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师叔率众将进了相府,吩咐蓝旗再去探看敌营动静,又与几个门人仔细梳理阵上情形。

  据我早年所知,那道金光只怕正是九华山镇山之宝——番天印。传闻此物乃不周山一座侧峰所化,看似手掌大小,祭起如山岳之重,虽大罗金仙也须避其锋芒。

  回想第二件法宝摇动之时,似有钟鸣之声,却无人窥见其形。好在雷震子说,天化身遭绑缚时似有挣扎之状,大约只是暂被扰乱心魂,未曾伤及身命。

  师叔隐隐有些忿怒之色,只未与我们多说。待众人散去,便教我和雷震子跟从到后院来。

  木吒站在哪吒房间门外,见我们连忙施礼:“陈医官吩咐,敢请师叔在外面稍候。”

  雷震子便问他情形,木吒道:“三弟着伤不轻,幸得神志无碍。那口血原是见天化被擒,血气一时逆冲经脉,此刻已好些了。”

  不多时陈医官同他一名弟子出来,对师叔道:“阵上法宝的底细,卑职不知。不过看伤处和脉象,正合钝器直击脏腑的内伤——这“钝器”的分量,恐非一般锤棍可比。”

  我听得心头一抽。师叔惊道:“目下情形如何?”

  陈医官道:“要是常人,十之七八有性命之忧。——好在他与‘常人’颇为不同,伤势虽重,并不太险,何况丞相的金丹已经起了效力。”

  他将手中药方递给弟子,命他“你与二公子同去”,又对师叔道:“暂用降气散淤的药,明日如有起色,再施针疏通经脉。今天须当静养,不可动气伤神。”

  他三人都往前面去了。师叔思索片刻,对我道:“你先去看他罢,说我有话:军阵上诸事艰险,瞬息万变,胜负岂在一人身上。教他好生养伤,旁的事我自有区处。——晚间我们再过来。”

  我放轻脚步,进房中看时,金吒正俯身听他三弟说了句甚么,随即拍了拍他手背,似是安抚之意。他见我进来,起身道:“烦杨师兄替我一时。”

  我点头应允,见他转身出门,便将外衣解下,坐在床边。

  哪吒并没看我,只是转头向里,仍旧闭着眼睛。他染血的衣袍尽皆除下,散开的长发也已理好,只是依然面无血色,气息短促,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心口疼得窒闷起来,几欲用手抵住才好。细想时,再怎样也没有他疼得厉害,一抬手岂不是矫情。

  ——何况……也不能让他不疼。

  过了两盏茶工夫,哪吒终于松开已经咬得见血的下唇,低声喘息了片刻,气息渐渐平稳了些。

  我俯身细看,见他额间全是冷汗,便取了布巾轻轻拭去。岂料手还没放下,就被他抬手握住。

  “杨大哥。”

  “是我。”

  “不怎么疼了……比方才好得多。”

  我想说你比武两百回合都没见这么多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我急的是甚么事……莫再安慰我。”

  “我知道。——疼得好些了就睡一会儿罢。”

  我反握住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天气已然入夏,何况修道者本来寒暑不侵。传闻师叔冰冻岐山时候,哪吒也是穿着单衣去的,被师叔说“你不冷,我看着也冷”,教众人当笑话讲了几年。

  此时他的手却凉得骇人,显然是脏腑失血损了元气,才如此畏寒。

  又过了一刻,陈医官弟子随着木吒送药回来。我们正低声商议可要将人唤醒,哪吒却忽然睁开眼道:“这气味实在当不得——只怕凉的更难喝些。”

  木吒扶着他半坐,我拿起药盏正待试试冷热,却被他夺过去,自己端着一饮而尽。那小医官憋不住笑,只说“和陈老爷料的一般无二”,又道:“请公子不可心急,须拿自己当伤患看待。”

  他收拾器皿出去,我才想起师叔嘱咐之语,便一一说了。哪吒皱眉道:“我自家心中有数:明日便可走动,要上阵却还需三五天工夫——在此之前难以出力破敌,也不晓得献策谋算,请师叔不必过来了……你也一样。”

  我闻言倒怔了片刻,木吒道:“若照你这般说,当日毒疫之灾,你和杨师兄怎不教我们自生自灭的?”

  我心中暗暗叫好。哪吒却忽然笑道:“若当日有医官从人好生护持,我还真不想守着二哥——你那时说的话,自家大概忘了?”

