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58章 萃如似血(上)

  芥川龙之介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不过,用发现一词来形容并不太准确,只能说是被怀疑了。

  一天,芥川龙之介给江户川乱步拨打了一通电话,当时是港口黑手党接济武装侦探社之后约莫两个礼拜左右。出乎意料的,电话拨通之后并没有立刻传来江户川乱步的声音。按照他们的规则,电话接通后必须要在五秒之内交换暗号,否则情况一定有变,需要立马切断联络。芥川龙之介在那头等待了四秒之后,电话另一头传来了一阵沙哑的咕哝,听不出来是在说什么。他毫不犹豫,啪地一下挂掉了电话。通话超过两分钟就可以定位到对方的位置在哪儿,不过两分钟可以算成是个保险数字,一个对底线的估摸,所以为了绝对安全,他和江户川乱步都是把反应时间缩在了十秒之内的。

  他很快便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暴露了,或者说被人怀疑了。

  到底是哪里有了差错?我能活到想明白错误之处的那个时候吗?芥川龙之介闭上了眼睛。上一次闭上眼是多久了,他也不太记得清楚。说来也有些可笑吧,越到危险的时候,反而越觉得解脱之日近在眼前,心境居然开始渐渐坦然。他闭上眼睛后什么也看不见,可出于过分疲惫与用脑过度,眼前迅速浮现出了一群光怪陆离的斑点和线条无理的花纹。  然而,他突然把眼睛睁开了,睁开的动作十分有力道,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个眼神充满了坚定与觉悟。那些方才还历历显形的图案一忽儿便形影不现,能看见的只有窗外那一方云絮飒沓的天宇。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命了,也不能马上就断定会没救,我必须先确认乱步先生他们是否安全,然后想尽办法为那些和我有关的人员布置一条退路,能保住多少就保住多少。仿佛一道鸣闪着星火的雷电从脑肠中间刺梭而过,芥川龙之介重新拿起了纸笔,重新打开了文件。直到穿着熟悉军服的异能特种兵找上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停下来,工作到了最后一秒。

  “福地先生请求见您。”“嗯,知道了。”他的双手被拷上,衣服里的东西全部被清搜殆尽。确认芥川龙之介除了白色单衣和黑色长裤以外一无所有之后,他们给他注射了肌肉松弛剂和麻药。昏迷过去的前一秒,芥川龙之介心里想的是,这个针管好细,钻入血管的时候好像有那么一点疼。

  等再度醒过来时,芥川龙之介嗅到了腻糊糊潮乎乎的味道,很快便被这种气味刺激得清醒了不少。他的呼吸道比常人脆弱,这种刺激性的味道一旦被吸入他的肺叶,带给他的难受感不言而喻。轮椅不在了,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力可以运动,只能一边嗅着正在对他的肺进行刨杀的空气一边跪坐在地面。跪坐,好像是这样的,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铐住。锁拷被吊在墙壁上,而自己正坐在不知是否干净的地面。或许是药剂的作用还未完全散去,现在他的触觉依旧微弱着,否则也不至于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跪坐,或者说是坐着然后倚在墙边的状态。

  前方摆着一张瓷白色的桌子,桌上铺着花纹繁美的餐布,椅子皆是崭新。若不是其正对面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铐着,称之为高级餐厅配置也不为过。坐在那里的人正是福地樱痴,他对着芥川咧嘴一笑:“感觉还好吗?”芥川没有回答他,他也不恼。“别急,马上让你见见故人。”他站起来,擦了擦手掌,“你一直以来工作辛苦,勤勤恳恳,从不抱怨,我甚是感动,可又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好,所以只能为你联系一下以前的好友,希望能够改善改善你孤单的工作环境。”

  房门也正巧被打开,天花板上的灯盏也随之骤亮。一支人数不多不少的队伍有序地走入,走在最前方的人,这倒是出乎芥川意料的,竟是自己以前在港口黑手党的同事立原道造。在看到立原道造的那一瞬间,芥川还有些朦胧的意识便清醒了个彻底。

  他想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武装侦探社已经被港口黑手党包庇了,自己却还会暴露。现在再仔细一考虑,既然他可以当间谍,那么猎犬也可以派人当间谍。如果不是因为港口黑手党里有内奸,这一切就无法解释清楚。而现在看来,这位内奸是谁,已一目了然。

