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59章 萃如似血(下)

  福地樱痴保持着失语的模样站在原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踱步动作已宣告止偃。灯光朗然在芥川龙之介的身上回度,得到的却不是淋在黑发黑眼中时那娴静且温吞的转动和光闪,而是被无数或干或黏的血块承接下来后的晦暗色彩的层次。

  芥川龙之介还没有被打死,但放任不管,他肯定会活生生痛死在这里,或者因失血过多而走向休克,而这一休克过去,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醒来。他因剧痛而不得不喘着无序的呼吸,可是此刻他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一呼一吸都疼得要命。他已经开始对呼吸这一生存必须的运动感到唾弃与厌烦了。

  别人继续拷问他,问,你还不从实招来?但是芥川龙之介已没有任何生之迹象可以来回答这个提问。得不到回复,就只有继续折磨,实在不行,接下来就要放狗咬了。现在的芥川龙之介很可能会血肉尽失然后被拿去喂狗。执刑的人面无波澜地讨论着这些,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蹬上桌子的爱丽丝瞬间腿一软,霍然回座,盯着天花板大叹:“人类的心到底是要怎么长,才可以黑成这个样子啊!”

  就在那些人的手碰到芥川龙之介之前,一直沉默的立原道造忽然喊道:“等一下!”见对方被自己吼得停住了,他马上踏步向前,对着那些人扬起了手,挨个给了他们一巴掌。光是听指骨拍在脸颊肉上的响亮音色,就知道这些巴掌打得是有多么强横,凡是挨了巴掌的人无不头晕眼花,嘴角溢血。

  “立原,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地樱痴有想出手的意思,但最后只是迈出了半步,没有阻止立原道造。

  立原道造像是嫌弃自己的手碰到了脏东西似的,狠狠甩了几下,又佯装喷了几口唾沫,飞速地让两个掌心相互摩挲,以洗净自己的掌心肉及肉上每一寸细长的脉纹。做完这一切后,他对着福地樱痴敬了一个礼。

  “大人,我这是在教训害群之马。”见福地樱痴没有阻止他说下去的念头,他继续解释,“您想,我虽然侦查到了有人在暗中帮助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联合,并顺着摸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通讯线,但是,我们并不能直接断定这个内奸就是他。对方是可以联合黑手党和侦探社这两大组织的高手,可见人脉与信息手段非同一般,既然具备这一条件,那么他做完一切后再随便改一改线索,刻意引导我们找到芥川龙之介身上,这项罪名就能完美嫁祸给别人了,不是吗?”

  “话是可以这么说……”

  “您再思考一下,芥川龙之介无论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人际关系都不理想,据调查,国内大多数人都是反对他甚至憎恨他的,这种人真的可以和武装侦探社称兄道友吗?况且据我以前在港口黑手党任职的观察,他在黑手党内也是屡次犯错,多次辜负森鸥外的期望,最后直接投奔对家。他以前的老师太宰治每天对他打打骂骂,我还亲眼看到过太宰治对他开枪,子弹钻破皮肉把他的身体打穿。可见他在港口黑手党里的处境也不甚理想,没有人喜欢他。这种情况下,他到底要如何做到不仅与其交换机密,暗中联络,还能让这个组织听其情报引导和老对头侦探社合作?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倒不如说,芥川龙之介如此招人厌恶,同时又招人嫉妒,很难不认为他是被那个内奸陷害了。他身居要职,绩果累累,又深得您的喜爱与看重,敌人很可能是想要借此机会让他背锅,然后将他铲除。如果真的要把芥川龙之介活生生打死,很可能正中敌人下怀,以后我们就更难找到真正的内奸了,您也会失去一个难得的好助理,实在是不划算。退一万步,如果芥川龙之介确实是内奸,现在经历了这等虐待,想必也无法再生事,只能乖乖躺在病床上了。

  所以我才说,还没有搞清楚真相就开始对他进行殴打的这些人,简直以下犯上,沆瀣一气,对我们的发展没有半点用途,差点就误了大事,全是害群之马!不过是吃白饭的,仗着自己有异能力就觉得超人一等。上层资本搜刮无产阶级的劳作成果,然后每个月分发给他们当奖金,他们却在需要使用异能力杀敌的时候请假回乡,躲在屋舍里吃西瓜,关键时刻只会打自己人,打得比谁都狠。

  这种害人害己的官僚产的饭桶,就该被枪毙!”

