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我们杀退残兵回到相府,师父和黄龙师叔便要作辞。姜师叔再三称谢,多有不舍。师父劝慰他道:“子牙放心,不日你挂帅东征之时,我等自然再来拜贺。”

  送走两位师长,师叔召集众将,记了今日的战功。随后查检巡城的班次,看着哪吒笑道:“你也是个劳碌命,正轮到今天。——我教他们替一班罢。”

  南宫将军便请令代为巡城。哪吒笑道:“师叔不知,今天城上多出一桩差事来,却不好留给旁人。”

  师叔道:“方才守城军士来报,城头多有断碎草秸,都是寸许长短,却是作甚么用的?”

  我听了这话,只好将幻化兵将吓退敌军的事讲了一遍。众人一齐称羡,却听队伍中土行孙嘀咕道:

  “这谦逊虽是好的,若过了火,就有讨打的嫌疑哩。”

  一时众人回去休息,师叔留下我和哪吒,将这番祸事来龙去脉梳理了一番,又问我火云洞之行的详细。

  我说到八|九分时,见师叔向一旁使了个眼色,微笑不语。我扭头看时,原来是哪吒已经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头背向着我,呼吸平顺绵长,似是连日绷紧的心神终于松弛下来。

  从背影看,他好像比初见时长高了些。漆黑的长发垂至腰间,半遮住后背的轮廓,却仍看得出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

  我虽然和他独处过数次,近日更是日日相对,但从没见过他这样毫不设防的姿态——像一张卸下弓弦的长弓,又如风雨过后终于归巢的飞鸟。

  我想起从火云洞回来,在城头落下遁光时看到的他——脊背挺直,眼光炯炯,握枪的右手筋节毕现。

  那时候我一瞬间想上前抱住他,说我回来了,没有甚么“最后一战”——今后的每一战我都想和你并肩,任凭多少次也嫌不够。

  可是那时师长在旁边;而此刻即使师叔不在,情形也不合宜。

  我这样想着,甫一抬头,却发现师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哪吒丝毫未曾察觉,姿势都没变一下。

  我左手触到了他的发稍,只觉指尖微凉,不由自主地把他一绺头发拢在掌心。

  柔软顺滑的触感传来,我心神安定了不少,却忽然又怕惊动了他,不敢随意把玩,也舍不得立时放下。谁知他不晓得修炼了哪一门奇术,忽然左手一撑桌案旋身站起,步法急转,右腕上的乾坤圈已握在掌中。

  他一见是我,长出一口气道:“我只说哪里来的杀气,还当是敌人又至。”

  我被吓了个好的,勉强笑道:“我倒要问问:以乾元山的传授,‘杀气’是个甚等形质?”

  哪吒道:“莫说修为如你,就是上次酒肆里那个偷儿,只因心存歹念,气息动静也会有异——在我这里都与‘杀气’相类。”

  他似乎并不觉得骂了我,只是一边疑惑“师叔倒没见怪,自家走了不成”,一边揉着眼睛出了正厅。

  进得后院,迎面正有几个从人过来,都与我们施礼道劳。哪吒道:“不消客套——只烦你们说与冯老爹,今天吃饭千万别来叫我。”

  那日午饭我也睡过去了,直到申时中才起来梳洗。天化听到动静,便过来说灶间给我留了饭菜。又道:“别问为何没给那一位留——中午我和木吒师兄不放心去看他,竟是外衣解到一半就睡了,还是我们帮他脱的,就这样都没醒。”

  ——那大约是你俩的“杀气”还不够罢。

  次日并无要事,大家各自休息运功。天化去了一趟王府,午间回来说,三月的“英雄会”大概是要空过了:“天祥老大不乐意,爹爹便说阵上建功更加要紧,他才罢了。”

  将近晚饭时分,忽然师叔的近侍来报“丞相请各位前面说话”。我们一同到了正厅,却见姜师叔身边站着个道装青年,身量与我相仿,面貌起初只觉眼熟,一时与记忆中的模样没对上号——好在他手中的降魔杵我还认得。

  “小弟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门下韦护,见过各位道兄。”

  大家一听是同门,纷纷上前施礼。姜师叔道:“你方才提及入门年月,这里只有杨戬和土行孙在你之前。”

  韦护与大家一一问候,又笑道:“我枉作了‘师兄’,却不如这许多兄弟建功在先。”

  师叔道:“你与吕岳师徒狭路相逢,打死杨文辉,何尝不是大功一件。如今敌军依然屯兵城下,尽有建功的机会。”

  却不知这人从小就对“建功”不甚在意。旁人得了法宝,大都炫耀“破敌从不虚发”或是“善能临阵捉将”,他却说“好就好在日常可作兵器用——若不方便祭出去时,也讲得通。”

  说这话的次年我们就没再见过。今日重逢,他似乎并无叙旧之意,只由我引领来到后边西院,在天化旁边那间房安顿下来。

  韦护言谈之间并未提及韩、薛两兄弟,我们也没人好开言。天化曾问破十绝阵时道行师叔如何没说师兄要来的事,他却回答:“师父每三个月要考校我一次,总不能满意,今年才说‘就这般下山罢,总不能误了子牙拜将’,便打发我来西岐了。”

