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57章 顽石(下)

  翌日,芥川龙之介接受了胃穿孔的外科手术。他从没有过暴饮暴食的习惯,所以会造成胃穿孔的原因基本上是来自于外部力量的打击。大仓烨子在病房外等着他,问他是不是以前胃部被人捶打过或者捅过,或者说吞吃过什么实心重物,长期压迫着肠胃。经这一提醒,芥川也大致知道自己的病是从谁开始从哪时开始的了。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她。

  手术挽救了他的内脏,却没有挽救他的灵魂。胃袋上的洞被填上了,心都好似被什么东西钻了个孔,总是空荡荡的。稍有改善的厌食症与抑郁症又开始折磨他,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只是油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寂寞与渐次加重的孤独。他又回到了那种不能安然吃饭睡觉的痛苦生活。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旁边守着他,也没有果戈里来给他寄鸽子说让鸽子代表自己陪伴他不离不弃。这次是真的没有任何人陪伴他,也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了。

  头一天,他在夜晚中感到了纷至沓来的空虚与迷惘。突袭而来的惧怵让他无法挣脱,踟蹰于紧张感中不知所措,心脏大动脉开始快速地胀大又急缩,血液流动的速率刹那间加速,不安的感觉由微弱到漫延成灾,几乎快要直接崩毁他。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是有多么想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里。白昼的熌灼让他可以欺骗所有人包括自身,可以毫无忌惮地声称自己不怕一切,可是黑夜却能让他原形毕现。黑夜。黑夜给他准备的,只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亦如和太宰治初遇的那一天。然而可惜的是,已经不会再有如当年的太宰治那般拯救自己于黑夜中的人了,甚至连太宰治也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或许时间是真的恐怖如斯吧。

  于是他恍然大悟,发现自己根本不够独立,从小在贫民区就只知道浑浑噩噩,没有生存的意义,被太宰治带回去后,把太宰治当成神,结果却被神明本人伤害得避之不及,后来又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精神动力,支撑到现在。他这才明白,自己好像从没有以自我意愿生活过,从没有以自发的精神意识为动力拼搏过,之前活的那二十年,几乎算是白活,他没有一秒是作为芥川龙之介本人而努力的。过去的他,只会把精神信仰寄托在某人某物上,然后摇头晃脑地跟在其后,信仰崩塌后就像一个小孩子大吵大闹,好像是世界欠自己的一般。孤独与寂寞吞没了他,紧张与恐惧包拢了他,却没有打败他。从这一刻开始,黑夜不再可怕,孤身一人也不再悲哀。

  那时,他本是一个人缩在轮椅上,静静地坐落于黑暗中的一隅,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他慢慢地滑至窗前,打开窗帘,看向了夜晚中的日本。夏雨特有的闷热依然没有变,瀼瀼不绝的雨涟在落至市民的影子上时被广袤大地的热气焚化为一片湿热的暗灰,默然释化,从远方看去只能看见一团黑暗的色块,好似雨点落下去后完全与人类的影子融为了一体,一同延伸至街角的另一岸。另一岸。最后凌空踏至另一岸的人群前,在人群中转过头,向不知具体为谁的陌生男女走去或走来。

  他看着人民,看着街道,看着城市,看着国家,最后看着玻璃窗面上的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从手指的间隙中溜走了。并且他可以确定,此后的一生中,自己再也无法将这些东西找回来。

  第二天,他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白天,作为猎犬成员,他要想尽办法让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喜欢上自己,尽全力在猎犬中提高自己的地位,营造一个忠心耿耿、奴颜媚骨、偶尔会特立独行、沽名钓誉、羸弱病态的形象。他主动积极地为福地樱痴提供江户川乱步的线索,欺骗江户川乱步的感情,让知名的大侦探一蹶不振。随后他便开始撰写研究武装侦探社的文章,分析如何从内到外、从上至下、从民心到官意彻底把武装侦探社剿灭。福地樱痴高度赞赏,一度把他写的文章通过人脉渠道发表至横滨市市报的头条,并买下各大社交网站的热门搜索,以使芥川龙之介的勘察报告和思想作派能深入人心,激起人民对相关左翼人士的憎恨与对政府的信赖。