  “你之前怎么不说一说这些逻辑道理?”福地樱痴猛力地拍打了一下桌子,而后指着恍如死尸的芥川龙之介,“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你却告诉我可能冤枉了他?这能重新来过吗?”“我只是说追着过去后电话另一头是芥川龙之介的坐标,并没有直接说他就是内奸。把他当作嫌疑人带到这里来,然后说要对他动用原始拷问手段的,”立原道造停顿了一秒,“是您自己。”“好吧……”福地樱痴木然伫立,若有所失的模样不知是真的开始反悔还是做做样子。

  森鸥外借这个机会马上表明自己中立的立场,顺便许了个空头承诺,表示不光是武装侦探社,只要贵方愿意找我们帮忙,我们也会派出人马。当然了,他并不会坐实这个诺言,不过说着玩玩,明哲保身的举措。自己要做什么,芥川要做什么,他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临走之前,他不忘当着福地樱痴的面再演了一回,对着芥川龙之介放狠说:“当初我虽有预感你会背叛,却还是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边,所以特地联络你来警告,让你离陀思妥耶夫斯基远一点,结果你最后还是没有听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大街上捅过我一刀,现在还有点痛,今天就算是你替你男人还我的,我以后也不计较了。希望你以后可以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有胆色的话,就永远也别反悔。明白了吗?”

  到底反悔与否,芥川龙之介已经没有精力做出判断与反思。

  耳朵突然听不见了。

  眼睛也只看得到窗外树叶的反光。

  唯独嗅觉还勉强能运作。使劲龇着牙齿的话可以嗅到白昼的余热,酒水和蜡油混合在一起的溽然,以及牛皮纸被烧毁后残遗下的灰烬。沉淀在湿润且污秽的血泊中的亮白高光,萍聚溃疡,熠灼簸荡,一边进行着寂寞的跳跃一边独自等待着血流的干涸。阳光斜射入室,照得芥川龙之介身影遍体布光,也照得血滩发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鲜艳色彩。承受着日光的绿叶背面在一次次的扇扑之间颠摇出瀼瀼的光点,光点的碎片透过树叶子的缝隙洒落下来,摇曳出形状万变且神似浮萍的金色沦涟。

  空气的燥热很快让衣料上的血渍变干,芥川龙之介伸出幸存的左手,想把衣物卸下,一直贴在伤口处实在太疼。可是已经来不及。血和汗的渗出使得衣服黏糊糊地扒在皮肤上,然后又被太阳的照射给烘成半干,和伤口处的肉紧紧地粘在了一起,甚至有些布料通过了切口,深深地固定在了血肉深处。要把衣服脱下,就等于把自己的皮给剥掉一层,把布料从骨头左右的深度地方连根拔起。

  我可能要死了。芥川龙之介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活了这么久,他第一次有了对自己的性命如此深信不疑的判决。

  他颤抖地在地上攀爬,用可以蠕动形容的姿态奋力地前进着,每一个受损的关节都夹着无数粘腻腻的腥甜,移动一下就会让全身神经都开始收缩,仿佛被一只手绷直撕拉,但是他却觉得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最后他终于离开了阳光照射的那一地方,靠上了晦暗的墙角。阴影笼盖他如在他身上泼了肮脏破败的石泥。阴影之外的太阳蹑足向天心攀沿,恣睢的亮光如疾风骤然临于下土,在人世间彳亍。但他再也不能出去。阳光遽然糜集,匝地的树荫喻示着盛夏的生机。但他再也不能见到这种场景。

  他已经再也不能见到太阳了。

  听说人在死前脑海中会闪过自己的一生。如果真是如此该多好,他何其希望能有机会好好审视自己的人生一遭,看看这二十年究竟做错过哪些,又是否做过什么好事,哪怕只有一件。可是这仅仅二十年的人生该如何闪过呢,如此短暂,稍纵即逝,令他不太明白。然而出乎意料的,当芥川龙之介闭上眼睛后,他在黑暗中被一系列驳驳劣劣絮絮答答的历史碎片所覆没,这些碎片不是自己的人生,也不是哪个人的人生,而是整个日本。