  可是,他能够对立原道造说什么呢?是责备,还是怨恨,亦或是冷漠?说到底,他就从没有花过心思去了解自己以前的同伴,不知道立原道造到底是从一开始就是猎犬的人,还是半途受贿才背叛,更不知道立原道造究竟是怎样的性格,怎样的身世,怎样的人生经历。现在被背刺一刀,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害了自己吧。想到这里,芥川龙之介那方才还有些剧烈的反应便缓缓地褪去了,看向立原道造的眼神只剩下一片中立性的翳然。

  立原道造压了压自己的帽沿,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几回反复多次覆辙,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与他交流,默默地退到了旁边。

  “噢,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应该挺好的,结果挺一般啊。”福地樱痴摇头耸肩。

  “我没有朋友。”芥川龙之介音色沙哑地说了一句。他的口气十分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立原道造看了他一眼,紧锁眉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是吗?可是我们这边调查到了不少人物,他们好像都和你关系匪浅,比如说……太宰治?”

  芥川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中原中也?”

  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既然你在港口黑手党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家人也没有……你有家人么?”

  他没有回答。

  “这不成说,你在那个组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家人也没有,为什么还要联系他们来和我们猎犬作对?”

  “我从没有背叛过。”

  “这么说还是我们这边的间谍报假,我们都冤枉你了?你和港口黑手党已经一点联系也没有,恩断义绝?”

  “是的。”

  “好吧,就看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他频频微笑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桌子边踱步几遭后,忽然看向了芥川龙之介,目光中意外的有了些不舍:“芥川,说老实话,我很中意你。谁背叛我,都比不上你背叛我那么的让人那么难过。我从来没有像渴望你那样渴望过谁。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你真的很有资质,我想用余生所有时光来引导你成为数一数二的战士。”

  芥川欲言又止,踌躇了几秒后,他看向了福地樱痴,与后者四目相接。那个时候,芥川有些怀疑了。福地樱痴眸眼中的那些情感,究竟是真的,还是演出来的?那颠摇着的泪花,那象征着心口钝痛的阴霾,究竟是他不遗余力的坦白,还是召之即来的手段?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身体病成那样,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地教导你,甚至把我毕生的战斗技巧全都传授殆尽。看到这把刀了吗?非常漂亮,非常威风,是吧?我曾经想过,等有一天,我这一把老骨头即将魂归故里了,一定要在遗嘱里写上‘此刀归芥川龙之介所有’这句话……可是你却背叛了我,辜负了我的信任与期待,不是吗?”

  “我从没有背叛过。”芥川重复着说。

  “立原可是从小就在我们猎犬长大的,他绝对是猎犬最出色的间谍之一,在他十二岁那年,我们就开始为他潜入港口黑手党做准备,怎么,难道我不相信他,反而相信你?”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拍得囊囊有声。

  芥川对立原道造扫过去一个眼神。立原道造看了他一眼,把脸别过去了。

  “也好,行吧,既然你一直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那我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拷问手段了。”福地樱痴扬起脖颈,看了天花板一眼,有点像是在收束眼泪,等他再度把头低下来时,脸上已换好了不拘小节的笑容,“你应该觉得我所说的故人是指立原吧?那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他看向了门口,房门也应时地发出了轻微的动静,昭示着接下来会有人打开它的事实。芥川龙之介忽然感到了紧张。不祥的预感彻骨而来,逼将得他冷汗溢出,只用须臾就到了沦肌浃髓的地步。他想要腾坐起身。众多疑窦形成的砭骨感如同雷电一般,使脑神经激烈地跃动起来,细胞与肌肉都开始受热沸腾。随之而来的是不安的情绪,如雷后骤雨一样哗然倾下,卷风来临。

  “稀客稀客,能请到您本人,真是太不容易了。”福地樱痴双手做端状上前,对站在那里的人做殷勤状。

  还未等那人做出反应,一位金发的长裙女孩便从他背后跳出,异常不悦地挡在了两人之间,俨然一副不准他靠近的样子。

  “失礼了。”福地樱痴捋着胡须仰头一笑,“这位可爱的小姐是?”

  “爱丽丝。我的保镖,我的守护神。”森鸥外也对他扬起了一个找不出破绽的笑容,而后款款地走上前,姿态彬彬地入坐,神态憩意,双手的手肘轻轻往桌面一搁,十指交叉,手背闲适地托着自己的下巴。

  “森首领如此信任我们,只派一个小女孩来保护自己吗?”

  “嗯……倒也不是完全信任,只是按照要求赴约,和平进行交涉,自然不会反应过度,”森鸥外慢慢地弯起嘴唇,形状美观的唇梢一点点向上方推进,划出小段的弧,“只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也许就没有我这么温柔大方了。万一他们觉得我有危险,直接冲进来,可不好办。是这个道理吧,大名人?”