  芥川龙之介成为了福地樱痴的私人秘书,一度在猎犬甚至全日本的政府异能武装部队里名气大燥。在拥有了更大权力的同时,他所承担的任务也更加沉重繁多。他多次动用权力,秘密搜查国内反政府党,找出反对福地樱痴的秘密地下组织,然后趁其不备将他们全部逮捕入狱,仅在次日便把处刑结果上交上层,办事效率雷厉风行,几乎把所有对福地樱痴不利的组织势力以风速拆毁,甚至赶尽杀绝,其中武装侦探社位列此类组织榜首。随着权力越来越大,他得到了亲手管理针对武装侦探社的事务的资格。

  夜晚,作为芥川龙之介,他利用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个抑郁症患者的优势,常以去医院或者散心消愁的借口,偷偷与等候在此的爱伦坡会面,通过爱伦坡的异能力,在书的世界里与江户川乱步交换信息。他将白天得来的政府机密传给江户川乱步与爱伦坡,三人一同商议如何打败敌人,并通过他的情报来分析福地樱痴的真实实力。他将自己逮捕的成员名单交给江户川乱步,让他们能够及时将这些人救走,再通过爱伦坡的异能力从书中拉出等量的死者尸体,伪造文件以假装这些便是反动成员,最后在事态接近暴露的时候通过蛊惑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来保身,让猎犬的人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假装的时候多了,芥川龙之介偶尔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丢失本心,究竟应不应该这样下去。他佯装对江户川乱步欲擒故纵,又对末广铁肠热情放荡,对条野采菊用尽手段,也不忘对大仓烨子时常打感情牌,有时出于特殊情况,他还需要去勾引其他人,尤其是政府里的中老年男人与三四十岁的贵妇。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尽可夫的廉价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深夜时,他一定会梦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比谁都盼望回到以前。以前,只要自己哪里出了差错,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会出现在门口,贴在他耳边说,不要怕,还有我。他怀念在俄罗斯那四年时与费佳一同走过的街道,怀念那穿着费佳的外套度过的皑皑冬天。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用考虑,只需要等待第二天被费佳找上门,问他今天想去哪里约会。置身于那段时光的期间,他不曾觉得这些很稀罕,如今全部失去后,他才明白那些回忆是有多么难得。

  梦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对他说,你会是王的新娘。那细若游丝的承诺,如冰冷又柔润的火苗种在他耳内、脑中、体部。他想用双手捂住脸,却只能任由自己的脆弱神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一览无余。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压力,所有苦衷,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听,也只有这个人会理解他,会原谅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温柔降伏他惶恐无措的手,用真情的吻占据他混乱的大脑,用温暖的怀抱夺取他原有的平稳呼吸,最后用致命的一句承诺攻占他所存在于此的整个身心。那一刻,别说是让他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算让他马上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他也不会拒绝。

  于是芥川龙之介便会继续振作起来,继续干着不能见人的勾当。梦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他勇气,给了他精神支柱,他明白,只有走到最后,取得胜利,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成双成对地去冰岛,才能彻底结束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已经罪孽深重,知道自己干了很多恶心恶劣的脏事情,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知道自己如果半途放弃的话后果便不堪设想。就这样,每当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他就会在梦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遇,得其鼓励,然后继续振作起来,仿佛从没有失落从没有寂寞过一般。

