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师叔听了这话,敛容道:“据你看来,殷洪所谓‘不可先悖人伦’只是托词,实则意在殷商社稷?”

  “即便他无意天子之位,只怕也存着分茅裂土之心——‘人伦’早已求不得;自幼被许以的亲王冠带,总还是个念想。”

  我见师叔沉默了片刻,不禁笑道:“以师叔看,弟子如此揣度,有些小人之心?”

  “并非如此。他虽为赤精子师兄的爱徒,却是我军的强敌。设若目下以慈悲待他,那些冲锋在前的将士又当如何?”

  “弟子受教。”

  “算了罢,你在师长面前依然要卖乖的,得罪人的事总是我来。——明日与你师伯认真商议一番,再作道理。”

  “弟子心内……还存着一句话,想来师叔已有计较。”

  “是甚么?”

  “据我想,广成子师伯不日也要遣殷郊下山。以殷洪之鉴,我们该早作防备才是。”

  师叔抬起头,看着我道:“我也曾向赤精子师兄提及此事……他似乎为难得很,只说:‘师兄爱重徒弟,原比我更甚。他早先的门人皆已出师,千余年来才收了殷郊一个,视之如珠如宝,曾对我夸说:那孩子早先便曾剖白心迹,说世上已无殷商储君,只有少年失母被师父救上九华山的郊儿。’”

  “广成子师伯得道之时还是上古,乃仁王圣君治世,岂能与如今父传子的帝业相比?师恩虽重,未必能比得了天子之位。”

  姜师叔苦笑道:“我七十二岁下山,也花了些时日才参悟了这般世情。你小小年纪,倒轻飘飘地就说出来。”

  我本来想问“师叔上山之前,三十多年莫非不闻俗务”,终于还是没敢开口。

  次日一早我到正厅时,倒是门人中的第一个。师叔与武成王他们讲论军务已毕,刚教近侍去请赤精子师伯,忽然闻报“文殊广法天尊驾临”。师叔一面出去迎接,一面着人叫金吒前来。

  三位尊长彼此见礼,寒暄一番。文殊道:“日前偶然得知,申公豹又替子牙招来一个对头,却是骷髅山的马元。此人凶恶得甚,恐怕不易应对。”

  金吒此时已来见过他师尊,听了这话在旁笑道:“师父不知,杨师兄借元功奥妙,已着实教训了那左道一番。”

  我见他替我装幌子,只好将前情说了。文殊师伯道:“你做事留一线,原是好的。这马元早先也是有些根基的修行客,近年风闻他多伤生灵,竟生吃活人心肝,只怕意图修炼甚么邪术。——既然你已识得他首尾,如今我倒有一计,不知你子牙师叔可舍得你去行事。”

  姜师叔道:“师兄请差遣便是。”

  文殊师伯附耳与我和师叔详说计策。一旁众将虽然好奇,却都不敢趋前。

  此时哪吒和天化也到了,见我们这般,便问金吒是为何。金吒道:“昨日晚间大家议定之事,今天便用得上了。”

  一时师伯讲完,姜师叔便说马元被我使了手段,恐怕今天不能应战,遂定下明日申时施为。

  天化笑道:“杨大哥又要变化了诱敌,不然就是去诈败佯死?这次须记得早些回来。”

  我便问他们昨晚商议了甚么事。天化道:“以后杨大哥再有这样差事,我记得教人烧水预备沐浴,武师兄在厨下给你留饭;金吒师兄到城上令守军不可胡乱放箭;哪吒和雷震子在相府一前一后统领侍卫,即便有异常,只须他们出手就好。这样一来,你毋论在哪里落地,即便是忘了运功护体,也总有照应,显见得同门义气。”

  众将听说,都笑起来。赤精子师伯见了,却低头叹了口气。

  此时武成王他们渐次散去,文殊师伯道:“子牙与师兄必然有事商议,贫道暂且告退。”

  他出了正厅,见我几个也跟出来,不禁笑道:“你们倒有眼色。”

  金吒道:“一时赤精子师伯必然要回静室,我等不便跟去搅扰,斗胆请师父到弟子住处休息,我们奉茶听讲可好?”

  “也说得是。——只问杨戬他们嫌我‘搅扰’不曾?”

  我忙说“弟子不敢”,天化在旁道:“弟子也请师伯赏光去坐坐——家师每每对弟子说,师伯道法精深,家师当年初入门时,也多蒙训导。我法术若有领悟不通之处,得了机缘须向师伯求教。”

  文殊笑道:“这可不敢。我难道有甚么‘绝技’,是你师父没教你的。”

  此时我们来到金吒房间。师伯还没坐稳,天化便接了金吒手中的茶奉上,笑道:“弟子这就想起一桩:师父之前教授传音秘术,嫌我学得太慢,竟半路作罢了,还说:‘我少年时,虽也被叨念学道法不如学武艺快,好歹文殊师兄不到十日也教会了我。似你这般,还不够人生气的,不如改日再学罢。’结果弟子到如今也不会。——这次虽不敢留师伯长住,可否暂请讲解讲解精要,看看我果真是朽木不可雕么?”