  “那是,自然是这个道理。”福地樱痴抽椅对坐,“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感谢贵方应邀,我们就直接……啊,对了,还是得先寒暄一番。”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被铐在角落处的芥川龙之介,“来和故人打个招呼吧,既然你的心还在港口黑手党,那一定很怀念这位大人了。”

  森鸥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变化,但是那抹异样转瞬即逝。他没有开口说话,始终没有看向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始终没有抬起头。

  见气氛沉默得紧,异常诡异,福地樱痴主动打破并哈哈大笑,说道:“抱歉啦,他有点内向。”

  “确实如此。”森鸥外闭上了双眼。

  “森首领年轻有为,早早便坐上了港口黑手党的领袖之位,肯定眼光高远,一眼便看出来了芥川和立原会有背叛的那一天。那些日子,森首领一定是在装聋作哑,给我们猎犬台阶下。”

  森鸥外微笑冁然,情绪不表露于外,未置可否。

  “不得不说,我年纪没比您大过多,保养却做得远不如,否则芥川怎么会身在曹营心在汉,念着有个英俊首领的港口黑手党,不肯交心于猎犬呢?是吧,芥川君?”

  芥川龙之介依旧没有出声。他的额头忒忒发疼,太阳穴极其不详且频繁地跳动着。他本来是想着,没事,既然福地樱痴要动用拷问的手段,那肯定是因为线索掌握得不够,还不能直接将自己问罪,而且一口咬定自己是和黑手党联络,让港口黑手党救了侦探社,并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是和侦探社的人一同策划,压根没有和港口黑手党再有过直接接触。福地樱痴现在证据掌握有限,只是处于怀疑阶段,思路也大错特错。接下来,只要自己冷静,决不供认,决不让其套出任何信息,稳重到底,就一定还有复盘的机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头脑想得清清楚楚,把思路理得条分缕明,内心却还是无法做到泰然自若。

  是因为森鸥外吗?为什么自己要对这个男人感到紧张慌乱呢?他和森鸥外并没有什么可称之为余韵绵绵的回忆,也未有过任何算得上铁泪腥血的爱恨恩怨,仅仅因为森鸥外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所以自己会产生犹豫吗?或许吧,其实自己比谁都清楚,港口黑手党是全日本最适合自己的组织,就算在这里有过不愉快,有过不如意,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猎犬也好,武装侦探社也好,天人五衰也好,甚至只是作为普通的市民也罢,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些场所全都比不上港口黑手党。确实,福地樱痴说准了,他的心依然在港口黑手党那里,只是他不敢,也不能将其表现出来。

  他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那一刻,芥川龙之介突然感到凄惶欲绝,心胆俱裂得无以复加,甚至莫名有些想掉下眼泪来。因为森鸥外身为上司,从没有哪一次对不起他,而他身为其部下,却一直都在对不起森鸥外。芥川龙之介的手渐渐脱力,脑门处传来了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痛觉,让人只觉脑浆都开始倒行逆施一般。

  “森首领,我们开天窗说亮话,你明知猎犬有追捕武装侦探社的使命在身,却还是选择了包庇他们,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在我眼里,你能让一个犯罪组织合法化地在横滨市生存并活跃,肯定自有手段与心机,定能衡量轻重,怎么会做出这般不明智的决定?难道说,贵党想与猎犬为敌吗?”“是啊,为什么呢?嗯……”森鸥外心不在焉地挑起左边的眉毛,稍作长吟,始终没有给出一句解释。“你我道路不同,一个是自成一派的黑夜党派,一个是隶属于政府隶属于人民的公共机关,按理来说应当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拼个你死我活。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秉持互不干扰互相尊重的原则,虽没有白纸黑字,也是不成文的约定。贵党若想打破这种平衡,向我们宣战,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只不过,做出这个选择,恐怕得付出非同一般的代价。”“这个我还是清楚的。”森鸥外支颐展颜,“福地先生手下的那几位精兵,确实实力非凡,连我方的中原中也这种强者都说他们像怪物。我自会权衡利弊,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倒也不必心急。”“好,望森首领选择正确的道路,至于芥川……”

  “他和港口黑手党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森鸥外倏地睁开了眼睛。

  福地樱痴没有放过这个小动作:“是吗?这个答案,我想,痛苦会让芥川说出来。”

  他拔出了方才向芥川展示过的宝刀。刀身略长,使得拔刀的过程缓慢而富有威慑力。

  “森首领,你说,双腿没有知觉的人,能第二次感受到腿部残废的疼痛吗?失去听力的人,能感受到耳蜗被刺激的异感吗?失去视力的人,被匕首刺进眼球时,是会觉得单纯很奇怪,还是又一次觉得眼睛要看不见了?嗯,这是个值得亲手实践的问题。”

