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哪吒也似吃了一惊,并未追袭。和天化交手的敌将无心恋战,亦败下阵去,我们便掌鼓收队回城。

  师叔也没多说,只遣散众将,对我道:“此祸非小!如今须得去见赤精子师兄,总要寻个究竟。”

  “弟子就去。——只是有句话请师叔斟酌:今日阵上,弟子功劳为轻,是哪吒当得首功。”

  师叔微笑道:“我岂不知?大家心中也有数,只你唯恐委屈了他。”

  “弟子也是好意。援护主帅与同袍免遭厄难,比阵前斩将更要紧些——非为师叔嘉奖他,原是晓谕众将知道。”

  “说得好。待从太华山回来,你替我‘晓谕’后院那几个罢。”

  我回房卸了战甲,便往太华山来,幸好幼时记得路径,没费太多工夫。

  原想赤精子师伯那般脾气,得闻此事必然怒发冲冠;岂知他听我说完,竟是长长嗟叹了一声,随即低头无语。

  我和随侍他的两个弟子俱不敢出声,过了半晌,才听他道:“是我错看了这孩子。——杨戬,你所见不差,当年原是我和广成子师兄救了他弟兄两个,带回高山,授艺多年。我们只说虽然昏君暴虐,但他们年纪尚小,乃贤后姜氏生养,又是名扬天下的姜桓楚之后,如何不能明辨是非,匡扶明主?就算称不上子牙麾下的翘楚,也总比绑在桩上被斩下头强些……”

  “师伯自是心怀慈悲,岂知他变更了心肠。——如今却怎生区处?”

  赤精子起身道:“是我念殷洪毕竟出身不同,下山前将阴阳镜、水火锋、紫绶仙衣尽数付予了他。实指望他到了西岐多多建功,得子牙青眼,也不使你们弟兄看低了……”

  他语声一直缓慢迟滞,浑然不似当初孤身闯进落魂阵,抢回姜师叔魂魄时那般风风火火的模样。

  殷洪上山修行,伴随恩师的时日,看来也与我仿佛。设若我一朝变成了背叛师门的逆徒,师父又当如何?……

  我正胡思乱想间,却见赤精子往后洞踱去,似是忽然记起我还在这里,回身道:“你先去禀告子牙:我三日内必至西岐,在此之前,切莫与那孽障交锋。”

  我拜谢师伯回去,将来龙去脉说与姜师叔,随即也忘了该“晓谕”甚么事情,径自回房闷坐了半日。

  两日后,赤精子果至相府,见面便对姜师叔连说“得罪”。又道:“毕竟此时还不为决裂,贫道这就去商军辕门叫阵,擒了这逆徒,进西岐请罪。”

  此时众门人已知就里,皆被师叔教以不可多言。赤精子出城去了不到顿饭工夫,便借纵地金光法而回,进了正厅径自坐下,又是半晌无言。

  师叔问起经过,他才道:“惭愧煞我!那孽畜仿佛变了个人,只说‘不可因修仙道,先悖人伦’,全不念他弟兄当年景况,也忘了下山时誓言……”

  天化在旁道:“师伯何必与他多说?你作师尊的教训徒弟,就是兵刃相加,也不为过。”

  赤精子苦笑道:“云霄洞法宝,件件俱在他手。他方才战未数合便祭起阴阳镜来,我也抵敌不得,只好败走。”

  众门人听了老大不忿,纷纷道:“赤老师,你太弱了,岂有徒弟与师尊对持之理!”赤精子也有些羞怒,将众人看了一圈,似是并没想出甚么言语相还,自家回静室去了。

  次日午间,又闻“商营一道人搦战”,师叔不敢轻忽,率门人一齐迎敌。

  对面的道者身高八尺,面如瓜皮,獠牙对生,项中挂着人顶骨串成的数珠,七窍中火焰次第喷出,犹如蛇信一般,端的十分凶恶。

  他自报名号“骷髅山白骨洞一气仙马元”,说是为申公豹请动,下山来助殷洪。师叔与他讲说了几句,马元只是不睬,跃步仗剑来取。

  师叔又一次将打神鞭祭在空中,谁知这宝物也似犯了太岁,非但打不得马元,反被他探手抓住,塞到囊中。

  正在此时,忽听阵脚下有人高呼:“丞相不必惊慌,吾来了!”却是一员金甲大将飞马而至,舞刀直奔马元。

  也不过十几个回合,眼见得马元剑招已乱。一旁天化对我道:“此是猛虎大将军伍荣,前日去秦州催粮,想必是回城正赶上。英雄会之前选擢,他曾胜过辛甲和闳夭两位,颇有些武艺。”

  话音未落,却见马元口中念咒,从背后生出一只巨手来,指头皆有冬瓜大小,从上而下抓住伍荣,将他掀下鞍鞒摔在地上。随即踏住一腿,双手扯住另一腿将人撕开,捞出血淋淋心肝,“啯喳啯喳”吃进了肚里。

  阵上众人虽多历杀伐,却哪里见过这般情景,不禁纷纷失色。土行孙片刻间回过神来,跳到阵前将铁棒轮开,往马元下三路打去。马元见难以招架,又将巨手伸出,抓住他往下一摔,却哪里还有踪影。

