我很值得歌颂,然后把关于我的真相和一切委屈都撰写成史实,贴在网页上面吗?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如果我死了,那么第二天艳阳高照,照到太平洋海面上的景象,会是怎么样的美丽与壮观?如果我死了,那么明天的花瓣落在水面上,是轻轻被风一拂,还是被人为地重重打下?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他不知道……

  听说罪孽的最后不是流泪,这种说法是真的吗?如果最后的选择不是流泪,那究竟应该坚守住什么,应该等待着谁?

  灯突然被打开了。

  轻轻的一声。那是人的手指按下照明工具开关的声音。好似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好似□□在向大地悲伤地约定魂葬日期的回响。风停留片刻后的痕迹由灯光温和地冲洗殆尽。灯光趔趄翩翩,起舞荡起闪烁的光点坠落在他黑檀般的瞳仁里,凭空为他点上了高光与色泽,缓缓流转如菡萏般繁衍盛放毫不休停。立原道造开灯关门,面色复杂地站在他面前:“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看见我。我对你隐瞒了实力和底细,你可能之前一直以为我和银一样没有异能力,只是个普通人吧?”

  他是怎样把医护人员糊弄过去的,芥川想不出来。不过异能力者的行为上限确实不能用平常人的上限来衡量,所以芥川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默认了立原道造的行为。

  “我并不是出于对你的同情才给你台阶下,我会这么做的原因,是我确实觉得不能妄下定义,真相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在亲自把事情挖出个底之前,在亲自把一切都探究透彻之前,谁也不会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不是吗?而且我很想知道,”他皱眉,走近一步,“你还记得银吗?以前经常和我一同行动的那个人,很瘦,很安静。她说她想要去你的身边,就留给我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对吗?”

  芥川龙之介缓慢地移动着眼球,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与他一同维持了长达四秒的死寂之后,又慢慢地把视线平行移开了。

  “我也很想她。”芥川说。

  这番话语比起直接叙述过程要委婉得多得多,却又把无奈和钝痛的情绪传递得多得多。立原道造一下便明白了其中隐含的信息,知道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虽然他有过关于芥川银生死下落的猜想,并且已经做好了得到最坏消息的准备,可直接获取到这一信息时,他还是感到心境沉重,几乎快要把自己一切生命活动都给屏绝完毕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做到这个地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芥川银的死讯如怪物般凭借其愈发强悍的打击力在他体内扎根,碾尽了他的肠肝与心房,并将随之而来的震痛直直输送到了他的脑内神经。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枪,对准了芥川龙之介的脑门,捏紧了枪柄,手指肚准确地搁于扳机。芥川龙之介能清楚地听见他的手臂颤抖引起的器械摇晃声,以及指肚与指节拼命绷紧的细微声色。

  “她告诉我,说想去你的身边,想永远支持你,想保护你,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等我再一次遇见你时,你还活着,而她却早就永远离开了人世间,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她真的是为了保护你才这样,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扪心自问,你对得起她的牺牲吗?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能让她付出生命?我不明白。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明白……”

  一阵刮过的大风使得周围一成不变的死相场景有了些许变化,窗外的树木倾尽全力地往侧边下压。

  芥川龙之介张开了唇,却无话可付诸,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他才发出了声音:“你知道她是女性了?”“调查了很久,前不久才知道的。”“那你调查出她的真名了吗?”“你说真名是什么意思?她的名字不是一个单字?”“真名是叫芥川银。”“芥川?你们是亲兄妹?”

  立原道造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已把手中的枪垂下。方才还对准了芥川脑门的枪口,现在正孤零零地对着地板,无声地诉说。他看向了芥川龙之介。黑发墨瞳,长睫美睑,白肤秀项,纤腰凤眼。像,太像了,那么美好,那么相似,尤其是那双总不愿意让别人探个明白的、神秘的、纯粹的黑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对啊,他早就该发现的,早就该猜出来才对。明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每一个她没有注意到的细小的闪回之间,都在仔细地观察她,看着她,可又是怎么的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原来不止是芥川龙之介没有深一步地看透他,他也没有深一步地去探究芥川银和芥川龙之介。

  他笑出了声,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模糊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没有了轮廓线,渐渐地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沁透了,只剩下一团团透明又空灵的色块。溽热的水滴是那样真实地从眼眶边溢出来,温柔又有力地滚落在他的脸颊与下颏处。

  “你爱她?”芥川龙之介看向他湿润的眼睛,“那你会恨我吧,我知道的,也完全可以理解。把抢重新举起来,立原。”

  “如果死亡可以还清一切,可以实现一切,可以迎来更美好的明天,那么我们也不用如此艰难地为了生存而拼搏了。活着,还能改变什么,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谁能继承你的志愿?谁来代替你把这条路走下去呢,芥川龙之介?”