  他轻轻把刀尖搁在芥川的大腿位置,只停顿了一两秒,便开始横向纵向毫无章法地在芥川的腿部切出一道道口子。虽说是毫无章法,但技巧非凡,即使每一道口子的长短和朝向都不一致,也都恰到好处地停在了一定的深度。深度一般,但是能很明显地看见被切开后的肉,带着朱箔般的血,再仔细一瞅还能在稠糊的血红与肉粉之间看到一点白骨。

  “听闻森首领有一身不凡的医学本事,那你应该知道,仅仅一把七厘米的管刀,就能刺穿人体,捣烂内脏,肆意妄为。七厘米,还不如一把小学一年级学生用的十厘米直尺长,却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搅得血肉模糊,七窍升天,多么脆弱啊,人!”

  芥川双腿抖如筛糠,愈是疼痛便愈是反应剧烈,愈是给出反应便愈是让伤口疼痛加倍。他的裤子在眨眼之间便被染得通红,下半部分的身体全是血,一时之间竟看不清他究竟被砍了多少刀,画面可谓触目惊心。血腥味扑鼻而来,从切口的血缝之间溢出来的血滴滴嗒嗒流个不停,把身下的地面淋出一片血滩。他已经痛得分辨不清自己流的是冷汗还是热汗了,成阵的汗水从头皮渗出,顺着眉骨与头发生长的线路滚落出了好几道纹路。在他闭眼的那一瞬间,汗珠接连着碾过了他干燥的眼皮,有力地灌入了他的眼睛。

  他的意识正在接受着极端的摧残,耳鸣也持续不断。随着耳边没有填词的嘈杂鸣叫愈加剧烈,他的冷静也一点点地趋于凐没。但是他没有惨叫,更没有哭。

  “如果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便不会遭受这种痛苦。”福地樱痴收起了刀,悠哉游哉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对森鸥外咧齿一笑,“你说是吧,森首领?”

  森鸥外没有说话。

  “只要芥川不招供,我还有的是手段,毕竟拷问,过程总得多些非人性化,才能有板有眼。”

  “刚才我就说过了,芥川龙之介和我们港口黑手党没有任何关系。”

  “确定吗?森首领,你看看他,看看他,真的一点也不心疼吗?”

  “不心疼。”

  穿着清一色军服的人上前,朝他的伤口处泼盐巴和药水,问他招不招。芥川龙之介牙关打颤,坚持说没有背叛过。那些人嘴角一咧,骂道,这个公交车还挺会挨痛,然后便开始了对他的殴打。别说是芥川龙之介本人了,就连森鸥外阅历丰富,也没有见有人可以被拳打脚踢打得那么惨。那头标志性的乌发被血染成红黑相间的模样,末梢的一抹洁白原是那般可爱又鲜明,也被血水浇成了红色,并因为血的稠糊而粘贴成死气沉沉的一团,就像是一片血块在僵硬地晃动。

  一点也不心疼吗?福地樱痴再次问森鸥外。

  森鸥外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福地樱痴说。

  森鸥外没有睁开。

  看来森首领是怕了,怕自己一看到就会动摇,就会心疼,就会忍不住说出芥川与贵党勾结的真相。福地樱痴冷笑一声。

  森鸥外不置可否。

  “够了!”之前一直沉默的爱丽丝异常暴躁地跳了出来,娇小的手掌拍出了响亮不凡的囊囊声,看她另一只手紧紧握拳的样子,似乎已经一触即发,“别给脸不要脸,早就说了,他和我们没有关系,更没有联络过我们,你还在一直问,一直给我们脸色看!你算个老几?连我都没有用这种态度和林太郎说过话!”

  “爱丽丝。”与之成反比的,是森鸥外一声无奈又绵长的喟叹,“坐下吧。”

  “反正医护人员多的是,有异能力的也不少,就算把芥川折磨成半死,也能救过来,继续折磨。大不了就让他复活一趟,比如变成吸血鬼什么的,然后继续拷问他。我可不信,到了这种地步,你们还能憋住不承认。”

  芥川下意识地想要集中精力,去倾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随着他被打得左耳一直打鸣,只有右耳还有些感觉,而从头上与发间流下来的热乎乎的血有不少注入了他的耳道,这让他的右耳奇痒无比,且分外闷重。他想要伸出右手去摸这只耳朵,却被人误以为是想要自卫,于是把他的右臂也敲打得无法再抬起来了。他白色的衣服被染得血污不堪,通过布料被撕裂的缝隙可以看见其皮开肉绽的惨状,通过他右臂垂下时的晃荡状态,可以看出应该是脱臼了。那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的样子活像被绞肉机卷进去搅拌了两圈。