  先是刚有人类迹象时。那时连名字也没有,近乎赤条的阿尔泰语系人聚在一起,在北海道蜿蜒的海岸线边执着地奔跑,连沟通都不会就要学会喝血,连路都不会走就要学会追赶。原始住民的生活与我何干呢,说到底灭绝他们的不正是后来的那些日本人吗,我就是灭绝他们的凶手的后代。芥川龙之介想略过这段时期。但愿这段空白却又膨胀得可怕的经历能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中磨损殆尽。直接跳到各种长长短短的时代。藤原紫式部的时代也好,伤痕累累的战国时代也好,暂且安平的江户时代也罢,亦或是开化光明的大正时代,也或许是黑暗的昭和年间。是历史。是时间的坐轴上一个又一个叠加的点的移动。是从这个战争滑向另一个准备战争的暂时和平的阴翳。那阴翳下栖息的飘零无寄的厌倦与落寞,也随着时光横无际涯的行走变成了千回百转的轻烟,从此再也未在历史长河中出现。

  终究还是一点点地离去了,生命、时代、爱。

  时代的残骸在过去里堆积碰撞形成病态的伤痛遗留,歪曲的脚步在伤痛中垂死前进,踽踽而行,带着无可言辩的伤与自命非凡的灵魂去向世界的另一段。不是这里,也不是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其出发点是生命流逝与诞生而促使的世界变动,前往的终止点却是无尽死亡的洋流。一端始于白驹过隙的现在,一端伸向宇宙无垠的太古。

  为什么要给予我生命?芥川龙之介想问。当初是谁要给予我生命的,啊,对了,是母亲,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要给予我生命呢。如果说,活这么长有意义的话,那么在获得意义的瞬间,生命就已经开始有了限期了不是吗?而若迟早必然两断,那么连接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这条可怜生命线也迟早会变为缺失意义的东西。芥川龙之介忽然觉得一切都无足轻重了。他抓住了生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生命的另一头等着他。

  这时,他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随着那声呼唤渐渐清晰,他的意识也一点点地聚拢起来,形成若干个微卷的漩涡。一个漩涡生长后又是另一个漩涡的派生,另一个漩涡又同别的漩涡一起剧烈地搅和。

  是母亲。

  芥川龙之介在杀害人时未曾流下的泪水,在遭千刀万剐时未曾流下的泪水,却在此刻无法控制地溢出,近乎心痛难耐地滚落。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不,我甚至很想知道,自己当真是被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的脸呢?母亲,为什么生下了我之后,要把我丢到贫民窟那种地方去?那个地方真的不是小孩子该待的,我活得好孤独,你是怎么忍心把我和妹妹丢在那里的呢?难道说,我真的是从垃圾堆里面长出来的野狗,天生天养,没有父母吗?他们唾弃我是孤儿,给我起那么多用狗来命名的绰号,说我天生就该当黑手党,天生就该去杀人,可那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像普通的婴儿那样,一生下来就被接生的人们哄着,然后放出所有的声音大哭一场,就算把这辈子所有的噩运和即将受的委屈都哭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人说我表现得不乖。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去读书,然后考适合自己的大学,说不定还能教小银功课,她这么温柔文静,到时候在学校里一定会有很多人追求,她想选择谁都无所谓,我只要她可以好好活着就可以……

  逐渐弱下的哭泣声,在空阔的无限城内倾轧回荡,之后又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无法听见。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一切都化为这一瞬间决定他日后万劫不复的情感。

  芥川龙之介的四肢急剧创痛,被刺破的血管与细胞仿佛在跳跃振动一般,痛感持续着扩大,骨髓筋脉纤纤欲折,皮肤五官颤颤巍巍,心脏肺腑即生即灭,整个人都即将在这夏阳之下吹化成烬。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处在受污辱、遭恶道和枯萎的生涯尽头,朦胧地从死里抗拒死罢了。