  他本来神色轻松了些,说话间忽又牵动伤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我们连忙扶他躺下,木吒道:“你再不稳便些,大哥左右不会怪杨师兄,必然骂的是我。”

  一时我们都不出声。忽听外面有些响动,我起身去看,却是师叔的一名近侍候在门口,见我施礼道:“请李二公子到前面去,有客来访。”

  木吒听了略有疑惑,终究还是托付我一番,随那近侍去了。

  哪吒便道“大约是普贤师伯遣人来有话说”,我却无心猜测,只教他好自养息。

  他毕竟重伤之下精神不济,片刻便睡过去了。我替他掩好衣被,坐在床边出神,却见他依然蹙着眉喘息起来,似是疼痛难禁又强自忍耐——总归不肯呻|吟一声。

  我不知如何忽然想起,抬手掐诀,依着之前的记忆变作花狐貂之形,轻轻跳上床榻,钻进他右手臂弯里。哪吒虽未清醒,却还是迟疑了一瞬,左手将我推开。

  ——也算他久惯杀伐,格外警醒罢。

  我又贴近了些,却并未钻进人怀里,只是蹭了他右手几下。

  我身上此刻总要比他温暖些,加上浑身皮毛,大约摸上去颇为舒服。哪吒将我握住,左手也覆了上来,轻轻揉了两下,十指都埋在皮毛之间。

  我努力抬起头,却发觉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趋近。他紧蹙的眉心舒展了些,稍微侧过身,将我拢在胸前,又揉了两下,力道轻得出奇——大概还不及刚才抢药盏的时候。

  记得我来西岐报号的当夜,哪吒也曾把“花狐貂”托在掌心。那时我尚有一瞬担忧——若他手里没轻没重,使出揭龙鳞的气力拔我的毛,自己来不及运功可怎么好。

  如今却希望他手劲再大些……他却真的没力气了。

  我心中又是一阵闷痛,忽然醒悟自己并非是把失察之过揽到头上,才会因为他被番天印打伤而自责。

  没能担当师兄和同袍的扶助之责……这些话都是骗自己的。

  ——我只是看不得他伤得这般,还要勉力逞强的模样罢了。

  我记不起究竟被哪吒握了多大工夫——事后推想大概一刻之久,当时却只觉是瞬间。

  他虽然气息平稳了些,却始终睡得不沉,于是“悄悄变回本相”就成了个难题。我慢慢退身脱出掌心,想要原路返回再恢复原身,结果还没退到床沿,就倏然被三指按住。

  他的力量自然还是不大,但我更不舍得使劲挣脱。

  “杨大哥……”哪吒半睡半醒的声音比平时稍显低哑,却也似乎柔软了一点。

  我原地不动静待下文,却听他道:

  “魔礼寿若是看见,活该再气死他一回。”

  我心中默念“我没教你气死已是万幸”,趁他抬手,连忙腾身现了本相。

  幸好我当机立断——没过一柱香工夫,金吒就已回来。他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对哪吒道:“武成王说,深知你的性子,教你好生休息,过两日再见面也罢。——天祥老大不乐意,后来又说咱们厨下粗糙,教府里按伤患的饮食做了晚饭。”

  他见哪吒不答,又对我道:“——因此迟了些,多累杨师兄。先请回罢,说不得早晚还要劳动你。”

  我便问他可是普贤师伯到了,或者九宫山遣人来此。

  “丹霞师弟来送一件东西给师叔。二弟还在前面,想必师伯另外有话带给他。”

  他一边回答,一边背对着哪吒给我使眼色。我不知就里,只得告辞而出。

  刚出了东院,却见木吒等在门外,见我便道:“辛苦杨师兄——还有件事要借仗。”

  我刚要开口,却见他身后跟着个青年妇人,至多不过三十岁,眉眼清秀,荆钗布裙,一身长途行路装束。

  她见了我并不羞怯,上前作礼道:“婢子素兰,见过杨将军。”

  木吒道:“兰姐姐自幼便在陈塘帅府,服侍家母多年。家父家母归隐山林后,她夫妻也在左近相随照应。今日来此,原为家中有要事知会。方才已拜见过师叔。——因三弟负伤,今日不便见面。我与大哥晚间请兰姐姐到别处相谈,求杨师兄代为照看三弟,此外……暂不要教他得知。”

  “我倒不为难,只是你俩须将口供串通好。”

  素兰笑道:“二公子自从会开口,就没和大公子说过两下里的话。”

  木吒听她插言,竟并没着恼,只对我道:“连陈医官和几位弟兄,大哥也已如实相告。”

  我与木吒约定了晚间轮班的章程,又教他们放心。素兰对我深施一礼,自回前面客房去了。木吒也进了东院。

  我到自己房中稍作收拾,忽然雷震子前来,只说“师叔请杨大哥同去用饭”。我虽然没甚么胃口,但想来师叔必有话说,还是随他前去。

  刚进正厅,却见天化从门后闪出来,倒吓了我一跳。他端详我片刻,笑道:“是我教雷震子如此说的——不过师叔的确要请吃饭。”

  “那是给你压惊,我俩作陪客罢。”我上下打量,见他盔甲衣袍沾了些尘土,好在并无伤损,“今番可曾受了甚么磨折?那人果然是殷郊不成?”

  “休提旁的。看你这么容易就过来,想必三姑娘伤势好些了。——是是是,当面岂能叫他外号,杨大哥莫再那般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