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大约是看在我的薄面上,他俩拌了几句嘴就罢了。天化捧着榴花告辞,临走又回头笑道:“妖怪同属既来了,我也不在这里碍事。”

  我不解其意,便问哪吒他说的甚么。哪吒道:“下午陈医官来,问我‘这次要施针的经脉不同,是否等你杨师兄回来再议’。大哥便问是甚么事,我只得说了。他道:‘若论起来,此事我也行得——不过杨师兄晚间就来了,也不必急在一时。若略有些疏忽差错,非但我不忍心,只怕再教他抢白,说我连作郎中也不及他。’”

  我见他不再往下说,笑道:“想必被陈医官揶揄‘这也不奇——他虽是你兄弟,却和杨将军一般,要算作妖怪之属’?”

  “……是大哥自家说的。”

  我不禁忍笑不已,哪吒怒道:“你们都串通一气不成?将来一个个有三灾八难时候,莫要落到我手里!”

  我只得道:“这是笑他罢了。如今我还照上次施行,一回生二回熟,定然准头不差。”

  哪吒站起身来,随手掐诀,一团焰光从他手心升起,初时如宝珠之形,瞬息变作香瓜大小。我本来急切间要阻拦,却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次虽然疼得厉害,却也未曾伤及根本。经脉淤滞处,方才运功已打通了。——我本想晚上当着陈医官再与你说。”

  次日清晨我到了正厅,却见素兰正来见师叔辞行,李氏兄弟俱在一旁。师叔道:“虽从西门出城,毕竟左近驻扎着敌军,多有不便,我须遣人跟从一段。”

  哪吒上前道:“师叔若允可,我教小五带他手下两个军士相随,送到大路上便回来。”

  师叔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今日走这一路,你的底细他们两下里都晓得了。”

  “弟子来明去白,有甚么不肯教人知晓的事?——何况兰姐姐这两日在相府,我又没怎么出门,早就随他们如何编排。”

  素兰掩口笑道:“我的小爷,切莫如此说。上至丞相,下到洒扫庭除的小姊妹们,并没人提你一句不好。”

  “既这样,你昨天如何当着黄公子说‘左右难以想见,我家小爷已作了数年的将军’,让他前后笑了我一顿饭。”

  金吒道:“你两个一开头,又没完了,趁着‘黄公子’还没过来帮腔,快走罢——见了母亲休提这些闲话。”

  素兰又向我们一一施礼,随哪吒出去了。师叔对金吒道:“你家这女使,小时必是深得主母宠爱,又见惯了外客的。”

  “师叔不知:弟子幼年时,她也不过嘴上伶俐些,小丫鬟队里充作领袖,实则跟着我出二门都不敢。——后来变故纷繁,她随家母远涉山川,想必也多历磨折,非儿时情态了。”

  “罢了。——你之前对我说,李总兵到西岐来,只按道门中礼数相待,却不必提殷商重臣的话。如今素兰也如此求告。然则你父亲毕竟曾是一方总镇,与苏侯和邓元帅相若;如礼遇稍逊,实在颇为不恭。”

  金吒看了我一眼,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弟子不惮直言:家父已隐遁多年,不再以总兵和一方诸侯自许。他本来出身道门,师从西昆仑度厄真人;我和二弟自幼拜在玉虚门下,也是仙师引荐之功。——若果然如师叔之前所说,如苏侯一般新辟府邸居住,我父子反而不安。何况不日就要东征,不敢靡费。”

  他说到这里低下头来:“说到底,这些也不算十分要紧。家父此来,弟子真正为难的是甚么事……师叔早已知道。”

  我在一旁顿时颇为尴尬,正要借故回避,师叔却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我知道。——万事总有破解之法,今日晚间再细说罢。”

  金吒应诺,退在一旁。师叔将照妖镜取出,递给我道:“胜负毋论,探得虚实为要。”

  我领命而出,独骑出城往商营搦战,指名教马善临阵。这厮倒也敞亮,片刻便至军前。

  刀枪并举,将近二十回合,我借二马错身的时机,刀交单手,取宝镜回身对他一照,却见镜中只有一点火光,似是个灯头的形状。

  马善再踅回马来,我早已收起宝物,又战了几合,虚晃一招佯败下来。马善并不追赶,只收兵回去了。

  师叔听我讲了经过,仍然疑惑不解,便问两旁门人可有见解。韦护出列道:“弟子往日听说,世间有三盏灯:其一为八景宫大老爷所有,其二在玉虚宫师祖驾前,第三盏却在灵鹫山燃灯师伯处。如今杨师兄不如去访一遭,或许便知端的。”

  我听了也觉有些根由,便请了师叔允可,要回后面更衣动身。土行孙在旁笑道:“杨师兄这几日也忙得很,仙山古洞几番往来,路程没得一万也有八千。”

  天化笑道:“若我猜得不错,杨大哥至今还不知你搬来相府住了。”

  我倒一怔:“果然我不知。——是几时搬来的?”