  文殊师伯笑道:“传音之法需静息凝神,原为发声讲话不便时应急的。你们每日战场征杀,几时用得着?便是杨戬变化了深入商营,也没哪个敌人陪他暗中聊天罢。”

  天化也笑道:“师伯说得是。不过我们这里,似有人暗中用此法聊天,弟子也想要试试。”

  “你既不会,如何知道?”

  “多少学过几天,手诀略能识得;何况除非用得纯熟,凝神着实要久一些——旁人看破不说破罢了。”

  “若如此,你便将疑惑说出,我来解答。待我走了,你自去和那人求教岂不好?同门之间教学相长,颇有益处,左右不是甚么独门秘术。”

  天化连忙拜谢。金吒便道:“既是师父授法,我们暂回避了罢。”

  天化道:“不敢不敢,本是我扰了师兄和师伯相聚——你们大家也请看着,都莫要笑话我就好。”

  一时他与文殊师伯对坐,各自凝神运功。师伯便教他将默念的咒语复述出来,将些微偏差之处说知。

  哪吒站在一旁,看着我传音道:“一早在校场,为操演兵阵的事拌了两句嘴;天禄帮我说话,他更不忿,特此来找寻我的。”

  我回道:“我要是你,便不在文殊师伯面前传音。”

  “我晓得师伯能听到——就为了让他听。”

  不多时只见天化面露喜色,似是“听见”了师伯,随即变换了发语传音的手诀。文殊微微点头,又和他对传了一次,笑道:“你怎能学不会。想必是你师父觉得没大用处,就懒待教了。”

  天化起身施礼道谢,又道:“虽蒙师伯点拨,弟子一句话还是要试上三四回,想来比人家差得远,只好自家多练练罢。”

  他转身拉过哪吒,按在自己方才的座位上:“师伯说了‘教学相长’,你这便起个势,传音告诉我,方才你和杨大哥说了甚么。”

  哪吒笑道:“你让我起势,是在师长面前认了我法力高些?”

  天化大力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除了身量,都是你高些——”

  他话音未落就作闪避之势,岂知哪吒并没动拳脚,只捏了发语的法诀,两个呼吸之间便开口道:“你可听见了?”

  天化道:“这倒好,你如今连凝神也快些。——便请杨大哥也传音给我,正好核对核对。”

  我还没说话,文殊师伯道:“也不必问杨戬。你们这些娃娃传的暗讯,我都能听见。哪吒没说假话。——何况他两个如果有意‘串供’,这会儿也早骗过了你。”

  我见天化半信半疑,便也传音说了一遍。师伯道:“以我看来,此法其实不合在自家地盘上使用——若是正经事,万一法术出错,岂不误了?若是私事,就该私下相谈;当着人家的面作法,不免多生嫌隙,不是弟兄长久相处之道。”

  众人都答“受教”,天化道:“只是弟子刚刚学通,须练习练习——若无战事时,私下和人‘切磋’,总可以了罢?”

  我不禁笑道:“我当年就是这般‘切磋’,把几个师兄烦得半个月没理我。”

  “必是那些师兄太老成,跟你没话好聊。”

  又相谈几句,我便拉了天化要告辞。金吒道:“二弟今天午间巡城,若回相府时,烦杨师兄教他来此。”

  我们答应了出门,天化道:“杨大哥竟不问我,哪吒今天对你怎的这般和颜悦色?”

  “他昨晚当众消遣我,自家理亏了?”

  “还是你心宽。早上我说他的五方阵不对,他反驳我的出门偏了,进退不便利。天禄帮腔道,杨大哥曾列过和他一样的,自己与天爵照着改过,的确有益。——你没见他笑得那般,比立了头功还得意些。”

  “这事是有的。不过战场上进退攻守要靠主将应变,并无常道可循——我师父也不擅于此,这些阵法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又道:“那书似是前代一位东路诸侯所著,想来和哪吒幼时见闻承自一脉。”

  天化道:“是了。后来邓老伯过来见了,提了句‘东伯侯辖下,五方阵大多是这般’,还待要往下说,被土师兄抬手连拽他袖子,这才罢了。”

  我看着他道:“虽不该背后讲论——你果然也知道土行孙为何如此?”

  天化并不看我,只叹道:“不止如此,我还知道李总兵不日也要到西岐来……想我当日在潼关与爹爹相见,虽是悲喜参半,总归见比不见的好;却不知他们……”

  我见他忧心忡忡,心中自也轻松不起来,只得道:“他承你这般挂怀,是他的造化。”

  天化顿了一下,却忽然抬头笑道:“你又不是人家父兄,如何说出这么一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