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哪吒正待回言,广成子叹了一声,止住他道:“如今你师父只怕阴阳也不大准,否则早去九华山将我丹炉掀了。——燃灯老师所说不错,番天印比之初时,已迅捷了不少,且一次发动可以连打数人;殷郊初时运用,尚未谙熟,待他晓得了关窍,‘横扫千军’当真不是虚言。”

  我听了也暗自心惊。姜师叔道:“既如此,吾等谨遵,阵前一探究竟。”

  这一仗打得乏善可陈:殷郊与师叔交手数合,便催动番天印,果然被杏黄旗截住,只是左右翻滚,无法制敌。师叔见机,连忙祭起打神鞭,将他击落坐骑。众门人上前擒拿,却被张山李锦出马拦截,彼此混战,殷郊早借土遁逃了。

  唯有一件事倒还合我心意:哪吒与那个蓝脸三目的温良交锋,使金砖打中他后心。温良勉力伏鞍败走,被我在肩上补了一记弹弓,坠马而死。

  ——虽然功劳簿上我俩的名字屡屡写在一页上,这一遭毕竟更近了些。

  ——他也并没提起之前“我与敌将放对时,莫要轻易来助”的话。

  此后一连几日,师伯他们多在静室共议制服殷郊之法,我们则是白昼练兵,早晚修行。

  此时各人都已有了常例队伍,我也选了两名练达晓事的亲随。他俩年纪不大,却都是张桂芳伐西岐之前便入伍的,熟谙战场上修道之士比拼赌斗的诸般“异象”,有一个甚至就在我被花狐貂“吞吃”时候的压阵队伍里。

  ——可他到底不肯说,李三公子那天回城交令时候是怎样掉了眼泪。

  一副为尊者讳的架势。

  好没道理。

  天祥带着新打造的长弓来找哪吒切磋,三日间被他婉拒了两回,便悄悄来问我“莫非三哥的伤未曾大好”。我只得说他好得很,操戈演阵不在话下;大约还是烦恼殷郊一事,心绪不宁,比弓箭定要输给你的。

  天祥迟疑道:“是了,我还想起一桩事:邓老伯的弓箭极好,且练就了一队带甲的战马,专能负着标靶奔跑,又可借由暗令变换方向缓急。他说这也是从东路诸侯之中传过来的操演法子,东伯候和李总兵皆是行家。

  “我问三哥时,他却并不晓得,又似乎怕我不乐,只说:‘若你试过了觉得有益,可请武成王传令军中弓箭手仿效操演,只是休要提我。’——莫非是我说错了甚么话。”

  我暗自叹息,却不好说出缘由,只得笑道:“定然不会。他即便怪哪一个,也不舍得怪你。”

  就在当日入夜时分,我只觉心中烦躁,功也行不下去,便穿上外衣到院中走了两圈,却依然心乱如麻。

  此时两个门人也出了房间,面带惊惶之色,见了我便递过一件物事:“师父请看。”

  我定睛看时,却是一枚纯白玉环,只边缘有隐隐的晦暗之色。刚要开口问询,却见那晦暗的地方渐渐扩大,几个呼吸间便近乎占了玉环的一半。他弟兄道:“这是公主娘娘赏赐之物,只说与平素军阵上的刀兵无甚关碍,然则若黎民遭了战祸殃及,便有灵验示警。”

  话音未落,忽听锐器破空之声响成一片,天空瞬间被染成赤红,遮蔽了星月之光。

  众门人和相府卫戍纷纷持了法宝兵械,各按方位散开值守。师叔也早已出离住所,同了两位师伯在前院坐镇。岂知不过一盏茶工夫,四周倏然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天空那火光一般的赤色逐渐消退,好似甚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

  大家议论纷纷,并不敢立时散去。我从袖中拿出玉环,只见色泽如常,略无裂痕伤损。

  师叔教兵将依旧按班次值夜,又与玉虚教下进正厅议事。广成子便说近日夜察天象,并无异常;何况方才空中声类响箭,只怕仍是人祸,而非天灾。

  师叔取金钱卜了一卦,却只算得来日有刀兵之象,辨不出今夜异事的来由。他催促我们快些回去休息运功,又对刚刚赶到的散大夫和王府来使说:敌军阵前不能取胜,便设妖法惑乱军民之心。

  最后又加了一句:“除城上守军之外,西岐四方街巷各派暗哨,预备示警响器,以防不虞。”

  次日一早,闻报“商营两个面生的道人讨战”。师叔传令列队出城,却见疆场上居中一匹红马,马上道者紫面三目,钢牙叠暴,自鱼尾冠至水袜麻履,俱是一团红色。背负一对宝剑,虽然隐于鞘内,却隐隐冒出缕缕焦赤色烟气。他身边是个步战的道人,皂服双剑,黄袍虬髯,相貌晦暗阴鸷。

  那红衣道者自称火龙岛“焰中仙”罗宣,同道友刘环来助殷殿下伐周。他出言也没甚么新意,除了说师叔“倚仗玉虚传授,欺压吾截教仙友”,便是指着我们几个门人道:“尔等小辈谅不过微末道行,不必上前取死,吾只与姜尚一见高下!”