  “只因平素点将过来得迟,内子几番嗔我惫懒。我说不然我地行先去罢,她又不肯依。终究蒙师叔看顾,许我夫妻在静室前面小院居住。昨日午后搬的,还没来得及拜客哩。”

  我等不得听他们闲讲,告辞先往玉虚宫而来。因不敢擅入殿中,只在门口问询白鹤师兄,听说“琉璃灯是燃着的,今早我还擦拭一番”,便谢过他离了昆仑。

  到灵鹫山时,恰好见到燃灯师伯的随侍童子,将我引入圆觉洞中。只说师尊几日来都在打坐,一般来客是不见的。

  师伯的蒲团前面,果然有一盏琉璃灯——我之前也曾来过,却未十分留意。此时我见灯盏完好,其内却黯淡无光,连忙趋前告禀:“师伯座前琉璃灯熄灭,不知何故?”

  燃灯本来正在打坐,听了这话睁眼一看,不禁微微变色:“这孽障如何走了!”

  我重又行礼,将马善的情形告知。师伯早已起身,在洞中走了两个来回,对我道:“虽然他神通不过尔尔,却不该任其在我眼前逃了——你先回西岐去,我随后便到。”

  回到相府又是日落时分。我禀明师叔,刚去住处换上常服,便听前面来的侍从说“广成子仙师驾至”。天化正在院里演武,便来问我可要去相见。我想了片刻,教他只作不知。

  虽然纵地金光法不如腾云快捷,从九华山至此也不至于要一整日工夫——想必他起身之前,又天人交战了几百回合。

  次日晨起,除哪吒和雷震子去了校场,众门人大多进正厅来。见到师叔,却得知广成子师伯刚刚出城对敌去了。天化笑说“比素日两军交战都要早些”,被师叔指着他道:“少顷你师伯回来,休得多言多语。”

  “弟子不敢。——只是殷洪故事在前,广成师伯又要去碰一回钉子,莫非还指望他的徒弟格外晓事些?”

  师叔没好气道:“当日既知土行孙夫妻的绝招厉害,你不也都随哪吒之后又去试一回?”

  众人都笑起来。天化道:“弟子也是挂心战事:若师伯此去不谐,又要劳各位师长下山来助,显得我们都不得力;不如晚间由弟子当先,去劫了敌人的营寨,大家一齐打他个措手不及——纵然殷郊武艺不俗,法宝霸道,难道还强过闻仲吕岳不成?”

  师叔没再训斥他,只正色道:“你奋勇当先自然是好,叵耐番天印实在难治;师兄又说,殷郊晃你的宝物名曰‘落魂钟’,虽不伤性命,却最是发动便捷,不易防备。——殷郊道行虽不甚高,却真要当作闻仲吕岳之辈应对。”

  天化闻听,亦不敢再说。师叔转又称赞韦护见识广博,被他逊谢道:“家师的确说过些三界见闻,然而十之八九都被弟子忘了,这次不过是凑巧。何况师叔若遣我去圆觉洞拜谒,只怕连门也进不去。”

  一时广成子师伯独自回来,径自在在客位坐下,半晌未发一言。连喝了两盏茶,方抬头道:“你们这些娃娃,要笑我的,都排起队列一个一个来。”

  姜师叔上前道:“师兄何必如此。这里毋论道法资历,皆以师兄为尊……”

  这句话说到一半,便被师伯止住:“眼下便不是了。”

  我们正不解其意,相府大门的侍卫来报“燃灯仙师到了”。众人一齐出迎,却见燃灯师伯已来到院中。

  他和广成子低声商议两句,便对师叔道:“子牙莫辞辛苦,先助贫道收服马善去来。”

  师叔又一次以身作饵,出营引诱马善。燃灯在云端相随,使琉璃灯盏将他扣住,遣黄巾力士送回灵鹫山去了。

  二位尊长回到相府,还未与广成子再作议论,便闻“殷郊出营讨战”。燃灯道:“正要他如此。——子牙可仗杏黄旗护身,教番天印现身停留片刻,容贫道一观。”

  哪吒已从校场回来,听了这话冷笑道:“广成师伯的宝物,师伯要知底细,何不问他?”

  燃灯笑道:“他自从有了番天印,只用过四五次;上次使用时候,你师父还没炼出九龙神火罩哩。这等先天宝物,每过三五百年,性状威力必有些变化——如今倒是你最知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