  他不能接受猎犬的身体改造,也不能再做什么手术,不能再对自己的病情做任何挽救的行为。脆弱无害的病人形象才能让他顺利地将计划进行到底。如果他没有抑郁症,没有孤僻症,就没有合理的理由避开政府的眼线去找爱伦坡。如果他接受了身体改造,就代表了他有想恢复双腿重新战斗的想法,就不能百分之百地卸下福地樱痴对自己的防备。只要他始终是残缺的,始终是没有战斗力的,那么就算福地樱痴偶尔发现了一些尾巴,也会觉得他根本不足为患,糊弄糊弄就能掩饰过去。只有当他确实病弱到不会引起任何人警惕时,他才能将自己的责任贯彻到底。肺病让他已然命不久矣,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必须得在死亡降临之前完成一切。哪怕是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力,也要坚持到底。他必须要舍弃健康,舍弃情感,舍弃个性,舍弃尊严。

  芥川龙之介作为猎犬成员,多次剿灭反动势力,为异能特务科的工作顺利进行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也为福地樱痴的势力扩大做出了间接性的贡献。在此期间,他多次发表激进派的言论与文章,并每次以头条形式占领日本各市的市区新闻。关于芥川龙之介作为猎犬部队里的公交车上位的传言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芥川龙之介的绯闻绝大多数都得到了实锤,人民称他为“长错器官的娼/妓”,其淫/荡、放纵、谄媚、私/生/活混乱、公交车的印象已深入人心,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靠暖/床才得到了权力。

  他带领武装部队逮捕了不少反动派,而这些反动派多数是先进知识分子。愈是聪明的人,愈是知识面广大的人,思想就相对来说愈是独立。这些思想独立前卫的人均认为福地樱痴的思想观念并不现实,且过于硝烟化,似乎想要形成统治的结果,这会把日本甚至和周邻的国家都卷入进去,那么日本也许会如二战时期那般再度陷入无可挽救的深渊。这些知识分子也在努力地对民众进行思想宣传,撰写文章,利用多媒体进行演讲并推广,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芥川龙之介把这些人逮捕之后,迅速动用异能者的手段施以刑罚,造成了他在民众心中的形象恶上加恶的后果,已不光是淫/贱狠毒这么简单。

  芥川龙之介成为了铁石心肠的代言人,对他的谩骂与诅咒声此起彼伏,从线上到线下,从未停止过,还有人把A/V或者G/V演员的脸替换成他的模样,然后把这些视频以非法途径传播。

  同时,芥川龙之介通过与江户川乱步一众秘密联系,将猎犬和政府当中支持福地樱痴的势力的情报传递出去。其中有但不仅限于政府内所有重要的异能武装部队成员的实力底细、思想作派、所有部队的行动方向、猎犬的人会如何来攻击武装侦探社、福地樱痴的破坏计划等等。芥川龙之介把猎犬的人会经过哪里,会使用哪种攻击方式,甚至于他们会先使用什么招数来下马威,再使用什么招数来绝后路,都了解并分析得一清二楚,然后通过江户川乱步传达给武装侦探社的其他人。在他的帮助下,江户川乱步成功与武装侦探社重逢,福泽谕吉被无伤释放,猎犬追击侦探社次次失败,每次都能被侦探社游刃有余地躲过,每个成员都无大伤,现在他们正准备选一个适当的时机揭竿而起,对试图扩张的右/翼团体进行反抗。

  除此之外,芥川龙之介还将政府、人民、民间组织等多方关系的分析成果交给了江户川乱步,并对政府内各派成员进行了详细的观察,对于他们能否被同化有自己的结论,暗地里对这些人进行引导,于无形之中打击并阻碍了支持福地樱痴的势力。他秘密地对民间反动势力提供物质与情报支持,让福地樱痴“远东的英雄”这一称号逐渐开始被先见之士们质疑,形象开始崩塌。他不忘见缝插针,从大仓烨子入手,对猎犬的核心战斗力们进行拉拢,逐步建立起以自己为中心的人际网络与情报系统。通过他的情报,江户川乱步与爱伦坡分析出了福地樱痴的真实身份,以及其妄想成为“人类军”首领从而实现世界统治的真实目的。武装侦探社的每个人都对猎犬的实力底细甚至致命缺点了如指掌,只等芥川龙之介分析出适当时机,便可进攻。

