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一瞬间我真的在想,见到这位“小妹”是何等情景,又该对她说自己是谁。

  哪吒见我微一恍神,又笑道:“天化见你迟迟不回,一准要寻过来。你去罢。”

  他言毕纵身一跃,竟上了回廊外的一棵乔木,又两三下攀上顶端的树冠。片刻后传音对我道:“我一旦睡不着时,就在这里坐上半宿。起初被巡逻的军士看到一次,后来加了些仔细,便没人发觉过。”

  “果然我也第一遭知道。”

  “……这棵树枝叶不茂,只能遮住一个人。——你放心,我并没醉得那般,掉不下来。”

  我盯着树冠,果然看不出晃动,以凡人的目力也的确难以察觉上面有人。

  想来他似这般独看星月,已度过了非止一个中宵。

  我传音说大家今天都带了酒,必然止灯早些,教他不必太晚回去。随即往后院住处而来。

  天化听到开锁的响动,果然立时出门问询。我不敢以实情相告,他也没听出关窍,只叹息道:“天祥自从散了席,就来我房里坐着,刚刚才回去。他想是在爹爹那里碰了钉子,只缠着问我……唉,也不必说了。”

  我宽慰了他几句——想来和他宽慰天祥一般徒劳无功。天化忽又想起,问我们近日可要去李府温居拜贺,我只得答以“但听师叔安排”,便与他各自回房安寝。

  次日我起得不算早,待梳洗完毕,金吒和木吒已经回了相府。众人心照不宣,都不谈旁的,只一同收拾往校场去,路上又说广成师伯莫非被西方教主为难了,如何还没回来。

  这一天哪吒都被天祥缠着不放,午间也由他拉去了王府吃饭,只说“并不与爹爹他们一起”。天化在后面瞧着他俩,片刻之后看着金吒道:“礼尚往来,我今天的伙食,都要着落在师兄身上。”

  我也不知他们各自吃了甚么,左右没人来管待我。

  刚到相府,就听土行孙说,因师长们商议何处去寻素色云界旗,他回住处与妻子谈论此事,却被静室中的龙吉公主听见。原来此宝又名“聚仙旗”,乃瑶池金母所有。燃灯师伯得知,便亲赴玉虚宫去请南极师伯——他与瑶池素有往来,求借自然容易些。

  土行孙又道:“公主这样的天外仙子,我都不敢抬头看的。岂料婵玉倒似得了缘法,他两个时常私下相谈,也不知讲论些甚么。”

  看来我们这里的诸般故典,早晚都要教公主知道——只怕也少不了我阵前放狗咬人的事。

  如此三天过去,广成子终于从西方借得青莲宝色旗而归。又过了半日,南极师伯驾临西岐,送来了素色云界旗。

  师叔正称谢不迭,赤精子和文殊也前后赶来援手。燃灯当即筹划,与他两个各执一旗镇守岐山东、南、中央方位,又教师叔请武王御驾,亲掌素色云界旗守在西方。

  师叔遂点鼔聚将,传令当夜一更去劫商营:黄飞虎、邓九公、南宫适各率本部人马,直冲辕门和左右粮道门;众门人亦分为几队,从各方突入。

  是夜各路人马直扑敌方营寨,一时喊杀声响彻八方。我与哪吒一同抢入殷郊中军,见他已被黄家父子困在核心,犹自左冲右突,全然不惧。好在几条长|枪从四面相逼,一时也不容他祭法宝来战。

  武成王等敌住周围的商将,将中央的战场让了出来。殷郊见了我俩,不禁怒发冲冠,舞动画戟便来拼命。然则他自来不算伶俐,居然接连使落魂钟去晃哪吒,又祭番天印来打我,自然全无效验。

  此时南宫适和邓九公已经斩了张山李锦,一同前来助阵;玉虚门人也纷纷赶到。殷郊见空中地下俱有敌手,虽三头六臂也难抵挡,连忙仗落魂钟将天化晃下坐骑,借机破围,往岐山败走。我们救起天化,又掩杀了一段路程,便遵将令回兵城中。

  不久天光大亮,玉虚门人稍事休整,又聚在相府正厅。巳时初刻,只见师叔同着四位尊长进来,独广成子走在最后。

  众师长落座,燃灯似是交了帅印之意,只不发一言。师叔晓谕众人:殷郊已经伏诛,他背叛师门,匡扶无道,该当应犁锄之誓而死。龙须虎见武吉不在,便小声问我何为“犁锄”,我自然不敢当即解说。

  四位师伯预备告辞,燃灯又对师叔说起东征之日将近,须勤加整备,小心拒敌。

  广成子的神色回复了些,拉着我们逐一嘱咐了几句。天化本来回城路上一直念叨,要切近看看番天印和落魂钟是甚么模样,此时却终于未曾提起。

  转眼武吉来到,禀告千岁已平安回宫,也纳了众人谏言,不再为自家“以臣弑君”悲戚不已。师叔褒奖他言语进退有度,又率领全队恭送师长们到相府门外,方作礼而别。

  与张山、殷郊相持的时日不算太长,军士伤损也未必比吕岳散瘟时候更多。然而罗宣焚城之祸太过惊心动魄,师叔连日忙着与群臣筹策修缮房屋、抚慰百姓的事,七月的“英雄会”几乎是由众将自家筹备的。

