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此时师叔也从偏厅过来,说已遣人送信去王府,又教天化将甲胄卸了。

  从人已在偏厅备好晚餐,天化一边吃饭,一边绘声绘色备述前情。

  原来那主帅收兵回营,便问他姓名。得知乃武成王之子,顿时失色,只说当年蒙黄将军大恩,不可伤了公子性命。

  “那架势倒不像假的,看来的确是殷郊。他手下那两个三只眼,全然不知爹爹声名,断非殷商将官,却也不似玉虚门人——三人同席,只有殷郊持素。

  “他们要款待我,我想着若不肯吃,岂不堕了师叔和爹爹的威风。殷郊见我也持素,倒愣怔了一时。我以为他也要说‘被海岛仙家所救’的鬼话掩饰,谁知黑不提白不提,就混过去了。之后他还了我兵器,又说甚么‘早晚若再与公子交锋,得罪勿怪’,我也没理会他。”

  师叔道:“既这样,我们也不作别的想头。——明日杨戬便往九华山去,将此事禀明广成子师兄。”

  一时饭罢,师叔劝住了天化和雷震子,只带我去探望伤患。哪吒倒似乎精神渐复,见面便问:“终究还没到年底——师叔上次要训的话,就请连本带利结了账罢。”

  师叔哭笑不得:“你有这般精神卖乖,定是哪个报信的来过了。”

  “西院自有弟子的耳目在,探得天化盔甲都送回来了——谁教他平素不爱锁门。”

  金吒按之前约定的时辰借故出门,陈医官又过来诊脉,良久才笑道:“你人物生得这般,却原来是妖怪变的。”

  “师叔在这里,还请公断——弟子是妖怪变的不是?”

  师叔笑道:“自然不是——妖怪我又不是没见过,哪有你这般难缠。”

  我也憋不住笑出来。陈医官道:“你且慢得意。若论常理,今晚情形当为最险。你大哥颇通医理,我刚才已说与他,稍有不谐,须立时教丞相与我知道。”

  他说罢便起身告辞。师叔嘱咐一番,也回前面去了。哪吒看着我道:“你倒和大哥他们串通得好。”

  “甚么?”

  “之前文殊师伯曾与我们说知,我……我父母不日也要到西岐来。”

  他见我神色惊讶,叹了口气,闭上眼道:“二哥素来不擅作伪,看他神情,想必今日有好消息……然而母亲若来了,如何见得我这般。”

  “详情我实在不知——不过以方才见闻,并非如此。”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我自有办法磨得大哥说实话。——你也放心,明日我便能运功疗伤了,误不了师叔的正事。”

  我正腹诽“难道我们几个都是吃闲饭的”,又听他道:“早先便说过,我知道你晓得我过往之事……如今只怕天化也晓得几分。”

  “就算好些了,也不能这般伤神——明天再说话可好。”

  哪吒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却仍旧清晰:“知道也无妨……然则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须你们相助……也不必因此为难。”

  刚到二更,金吒便已回来。他低声道劳,又送我出门。我传音道“当心有人审你”,却没得回答。

  次日早饭过后,我沐浴已毕,从头到脚换了衣履,先到前面来。师叔见了我便道:“陈医官刚刚来过——哪吒的伤势好了许多,然而疼痛渐退正是乏力的时候,此时还没醒。教我们先不必去看视了。”

  他又嘱咐我去九华山的事,忽有邓九公前来交令,只说生擒了一早搦战的敌将马善。绑上厅来看时,却正是殷郊身边白马长|枪、立生三目之人。

  马善立而不跪,咒骂连连。师叔便命南宫将军推出府门,斩讫报来。

  南宫适去了片晌,满面惊异回来禀告,说斩马善正如钢刀断水,随切随长,一连数次也砍不下首级。左右门人个个称异,都随师叔出相府来看,果见如此。

  韦护便将降魔杵祭起,往马善顶门打下。只见一片金光就地散开,片刻之后光芒消散,还是马善的模样。我与天化、金吒、雷震子运用三昧真火一起焚烧,岂料马善大笑一声,火光中人影一闪,踪迹皆无。

  众将议论纷纷,终究无人识得马善来历。师叔只得对我道:“今日你说不得要辛苦些,还须往终南山去一遭。”

  九华山风景依旧,广成子师伯待客的章程也没改——教随侍的童子在洞外摆上茶果,与我对坐在两块青石之上。

  大概是我的神情比昨天已平静了些,师伯起初并不知来意,只问“子牙几时提兵东征”。我低头苦笑不语,他才瞧出首尾来,变了脸色道:“杨戬,我并不瞒你。黄河阵一劫之后,我的阴阳已然大失准头,算了也无益——便请直言。”