  天化显然不信,只说“师兄的本事,想必要到战阵上教我们看”。

  又过了七八日,众门人和将佐皆已大愈,如之前一般每日操演。这天我早上还没去校场,忽然雷震子过来道:“方才武成王父子五位出城迎敌去了——说是来了个‘殷商的二殿下’。”

  我听了倒觉奇怪:久有传言纣王灭绝人伦,诛妻杀子,哪里又冒出一位殿下来。

  我们到前面见过师叔,刚说了几句,却见天禄、天爵、天祥三个进来回令。他弟兄面上俱带泪痕,只说“那主将手中一面镜子古怪,只消对人一晃,父亲和长兄便身不由己,跌下坐骑。看他们身遭绑缚似是全无知觉……也难说性命如何。”

  师叔大惊,便问其人形貌。天爵道:“不足三十岁,白面微须,细眉凤目。使一条画戟,全身王服,只腰中束着丝绦。”

  我心中一动,正迟疑间,李氏兄弟也从校场回来。金吒听了这话,神情也变了变。我连忙使个眼色,他便暂未作声。

  师叔传令明日全队迎敌。哪吒拉着天祥出了正厅,其余门人也各自去整备。我看了金吒一眼,向师叔道:“弟子有一言告禀:多年前我们曾在玉虚宫听讲数次,除了韦护,并无如今的同袍弟兄在列。——然而赤精子师伯曾送一个少年弟子去过,形貌年齿,皆与方才所说之人相近。”

  师叔沉吟道:“我那时不常往南极师兄殿中去,连你两个也没照面,的确未见过此人。”

  金吒道:“当时算杨师兄在内,只有三四个使长兵的,画戟更是只此一家。他报名‘姜璞’,道法不算出众,武艺膂力却不俗。”

  我忽然想起,笑道:“是了,你有一回撺掇我和他拳脚对阵,是甚么居心?明明我还小上几岁。”

  “他一望便知并无仙根,岂能并论?那日若不靠你拼掉了他,结队比试断然赢不得。——说到正事,杨师兄可识得那镜子是甚么宝物?”

  “其人当年并无法宝傍身……然而方才天爵他们所说,却正像赤精子师伯的阴阳镜。”

  师叔脸色遽变,似是不愿相信这话。我又道:“弟子也觉不合常理,可师叔切莫忘记……当日土行孙之事。”

  师叔默然片刻,沉声道:“毋论怎样,明日阵上便见分晓。”

  话音未落,外面脚步声响,人声纷杂,竟是被俘的黄家父子归来。我们自然喜悦,师叔忙问缘故。武成王叹道:“果真是成汤二殿下殷洪——他说当年几被斩首之时,为海岛仙家所救,学成道术,来助苏侯伐周。因我当年救过他弟兄性命,今日释放我们父子一遭。”

  天化忿忿然道:“又是哪个天杀的左道,救了这厮也罢,居然还教他去助那般混账的‘君父’,岂不背时倒灶!”

  我和金吒对看一眼,俱各不敢作声。

  姜师叔教他父子回府整顿,又对我道:“此事诡谲,暂不可说与旁人,明日阵上只留心便是。”

  次日师叔率众出城,商营也亮了全队。我看那主将时,依稀便是当年的“姜璞”,心下不由得凉了一半。

  殷洪与师叔话不投机,大喝:“谁与我拿住姜尚!”他旗门下驰出一将,摆双锏直取师叔,被哪吒截住厮杀;又有二人刀枪并举抢上,由我和天化接战。

  此三将俱有些武艺,非三五招可以制服。那殷洪却不耐烦观战,催马上前与师叔交上了手。我正焦躁间,见师叔虚应几招便催动了打神鞭,不禁暗暗喝彩——果然多历战阵有些好处,任甚么厚道人也晓得先动手了。

  打神鞭从空而降,离殷洪还有寸许,却只是左右乱晃,落不下来。师叔大惊,连忙收了法宝,复仗剑架住画戟。

  此时哪吒已祭起乾坤圈打倒敌将,一枪|刺死,转身直奔殷洪,长|枪一展将他从师叔面前拦开;又迭出杀招,逼着他连连后退,远离了我和天化的方位。

  殷洪见先机已失,从怀中掏出法宝——果是我曾见过的古镜之形,——向哪吒连晃了几晃,见全不奏效,不禁连声怒骂,手中画戟也加紧了招数。

  此时我已祭出哮天犬将对手咬了一口,复一刀斩杀,转来护持主帅。师叔与我眼光相交,点了点头,忙命中军官摇动令旗,教众将不可趋前。

  天祥已摘下长弓,正待搭箭,还是婵玉五光石先至,正中殷洪面门。他大叫一声,拨马便要败走,正被哪吒一枪搠在肋下。

  ——却似有甚么铜墙铁壁格挡,连战袍也无法透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