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两个门人都笑起来,连忙接了玉环,又偷看我脸色,相视吐舌,一溜烟回自己房中去了。

  我见金吒神色自若,愈加不忿起来:“若你有了徒弟,一世莫要教我认得他。”

  “早得很,且虑不到那里。——方才王宫派人来,送了犒劳问慰之物,因师叔正会客,便交给了武师兄。他请你先去挑选。”

  我过去武吉房中看时,除了细点茶果之类,却是数匹上用锦缎,分为四五般颜色。想来近日战事频仍,做了衣服不知几时顾得上穿,便随口指了一样。

  武吉记下预备裁衣,又教我给徒弟带些吃食回去,忽想起道:“那几位等杨师兄不耐烦,都往校场去了。——今番倒也奇怪,看师父和两位尊长的架势,三五日间也未必开战。”

  许是被他言中:广成子次日午间才回来,果然从八景宫借了离地焰光旗。此后商议去向西方教主求借青莲宝色旗,转天一早便又起身。

  听燃灯话中之意,求借人家的至宝多半是件难事,且西方极乐之乡远得很,绝非晨昏往返的路程。

  好在商营也无人搦战,我们又在校场过了两日。邓九公想是终于觅得对手,拉着哪吒和天祥比试了几番弓箭,细究起来竟还是他略胜一筹。

  次日太鸾和邓秀阻拦不住,又由着他将最得意的一张铁胎弓给“小后生们”使了数轮——那张弓若会说话时,只怕要当着众人哭诉一场。

  看看已是酉时初刻,大家正要回去,忽见一个相府侍从匆匆赶来,见金吒施礼道:“恭喜三位公子,令尊李将军驾至相府,且已取了罗宣的首级,奇功非小。——武成王也已去相府相见。”

  金吒大约早有准备,便教他:“先去回禀,我弟兄立时就到。”

  邓九公诸将纷纷上前称贺,都说要回府更衣,随后也去见面。天化却神色忐忑,不住去看哪吒——见他只顾收拾弓矢兵器,不与自己目光相交,急得又转头看我。

  倒是雷震子与哪吒低声说了两句,将他长|枪接了过来。李氏兄弟先行离了校场,众人也各自散去。

  天化好歹依了我,到相府换上常服,在房中稍待。一个派去探看的从人回来说,李将军一身道门服色,言辞十分谦逊;丞相要设宴款待,他推辞几番未果,此时正与武成王在厅上相谈。

  过了一刻工夫,师叔的近侍来请我们去赴接风宴。到正厅时,其他将官也来了三四成。我们上前拜见师叔,又一同向来客施礼。

  李靖年纪与黄飞虎相若,面貌却似更年轻些,白面长须,一表非俗。虽身着道服,行动间仍看得出掌兵多年的威仪。师叔教我们以“伯父”称呼,他却起身逊谢,只说今番投入姜丞相麾下,彼此皆是同袍,无须叙长幼之礼。

  一时筵宴已开,师叔同着他父子四个往各人席上来。哪吒神色不见异常,只是未如平素那般推脱黄明太鸾等人的酒,接过来盏盏皆干,却始终一语不发。

  我眼见他们在苏护父子那边相谈半晌,便教门人过去探听,闻知:“郑伦将军与李将军叙起师门,原来他两个是一师之徒,只因学艺一先一后,彼此未曾见过。郑将军便笑说,小师叔要叫他‘师叔’才是。眼见被苏公子踩了一脚,自家又改口说‘在侯爷这边我是晚辈,原该各论各的’。三位师叔都没理会。”

  我早已无心饮宴,只觉第一遭与哪吒相离切近,却又似有千里之遥。——他大约已喝过了十余盏酒,脚步依然稳得很,只是一直没有看向我这边。

  ……

  “然则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须你们相助……也不必因此为难。”

  我记起他那天的话,心中五味杂陈。首席之上,武成王也几乎未动杯筷,不时去看师叔那边。

  酒过三巡,闻报“千岁驾至”,大家连忙起身迎接。姬发与李靖相见,说不得又是一番客套,随即同到首席落座。

  我的席位相距不远,无须法术或探报,也听得到彼此讲话。原来师叔终究和姬发商议了个折中的法子,将南边街巷靠东一处闲置的官邸整饬出来,又从相府选了数名得力侍从,“请李将军屈尊暂住”。

  李靖推辞不过,起身奉酒谢恩。黄飞虎和师叔一同陪饮。金吒趁他几个不察,左手掩住哪吒的酒盏,片刻后又移开。

  手诀只在一瞬之间,却瞒不过我的眼睛。那是入门的移水之法,他自幼便会,却大约是第一次用在正事上。

  ——之前都是酒席间自家作弊使的。

  姬发回宫之后,首席上三人又叙谈了一番,其他将官也轮流过来敬酒。然而毕竟战事未歇,大家毋论量宽量窄,都未敢尽情一醉。

  转眼已至二更,师叔便教散席。金吒过来与我们作辞,言及今晚要随父亲到府邸去,明早再来叙话。天化便说自己认得路径,有事自然过去传信。

  他兄弟三个随父亲下了正厅,师叔送到门外,遣近侍跟从,之后返身来到我们席上,低头看了一眼,对天化笑道:“今天的菜是匆忙做的,想来不合口味?”