  芥川龙之介通过自己的伪装,权力日益攀升,得以参加高层会议。他多次将自己在会议上得来的情报秘密转交武装侦探社,再通过武装侦探社转给埋藏于地下的反动派,相当于让武装侦探社直接旁听了福地樱痴的会议内容。

  当然,不可避免的,芥川龙之介的身体负荷几乎呈指数式增加。

  他的健康状态一日不如一日,工作量却从未减少过。到了后期,他不得不服用非人性化的强化药剂和激素,否则根本无法支撑起这日日夜夜不间断的谍战与情报战。服用这种药物只能获得暂时的体能,长期以往会带来折寿甚至大脑功能衰竭、猝死的严重后果,但是芥川龙之介别无选择。他不能倒下,哪怕是一秒。如果他松懈了,那么以他为中心的情报系统就会出现紊乱,牵扯到的阶层从上到下,涵盖的成员数不胜数。一旦他有个万一,这些人全都脱不了干系,这些日子以来坚持得到的成果也会功亏一篑。

  有一天,芥川龙之介偶遇了末广铁肠,后者主动叫住了他。

  “很久没看到你了。”末广铁肠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最近还好吗?”

  芥川龙之介默默地深呼吸,回答说:“好得不得了。”

  “也是,你的官位越来越大了,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我的上面。”说到这里,末广铁肠的眼中飘过一抹哀影,“现在你是我们的上司了,当然,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与头脑,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点想念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

  芥川龙之介有一刹那的犹豫,但是他马上便将犹豫压制了下去。

  “那天,你……”他低下了头,“在我看向你的时候,你转过头来,好像是瞪了我一眼。明明很不友好,我却觉得很可爱。被你抓包后,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说话。觉得你分明触手可及,却又不敢上前去。现在你已经不会因为别人偷看而瞪人了,随便牵你的手,拥抱你,甚至更过分的动作,你都不会有反应。所以我有点想念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那天的你,很……很让人怀念……芥川,其实我说这么说,只是想表明……”

  等他抬起头时,芥川龙之介已经消失不在了。

  芥川提前离开了这里,不敢再待下去。他所有话语都颓然无力了,如窗上雨露般缓缓地淡化撤离,只剩下一道晶莹如泪的液痕,在余下的雨流叠加与消遁中一次比一次深邃铭刻。他害怕自己泄露,所以提前逃走了。不要心软,芥川龙之介告诉自己。心软后得到的是必死的结局与支离破碎的命运,忍耐后得到的是哀叹的爱歌与完好无损的黎明。他要为了最后这完好无损的黎明献出一切。外人所给予的理解或者名誉一类,他已经完全置之度外了。连生命他都可以不爱惜,还会在意这些吗?

  那天晚上,芥川龙之介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看向窗外的横滨。

  今夜也是闷热且浩大的下雨。他的目光向着被雨湿润了的不知延向哪一岸的地面,向着远方那座被剥蚀了的雕像,向着对面楼房底层那隐隐可见的茎苔仓仓的破落台阶,还向着一颗颗在雨滴的反光中流出荒凉式漆白色的街心石,这样凝视着,内心深处那虚无的思念便可以安静地在雨幕中凄寒漫延。漫延,漫延,也不知何时才到达那个人的身边。

  他沉默地低下了头,收回了目光。

  截止至今,在芥川龙之介的情报功劳与暗中引导之下,武装侦探社已与港口黑手党达成了暂时的合作协议,坐落于港口黑手党提供的绝对安全的地点,彻底躲过了猎犬的追捕。全员完好无伤。

  除了江户川乱步和爱伦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位幕后的情报提供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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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我回评论,要审核12个小时以上,甚至三四天都还不显示,阿晋这是要逼着我这个豹子头零充上梁山的节奏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