  他仰脖收泪,重新把枪举正了,像刚才那样直对着芥川龙之介的额头中间。枪口重新移回原位,就像坟场周围的死灰得到腥气的号召重新开始翩翩起舞一样。

  “我也是有哥哥的人。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而且以我们的关系说这种话似乎不合时宜,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心话。如果当时我就在哥哥的身边,那么无论前方是炮弹还是刀锋,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去。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需要别的理由。小银她……我一直以为她是盲目地崇拜你,喜欢你那杀伤力十足的攻击方式。那时我觉得她没有自己的判断,现在看来,她其实已经选好了路,并且一步都没有反悔。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还要独立。我已经得到了答案,谢谢你愿意告诉我。那么,请允许我问一句,你呢?你有答案了吗,芥川队长?

  你和我都是间谍,却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我是为了替死去的哥哥报仇,为了私情而选择为猎犬卖命,选择欺骗那些真心对我的同事伙伴。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和我一样,为了私情,为了亲人?还是说为了祖国?罢了,我也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不应该对我说什么的,我并不指望你能回答我。还要走下去吗?走得这么累,这么苦,你还打算走到最后吗?往后走,你可能还会失去更多,甚至会是一些我和你都无法想象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是永远也不可能寻回来的。白云苍狗,生死无异。世事轮转,人却不知。川端康成的文章中有写过,幸福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人在学会用双脚站立走路的时候,灵魂的病痛就已经开始了。你害怕这份病痛吗?”

  害怕吗?芥川龙之介突然觉得答案已经定下了。多么不可思议,在刚坐在这里时,他还在为自己即将死去而进行冥思回想,现在却已经做好了不会有折回余地的选择。之前他在回忆那些往事,怀着追念与悲伤的思绪去进行,只要一闭上眼,生活中的各种细枝末节便会渐次在脑海中推送开来,再遽然膨胀席卷,将他裹入其怀。

  沾满血肉的无情刀锋。铺满尸体与血滩的贫民窟。被太宰治击倒在地后因挣扎而上翻的指甲盖。无数的生杀予夺。那些记忆又再次碾他入尘。他被自己梦中的潺潺血涓所吞没,而能够把他从其拉出的力量必须得是来自于自身,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由血泪构成的气卷到底在哪儿,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想起灾难,是单纯的心灵阴影,亦或是某种正相继迫近的未来予以的呼喊?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还沉沦于虚妄的迷惘与莫名的焦虑之中,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他有了缓解,那也不过片刻的催眠,只需要打个响指就会让他从中惊醒。想得到彻底的解放,能够依仗的只有自己的选择。

  芥川龙之介睁开了眼睛,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只有唇瓣上一排清晰的牙印映证着他方才有过复杂的思绪。

  他从回忆的漩涡中脱身而返。过去终已过去,纵使再回想千千万万遍也永远是过去。过去只会因回想的次数增多而愈发流毒溢骨,只会因回想的深度加重而更加戕害剜心。只要看透了生命迟早会化为干瘪之物这一点,那么像这种被利器划得千疮百孔的痛苦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窗外一只鸟儿从眼前滑翔着离开。

  它会去往哪儿?

  如果它的生命力有限,它会选择飞到太平洋上空,直到最后一秒,然后坠落下去死在海水之中。如果它的生命力是无限的,那么它会不会战胜太平洋,直跨奔向美洲板块的地方?那里过去后还有一片大西洋,大西洋的最东方郁卧着圣乔治海峡,海峡口岸安置了米尔福德港。静卧于大西洋边缘的海口,休息好之后又跟着大英商船往更深处飞翔。如同当年维多利亚时代的繁盛景象般,在开敞的白帆航船之间栖息翻转一番,然后就一路不停地南下飞渡大西洋,刺入印度海与海岸百折的孟加拉湾,再悄悄往陆地北上,翻过朝鲜海峡,最终又飞回到心爱的故土极东之地来。

  一只鸟儿让他看到了生命,让他看完了所有大海与陆地,让他走过了全世界,让他在逆境之中把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了仰望星光的感情。

  以己一身,救赎世人。

  白云苍狗,生死无异。天涯孤客,独树人生。在此花落灯熄,未免不是造化。但生之曼妙,活之声色,岂是死能丈量之物?白云苍狗,岂能比之龙泉飞炎?残花怜烛,比之星汉沧海,亦有资者乎?

  芥川龙之介直面向了立原道造的枪口:“不会的。我完全可以战胜它。”

  “好!”立原道造咬紧了牙关,按下了扳机,“如君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