  每支队伍出阵的名额果然变成了五个:郑伦力压黄明得偿所愿,而辛甲辛免兄弟也终于一并入围。李靖虽归到我们队伍里,然而他一力逊让,不肯上场,也并无旁人自告奋勇,于是第一轮比试的恰为七对将官。

  十五日的比试直到申时方才谢幕——只因拈阄的结果太过凑巧,几乎每一场都称得上难解难分。

  天祥回马一枪力克邓九公,赢得全场彩声如雷;南宫将军险胜太鸾,却也出了当日城下被刀削肩甲,憋着的一口气。

  哪吒与武成王相持了半日,场中说不尽瞬息万变,险象环生。哪吒决胜的一招是他在坐骑错身时倒转长|枪直抵对手咽喉,迫得他甩蹬藏身避险,就此认输。——据哪吒后来说,武成王明明还有转圜余地,是故意让他的。天祥十分赞同:“爹爹和邓老伯一般,好像赢我们一遭,倒是他们丢了面子。”

  我却对上了雷震子——他马上战技也已渐渐精进,好一番胶着之后才分出高下。天化、太颠、郑伦各自取胜,也都在四十回合来往。

  次日师叔在传令台上坐定,先是褒奖众人勤修武艺,勉力争先,又道:“邓将军建言,这次的七位将官不再两两捉对,而是拈阄定出一位守擂官,任由其他人挑战,胜者继续守擂;各人至少上场一次,直到决出冠军。——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尽皆赞成,有的便高声说,请丞相不必拘定今日决胜,就连战几天也好。师叔道:“总归点到为止。今日酉时初刻仍在守擂者,便是此番的魁首。”

  我们七人一同拈阄,却是天化作了第一个擂官。南宫适笑道“我好收拾收拾歇着了”,天化却说素日没能领教,今天机缘难得,岂可空放。

  他二人在场中战在一处,我们五个却被师叔留在台上。

  天祥拉着哪吒小声嘀咕,约莫是磨着他答应在风火轮上与自己对阵。郑伦和太颠彼此谦逊,都说自家是来作添头的,怎奈丞相命每人都要上场,只好胡乱献丑一遭。——话虽如此,待天化好不容易赢下了南宫适,他俩立即先后赶去挑战。

  天化抖擞精神,连战三位沙场成名的大将,丝毫未露疲态。直到郑伦拱手认伏,师叔传令午后再比,他才上台对哪吒道:“杨大哥自来不愿展才,不必说他;天祥昨天被爹爹嘱咐要让我几分,可巧被我听见了。——午后你还是快些下场:我若胜了,自然好彩头;若输了也得空歇歇。”

  哪吒道:“我倒正在盘算,如何借故跟天祥一起逃了,逼着杨大哥和你比试——想必大家都等着看。”

  天化笑道:“杨大哥下不下场,要看你过后可还回来。”

  午后比武场重开,谁知却真的不见了哪吒和天祥。师叔并不知情,我也来不及到看台上自家队伍中问询,只得先下场交锋。

  天化虽也疑惑,却还是振奋精神全力以赴。我面对这般“敌手”,岂能全无争胜之念,自也使出真实武艺,不敢分心。

  玉麒麟颇有灵性,没像对待敌将那般冲着我威吓咆哮。这灵兽冲锋走阵迅捷异常,来去如风,因随主人久历沙场,又多了几分沉着练达。

  天化比初到西岐时长高了些,几乎和我相若,身形也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手中银锤摆开如流星闪电,挟了雷霆山岳之势,与我宝刀带动的罡风搅成一团。

  我俩各自施展武艺,三十回合高下未分。看台上众人或是鼓掌喝彩,或是交相议论,我却忽然觉得哪里有异。

  天化亦似察觉到甚么,借着兜转坐骑的当口,和我不约而同向看台望去——武成王竟也不在。

  他立时笑了出来,随即大概想起还在比武,催动麒麟又上前对招。

  我早见邓九公和太鸾拿了筹码放在面前,和身旁诸将一番比划。——之前他们在席上劝酒,曾说“这一盏是上次‘英雄会’上你押了南宫将军输来的”云云,原来今天也拿我两个作了赌赛。

  想到这里略一疏神,恰被天化抢近身前,左手锤隔住刀杆,右手锤向我肩头扫来。我心念急转,仰身堪堪避过,索性放开左手,右腕猛然发力,将三尖刀挥出一个半弧,击飞了对手的兵器。

  天化一改平素穷追不舍的章法,倏地带住坐骑,呲牙咧嘴地甩了甩左腕,随即抱着单锤对我拱手。我连说“得罪”,他却借着四周喧闹,低声笑道:“后面可就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