  师叔见罗宣纵马上前,早催动四不相仗剑抵敌。刘环一同抢上,有哪吒摇枪接战。

  我和天化、雷震子各仗兵器护住师叔,呈鼎足之形围攻罗宣。却见他将身摇动,化作三首六臂,那空出的四手各持法器,不分好歹一并打来。土行孙和韦护见势凶恶,也赶上前助阵。

  这罗宣虽有当日吕岳的阵仗,却不及吕岳的武艺膂力,不过数合便落了下风。他一边勉力招架,一边对师叔叫道:“姜尚,尔等昨夜可睡得安稳?”

  我心中暗惊,同侪的招数也大都顿了一顿。罗宣又道:“那是吾火龙岛的独门阵法,昨夜发动了两三分,教你全城军民见识见识老爷的法力;若今日尔等幡然悔悟,教姬发小儿纳首来降,可保无恙;若阵前还要顽抗,教你们立时看着西岐化作瓦砾飞灰!”

  师叔闻言面色微变,叱道:“吾主有道明君,岂惧你危言恐吓?”

  一旁哪吒早将长|枪抵住刘环双剑,祭起乾坤圈打来。刘环虽然躲闪,还是被击中后心,七窍中三昧真火直喷。他就地翻滚,喊了声“只待道兄令下”,便借土遁逃了踪影。

  罗宣见哪吒转来助阵,急忙将手中一件车轮也似的法宝祭起,将天化打落坐骑。哪吒大怒,挺枪直入战团。阵脚下金吒已救回了天化。

  罗宣自知败局已定,忽然将另一件法器收起,空出的两手掐定法诀,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他又要使些甚么招数,正待放出哮天犬,却见打神鞭破空而至,一声响亮,几乎将罗宣打下马来。

  他并没咒骂呼喝,而是一边伏鞍败走,一边依然念诵咒语。我心中大呼不好,再取弹弓时,已然晚了一步。

  身后西岐城火光冲天,照彻苍穹,似是一座浸透了火油的巨大柴堆被瞬间点燃。

  师叔急令回兵,又教身怀道术的诸将借遁法先行。我们进西岐来,只见四处浓烟滚滚,火蛇乱舞,毋论柴扉草舍还是雕梁画栋,都被烈焰灼烧吞噬。虽然军民皆有准备,往来扑救,却无半分效力,无奈只能彼此援护,教民众往空旷之地暂作躲避。

  我们虽有道术,在如此灾祸面前却也无计可施,唯有协助众军士将各处深茂的草木伐倒,阻止大火蔓延。

  ——即便这一招也不甚好用。凡是眼目便利者,都已看到空中四处乱飞的并非寻常火箭,而是通体赤色的火鸦。我和哪吒、天祥、邓九公诸将都使弓|弩射落过几只,却并无益处:火鸦似为焰光所化,即使一片翎毛落下,也会就地燃烧起来。

  一个王宫亲卫来与师叔报信,说千岁登临王宫高处,望空朝拜,只说他获罪于天,情愿满门灭绝,不忍万民遭厄。师叔本来便忧急万分,闻言更是连连顿足,只得教我协助武成王和南宫将军暂为统率,他先去将千岁劝离险地再说。

  我们各自正忙得很,听了这话愈加担忧。雷震子便跟去王宫护持,临行被哪吒他们拉着叮嘱“师叔身边人少,更要紧些”。

  师叔去了一刻工夫未见回来,我们正在发急,头顶上忽然愈发一亮,桀桀笑声传来。抬头看时,竟是罗宣跨着那匹通身赤色的座马,前方有十数条火龙开路,将那车轮状法器架在中间,不绝喷出烈焰。

  这副“座驾”往王宫的方向飞驰而去,其后朵朵火焰飘落。我掏出弹弓,却猛然醒悟相距太远,力不能及。哪吒在一片嘈杂中附耳对我道:“天祥并不能看到,想来是极高处——杨大哥可信得过我?”

  他已经卸下软甲,仅着浅绛色战衣,长弓也交给了木吒,只有法宝和长|枪傍身,眼中映着灼灼火光,似是整个人和周遭的烈焰融为了一体。我拉住他道:“此事行得,但并非你一人去。”

  哪吒笑道:“那左道还有个帮手尚未现身。若他从平地冒出来,倒有谁能抵挡?——师叔教你在此‘统率’,休得违令才是。”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驾风火轮飞驰而起,追随罗宣身后直上云端。我正要掐诀腾空,却见挂在腕上的玉环忽然从一片晦暗变成了淡淡的灰色,随即越发通透洁白。

  也就在此时,罗宣前面稍低处的半空之中,竟又有个形影趋近;借天目细看时,竟是一只青鸾,背上坐着一名红衣道姑。

  身后的金毛童子比我更早识得,大呼“公主娘娘!”又对我道:“依我们看,师父还是先上去的好——切莫教小师叔打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