  天化道:“弟子岂敢挑嘴——何况杨大哥他们也没吃几口,师叔如何单问我一个?”

  师叔叹道:“莫非我不晓得,素日有人和你斗口,权当下饭。——罢了,不知何时就要见阵,都回去休息要紧。”

  众门人纷纷告退,师叔单与我递了个眼色。我随他来到偏厅坐下,师叔教上茶来,从人却摆了三个杯子。

  我正疑惑间,又一人进了偏厅,竟是哪吒。他上前见师叔行礼,又看着我要说甚么,却忽然往旁边移了半步,右手撑在桌案上,方才站稳。我连忙起身扶他,却被挡开。

  师叔叹道:“你大哥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说军情瞬息变化,我们都离了相府未免不妥。二哥和……父亲也赞成他。”

  哪吒的声音无甚异常,眼神却游移不定。他被师叔拉着坐下,却不接我递过去的茶,只低头道:“必是师叔教他如此说的。”

  师叔道:“前事的细情,我虽知道七八分,左右也没法分剖,何谈劝慰。只盼时日久了,或可释怀一两分。——武成王方才担心不已,只对我说……一时先不要遣你临阵了。”

  哪吒道:“弟子今晚……果然不能了,明日自然一切如常。师叔莫要小看了我。”

  这后半句仍是他平素的语气,师叔却似听得有些不忍,转向我道:“你们出去消散消散罢——作师兄的,总比我说话有用些。”

  我们起身告退,出旁门往花园而来。哪吒依旧走在前面,我赶上时,他并没再加紧脚步,而是站定了回头看我:“杨大哥要说甚么?”

  我看着他眼睛,勉强笑道:“我只想听你说,说甚么都好。”

  哪吒似是怔了一瞬,旋即道:“你和师叔不必如此。我身投西岐非止一日,‘声名’毋论好歹,都是战阵上自家挣来的。”

  我见他不往下说,便道:“这个我晓得。今日却跟随他身后敬酒,着实憋屈。”

  哪吒忽然摇了摇头,抬头望天。此夜月朗星稀,天宇澄净。他盯着月轮看了半晌才道:“我幼时有一年新春,因游魂关战事稍歇,总兵窦融夫妻来陈塘关拜访。我偷偷跑到宴席上,父亲并没责怪,倒带着我敬了窦融一杯。那陈氏夫人拉着我道:‘你爹爹养了三个儿子,将来个个成名,他早晚跟在你们身后给人家敬酒去。’父亲说:‘若得那般倒好,只怕他们辜负夫人此话。’”

  哪吒转为看着我,忽然笑道:“魔家四将伏诛那天,庆功宴上天化果然走在前面。他也逊让了几次,都被武成王推开了。——可惜你那时忙着应付南宫将军他们,全没看见。”

  我见他眼光黯然,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他却道:“那都是天化的事。——我早没有父亲了,他只是玄门同道,师叔麾下同袍而已。为免于诸多麻烦,也不为难旁人,一个称呼不值甚么。”

  “你若果然这样想,自是好的。”

  “……还要给你赔个不是。”

  “那却为何?”

  他推我在一侧的回廊上坐下,随即俯身环住我肩膀,脸颊埋在我颈侧。

  这一遭比战阵上的甚么变故都要惊人。我始料未及,倒愣在原地,只听他闷声道:“你的身世,师父并未说与我。——不过上次他来西岐时叮嘱,教我讲话留神,‘他作父亲固然不成模样,然则你杨道兄自幼便没有父亲了,岂不比你更可怜些。’”

  他又抱得紧了些,似乎于这个话题上言辞已尽,只有抱着我才能尽抒心事。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哪吒体质特异,并没沾带多少酒气,然则他再开口时,这半日勉力压制的醉意似是已经掩饰不住,声音渐渐含混起来。

  “我甚少做梦……昨夜却梦见了小妹。”

  “是小妹么。”

  “是。她似是已有四五岁的模样,生得酷似母亲,拉着我问东问西……只是说的话现下忘了。”

  “全都忘了不成?”

  “倒有一句记得。她问‘三哥身边那个穿淡黄袍的大哥哥是谁?’”

  “你却如何说?”

  “……忘了。”

  哪吒抬起头打量我的神情,过了半晌,终于像往常那样笑起来:

  “真的忘了。——又有甚么要紧,将来你自家说与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