  好痛,刚才还一直不痛的,觉得已经麻木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觉得好痛了。好冷,明明血流了这么多,流得如此热,裹了身体满满一层,为何却是这么的寒冷。如果我不是芥川龙之介,如果我不是异能力的持有者,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时候大声哭泣,大声说我好害怕?母亲,真的对不起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我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骨肉都没能保护好。你当初丢弃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记得你明明在我的耳边答应过会回来接我的,这一承诺就是整整二十年啊,为何最后看我一眼的时候还要撒谎呢?你究竟去了哪里啊?只是给我留了一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就再也没有回来。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如果你从未离开过我和小银,那么我们还是否会是今天这样呢?我不明白……我不曾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母亲,我好想你,我也是肉做的,也是一个人母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现在这个样子,会切身切心无条件地心疼我的,只有亲生父母了吧……每次上街看见别的孩子有人牵有人哄,我都止不住地想你。贫民窟的冬天又饿又冷,冻得我神志不清,我却还是幻想着你会突然出现,然后把我和妹妹接走,永远离开这里。

  原谅我在死前才坦白说,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希望你可以出现在我身边,狠狠地骂我,狠狠地打我。要是你能狠狠地打我一顿就好了,然后教诲我说,别人也是有妈妈的啊,别人也有家人的,如果那个人死了,会有爱他的人心疼一辈子的啊!那样的话,我就会去自首,从牢里出来后便再也不杀戮,一边照顾妹妹一边努力地生活。可是,可是,你从没有出现过,从来都没有。没有人教我怎么做人,没有人教我怎么仁慈怎么热爱,大家都骂我,打我,否定我。

  我好想你……

  末广铁肠持刀破门而入,不可置信地看着蜷在墙角的芥川。芥川浑身血痕,皮开肉绽地靠在那里,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再也不会睁开了。他的身体上有无数道刀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骨头,像被巨大的力量给撕扯开来,血液干涸使得衣服和伤口紧紧地粘合在一起,让伤口处呈现出悲切的红黑色。

  末广铁肠跑到芥川的身边,摸到芥川冰冷的皮肤,既想把他抱入怀里,又害怕碰到哪怕一下就会弄疼他。他伸出手去,确认是否还有生存的迹象,却在靠近芥川的鼻息时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呢喃。这声呢喃让末广铁肠确信了芥川还并未死亡,在手指感受到芥川脆弱的呼吸时,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哭泣。他觉得自己心脏里的血液都要冻结了。在看到芥川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和这个人从此阴阳两隔。他再也不想离开自己固定在芥川龙之介身上的目光。如果时光倒流,给他一个选择,在当初看着芥川并被发现时,他不会再把目光收回去。他想看着他、看清他,那么需求并渴望着。

  之前他从未发现,可当芥川满身伤痕出现在眼前时他就开始明白,自己不能失去芥川龙之介,哪怕只是视线别开的顷刻间。因为只用顷刻间,他们就会再次被这世界分散。只用他移开一下视线,两人就会阴阳相隔。他不要分开。他不知道现在才意识到这点算不算太晚,但他知道现在就非得意识到这点不可。

  他想开口告诉芥川,啊,对不起,对不起,现在才赶来,现在才懂得,才明白……之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他想将这样的话语告诉芥川龙之介。然而开口时,话语便轻悄悄地趁着那一点微妙的伤感飞走了,再也回不来,就如同此刻更加强大的日光照入室内将他们的身影揉化一般,只有欲言不得后的碎片在喉中搜刮的疼痛。细碎如呜咽的话语从他喉口中磕磕绊绊地响起来:“芥川,芥川,我在……很疼对吗?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芥川的身体。芥川习惯性地蜷成一团,膝盖轻轻发抖,蝴蝶骨似有似无地上下伏动,似乎真的要变成蝴蝶,马上便抱着这份有苦难言的沉默飞向世界的另一头了。芥川依然在呢喃着,那声音实在太过于细微,比之细似蚊蝇还要更加地虚弱,仿佛正在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吐毒。末广铁肠不得不俯下身去听。当贴近芥川龙之介时,他终于听清楚了芥川在说些什么。

  一粒眼泪从芥川龙之介的眼角处滚落,滴在了地上的血泊中。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