  我将前情说了,师伯闻听,茶盏顿时落在地上,纷纷而碎。他站起身来,向洞门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住——好像刚记起法宝已经不在山上。

  我也早已起身,侍立一旁。广成子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你赤精子师伯日前来过……殷郊得知殷洪之事,肝肠痛断,几度昏厥,但平静之后仍与我说:‘二弟受他人蛊惑,倒行逆施,应誓也是咎由自取。子牙师叔乃掌兵之人,怎能没有杀伐决断。弟子不日下山,定教西岐将士刮目相看,也使同门弟兄见见九华山的传授。’”

  我差点脱口说出“师伯倒也信他”,可想起当日姜师叔转述赤精子所言,不禁又有些唏嘘。

  广成子便说他明日就到西岐,催我快些回去。我驾起遁光,回头看时,却见他抽出身后的长剑,颠倒看了两个来回,仍然没有拔出鞘来。

  终南山不算顺路,见到云中子师伯时已是午后。他听我求借照妖镜,立时遣弟子取来付予,又教我不必客套,速速回程。

  傍晚时分我才进了相府,先回禀了师叔,将照妖镜奉上。正逢几位将官在正厅上商议军务,邓九公便笑道:“我今早趁了空子,才得机会立一功,结果还是个斩不下头来的妖人。杨将军取来的这宗宝贝,左右我们不会使用,又得在一旁看戏了。”

  我亦笑道:“明日我去叫阵,马善未必就来;若不是他,便由邓将军阵前斩将——不算作将军与我争功。”

  “莫提起,你们李三郎方才还在这里和黄公子争竞,中气足得很,只说炼那妖人时如何没叫他。丞相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把两个都打发回去了。——想来明天哪里还有我的份。”

  师叔又和他们说几句,便遣散众人,细问我广成子师伯的话。待听到殷郊下山前的言语,也悚然变色:“若如此,难道他瞒哄了师尊十几年不成?”

  “事已至此,弟子敢请师叔如当日应对殷洪一般,待明日师伯至此,只问破敌之策,莫要斟酌他们师徒情长的话。”

  我回到住处换了衣服,便到哪吒房中来。却见天化也在,见我进来便笑道:“杨大哥不知,今日闻得一件喜事,咱们都要讨个彩头。”

  哪吒和他对坐,身穿便装,脸色的确好了许多。他闻听这话,从桌案上陶瓶之中拣了一枝红花,起身递给我,却扭头对天化道:“你比我还急,是个甚么道理。”

  我接过看时,是一枝娇艳如火的榴花。天化笑道:“下面的话就轮不到我说了。”

  哪吒道:“杨大哥昨日也见过素兰姐姐。她远路来此,原为母亲身怀六甲,年末就要生产,特送信与我们兄弟。——只是母亲暂不便来西岐了。”

  我连忙贺喜,暗自却觉得他与平日有些不同——若是往常,定要拉着我细问今日往仙山去的见闻,甚或不忿“哪个脚程便不及你,还是不认路?偏师叔每次都教你去”。

  如今他的喜悦显然出自本心,神情间却略有怅惘,也许是数载征杀的所在忽然来了一位旧仆,经年往事——甚或前世情形——也就都到了眼前。

  哪吒见我盯着他看,一瞬间又恢复了往常促狭的神色:“除了天化正在这里,连师叔也还没送,只为等你回来——这可不是剩下的。”

  天化在旁道:“榴花原是民间旧俗,由新添人口之家的父兄赠予亲友,取个家族繁盛的吉兆。天禄出生那年我还不大记事,也没得‘赠予’谁;倒是母亲生天祥时,天禄和天爵去给府里部将子弟送了一大圈——这都是爹爹后来说与我的。”

  我不禁笑道:“你果然比他还兴头些。”

  天化拈着自己的那枝榴花左右打量:“那是自然——第一,某人到底要作兄长了,我也替他喜欢;第二,若是李夫人生了个小兄弟,我一定让他从小拜我为兄:他父兄不许他做甚么,我都要带他去;等我和他三哥比武时候,教他专门给我助威。”

  我刚喝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哪吒笑道:“这算盘打得倒好——我的兄弟,莫非也碰巧跟你一样使锤不成。”

  天化还没答言,我又问他:“倘若是个小妹,又如何?”

  他愣怔了一下:“若是如咱师嫂那般的小妹,大概如法炮制也不要紧?若是斯斯文文的小妹——”他瞥了哪吒一眼,“跟着这样的兄长,能斯文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