  “你在干什么?”其中一个人突然神经质地跳了一下,对着另一个正在打芥川的人挥去一拳,“应该先奸后打的,结果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谁还下得去手,真的是亏大了。”“你又不早点说,我还以为你对他的身体没有兴趣,所以也不敢提议。”被打的人捂住那半边脸委屈地回答。“当然有兴趣了,这是被几乎所有的政府上层高官睡过的高级男妓,平常地方能花钱买到?”“确实,还是个有骨气的妓,难得一见。”“他怎么还不招?拿打狗棍来。”“他想致敬一位□□,叫小林多喜二,他想和小林多喜二一样被活生生打死。”

  人群一阵哄笑。

  “共犭勾!”为首的人狠狠扇了芥川一巴掌,“致敬是吗?知不知道小林多喜二是怎么死的?你连死法也想学?”

  “共犭勾,死了之后去致敬吧,替我向马克思问好!”

  一溜鲜血顺着芥川龙之介的嘴角流下。致敬小林多喜二这种事情,他根本没有想过,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生命力为自己辩解了。他觉得从自己口鼻中一呼一吸漫延出来的气团都是红色的,就连每一个眨眼的动作都是带着腥味的,恍如盖了一层弥漫着殉葬或者祭祀的烛蜡烟灰味的裹尸被。或暗红或明绯色的血液交织成如婚纱的布幔自他身体潺潺流下,内脏也被震动得开始出血,堆在肠胃上,开始影响别的器官运作。萃如似血,似血犹盛。

  “他没有和港口黑手党联络的理由。”

  “芥川没有家人在吗?”

  “他有个妹妹,确实是在我们港口黑手党。”森鸥外回答。

  “这有可能就是他还心系贵党的理由。”

  “但是她已经死了。”

  “噢。”

  地上恍如死尸的芥川龙之介突然动了一下。

  “最后一次提问。森首领,你真的不心疼他?再碰一下,他可就死了。”

  森鸥外苦笑一声,犹豫了。

  他居然犹豫了。芥川龙之介简直不敢相信。是的,凭借最后的意识,他能感觉到,森鸥外确实是犹豫了。他原以为森鸥外永远不会再原谅自己,对自己只剩下了冷淡甚至厌恶,之前自己被折磨的时候,森鸥外也一直保持着冷静,可是在这最后的关头,森鸥外他……他居然不敢回答了?

  为什么?森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不心疼呢?如果你真的犹豫了,真的心疼了,不就等于告诉他们我确实还忠于你吗?这样的话,我一直以来对痛苦和孤独的抗争,一直以来顶着这些情绪坚守下去的成果,不就毁为一旦了吗?森先生……

  “哈哈哈,”森鸥外笑出了异常诡异的音色,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些伤感的成分,“福地先生未免欺人太甚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手下的那群人报复。”

  “那么森首领的答案是?”

  “真没办法,好吧,其实我刚才确实……”

  森鸥外终于睁开了眼睛,向芥川龙之介投去了一瞥。而就在那一瞥的刹那,他停下了。“实”这一字尚未成声,关于这一字的口型尚未成形,甚至还没有等得及他对芥川龙之介的惨状作出任何情绪感应,他就被此时芥川龙之介的眼神止住了。分明已到了不是死尸胜似死尸的地步,芥川龙之介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动力,对森鸥外投去了一个可撼动灵魂的眼神。示意着决心的眼神绽放在那张被血洗遍了的脸上,焜耀到了鬼神凄怆。

  如果可以,我早就坦白说我很敬佩您了,森先生。芥川龙之介想说。如果可以……可以跟随内心去选择港口黑手党,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早就这么做了,但是我不能,我选择了最让自己痛恨的生活方式,默默地藏在黑暗中,后无退路,前无通途。感谢您最后的犹豫,感谢您这一生有那么一天真情实感地心疼过我。我现在都还记得,您说,如果时光倒退,你我都更加年轻,那么您一定会喜欢上我。不要说我的名字,不要说心疼我。请尊重我的选择,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森鸥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芥川龙之介。他一直保持着“实”这一字的口型,那一句“确实心疼了”就要呼之欲出。停顿了一两秒后,他把微张的嘴唇闭上了,重新组织起了语言。

  “是的。”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从来没有对芥川龙之介心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