  婵玉在旗门下见他愣怔,早发手一石打在脸上。马元虽然猛恶,耳目却迟,只在那里高叫“何人暗算于我”。

  此时我已将马一纵,仗三尖刀迎上。马元交手数合,故技重施。焉知我已幻化出一具假皮囊,将真身变小,被他吞入腹中。

  ——只是这般诈死之法,看不到自家阵上情形,殊为可惜。

  马元收兵回营,与殷洪互相一番奉承,倒也没说出甚么军机正事。

  傍晚他们排宴饮酒。这左道腹中原先就腥臭难当,更休提几个时辰之前吃下的一副活人心肝,再加上新进的酒食——简直一刻也待不得。

  我在身上摸了半晌,幸好找到了几枚“百草丹”。此物常人吃了,也不过多跑一两次茅厕;偏是那些性好食人的妖兽,或者多持荤酒的左道当不得,要泻他三天三夜才罢。

  我将丹药置于马元腹中,正逢他大大打了个酒嗝,连忙将身遁出,直奔西岐相府。

  岂料遁光收的时机不好——本该回自己房中洗濯,却提前落在了正厅门外一两丈远。那日偏偏有两个新选来的侍卫,见遁光闪处现出一人,天色又暗看不甚清,都大惊起来,两杆长钺一齐递出,几乎逼到我身前。

  我虽不致被他们所伤,却也迟愣了一瞬,忽见眼前光芒闪动,一条红绫如蛟龙出水,卷起长钺,阻住来势又旋即回撤,将两件兵器抛落在地。只听哪吒的声音道:“就算是刺客,若敢从正门进来,这兵器也拦不住。”

  他比天化先几步出了正厅,脸上毫无喜悦之色,却好似我欠了他钱一般。天化笑道:“阵上都没见你用过混天绫,这真正是急了。”

  哪吒收了法宝,冷笑道:“我急甚么?师叔从回来就寝食难安,只说‘虽然杨戬有元功变化,可这敌将如此凶恶,半日没见回来,如何不忧心’,我也是替他分忧而已。”

  “师叔‘寝食难安’,好歹刚才也吃了晚饭;我们午后也是各干各的,只有你一直戳在这里,也不嫌累得慌。”

  我自知若回去梳洗了再来,定然要误事,只得掐法诀清除了浑身秽物,与他们进去见师叔。原来各位同门俱在,连土行孙也未回家去。大家听我讲了如何变化制敌,纷纷称贺,只有哪吒依然沉着一张脸。

  我心下老大不忍,对他道:“是我耽搁时刻久了,下次定然尽早回来。”

  “攻守进退,皆以战机为先——大家都晓得,只我心里没数,轻看了杨大哥的神通,见笑了。”

  “这倒不然:在强敌身侧取事,岂能万全。一旦出了纰漏,须你前来救援,甚或替我收尸……也都是要紧的。”

  土行孙连说我讲话晦气。天化笑道:“刀枪林内的营生,这也不算甚么——咦,莫非杨大哥的密简是留给哪吒的,要他替你收尸?”

  我不禁笑道:“虽然不是这般写的,却也有三分相类。”

  哪吒怒道:“当初是妖兽,这次换了个吃人的左道,谁知他们几时出恭,哪里出恭?只怕我寻不见,恕难从命。”

  众人大笑起来。金吒忍着笑道:“你这话也太过无礼,该与杨师兄赔个不是。”

  哪吒背对着我,只不作声。我虽看不到他脸色,却见他耳根到颈项间红了一片。

  师叔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又说“要赔情和要吃饭的留下”。哪吒第一个出门而去,天化却依然站在原地,扶着墙笑了半晌。

  这边师叔便教人备饭,我谢辞不过,本要拉天化作陪,他却说“刚吃过晚饭,且方才笑得岔气了”,便告辞回后面去。

  师叔待摆饭的近侍退下,对我道:“赤精子师兄说,殷洪下山前,曾立誓‘若违前言,四肢化作飞灰’。”

  “言出法随。既如此说了,又能怪谁。”

  “他两日来坐立不安,却正为了这个——殷洪那时已经出离洞门,是他恐徒弟改了心肠不愿伐商,才唤回来教说个誓,谁知……”

  我虽能想见师伯的不忍之态,但也难以再把殷郊当作同堂听讲的“姜璞”看待。

  师叔见我并未接话,又道:“今日阵上,马元自认是听了申公豹的游说前来……只怕殷洪下山移志,也和申公豹脱不了干系。”

  “师叔所言,弟子深以为然。可是师叔请想:之前那许多修道高士,虽说是被申公豹矫言欺骗,可到了凡尘之后,自家都有耳目,未必不识得真伪,终究也没见哪一个幡然悔悟的——殷洪岂能胜于他们?”

  “殷洪终究是玉虚门下,蒙师恩深重。当日土行孙……”

  “土行孙被申公豹‘许诺’的,不过是人间富贵;他如今得了功名爵禄,如花美眷,自然无有不足。

  “——而殷洪所求,难道是师叔和千岁能予他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