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次日平明,师叔独乘四不相出城“诱敌”,惧留孙师伯随后而去。众将本都捏着一把汗,孰料这竟是多日来最顺遂的一役——不到半个时辰,师伯就拎着他徒弟的后领上了相府正厅,又施法将周遭地面化作坚钢。

  土行孙跪伏在师父脚下,当着众人陈说前情。原来他在夹龙山闲戏,“偶遇”申公豹前来诓哄游说,说他于清福无缘,只合受用人间富贵。他也不识利害,竟依言盗了捆仙绳和几壶仙丹,下山来助商军。

  邓九公起先见他其貌不扬,便未遣重任。孰料土行孙得知彼父女着伤难愈,即用仙丹治好,又自荐出战,连胜三阵。遂扬眉吐气,在庆功席前夸说。邓九公大约也是带了酒,言及若能刺死武王和姜尚,即以女许之。这才有了昨夜之事。

  师叔演戏也真有八|九分像,只说刺王杀驾加上背叛师门,两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作势还要推出去问斩。土行孙叩头告饶,又百般乞求师父垂怜。

  惧留孙师伯叹息道:“子牙还请容情。——我方才算就,这孽障和敌将之女果有系足之缘,也是前生分定。不如教他将功折罪,赚邓九公父女来降,同归大周,岂不为美?”

  师叔道:“恐邓九公只为笼络人心,并非诚意聘女。”

  土行孙跳起来道:“婚姻之事,岂能儿戏?邓元帅亲口许给弟子的,绝不敢欺瞒师叔。”

  姜师叔沉吟片刻,教相府亲卫去请散宜生大夫,又令众将和门人退下。

  次日一早,散宜生往商营议亲,两个时辰才回来。原来邓九公起先百般推诿,后来又说须与女儿商议,俟后遣人回复。

  当日果有太鸾来拜,言及小姐自幼失母,元帅视之如珠如宝,今日虽有意允可婚事,须请姜丞相亲自送聘,土行孙至大营入赘,以慰其心。

  土行孙自然无有不可——只是没人理会他。师叔识得是计,不动声色,答应后日送聘。

  土行孙此次被擒以来,起坐都跟着惧留孙师伯,见了众将只是讪笑,尤其不敢与我搭话。

  第二日午间,师叔与门人们同席用饭,教我们一一自报名姓师承,见过同门之礼。

  到了李氏兄弟这里,土行孙不免又要告罪一回,金吒道:“战场上各凭本领争胜,这也不必。只不知师兄囚困三弟他们使了甚么符印,须何等修为可以解消。——明日只怕杨师兄另有重任不得分|身,我不问明白时,万一师叔事多忘记了,乱军之中,俘将焉能得幸。”

  师叔道:“你这哪是问他,明明是问着我。这等事也有忘记的?——明日一早点将,自然教你杨师兄百忙之中‘分|身’救人去。”

  土行孙道:“那符印无须法诀催动,一口真气就能吹了去。只是被缚者已被闭塞了法力,难以自解。”他又看了金吒一眼,“符印一去,自然复原如初,并无伤损。还请师弟与你家三郎说知,莫教他回来先揍我一顿。”

  木吒道:“你原来不晓得他——听说那日阵前较量,是师兄颇占了上风;若你肯和三弟拆招,令他熟谙你铁棒的套路,只怕非但不提前嫌,还要拦着天化不教揍你。”

  次日师叔点鼔聚将,令五十名精兵假扮挑聘礼的脚夫,辛甲等西岐将佐暗藏利刃,充作迎亲赞礼队伍相随,只待与邓九公同席,便点起礼盒里的号炮。又命雷震子和南宫适各带一支人马,听号炮去劫商军的左右哨,再来中军会合;土行孙亦以号炮为信,入地往后营去抢邓小姐;金吒、木吒、龙须虎率大军前后接应。

  而在此之前,先是我的要紧差事。

  商营的中军果真一派办喜事的气象:悬灯结彩,红毡铺地,酒水果品各色齐备,十来个兵士正在四下清扫。

  虽如此,主帅寝帐四周的杀气骗不得人。两旁密摆刀矛,件件锃亮,想来是连夜磨过的。

  我化作飞蚁寻到囚营,见外面约有百名精卒值守。哪吒和天化被绑缚在东边第一个小帐中,周围又有硬木围栅,两个兵士守门,两个四周巡视。

  我从哪吒身后飞进去,在空中转了一圈,见他俩身上没有伤痕,气息也无异常,心下稍安。随即念头一转,先飞到天化耳边,低声将缘故说与了他,教听得午间中军有变,立即挣开绑缚,夺兵器前去增援。

  天化会意,略一点头。哪吒往帐口扫了一眼,却没看我。

  我解消了天化的符印,变一个假的贴好,又飞来解了哪吒的,也将师叔的部署说了。他深吸一口气,却忽然对我传音道:“杨大哥,你若有法子,将我们手上的绳索略松开些。”

  我暗自吃惊,想来以他的力量,寻常的绑绳岂是阻碍,便传音问他:“是你身上有伤不成?你照实说与我,不可勉强。”

  哪吒传音道:“没有。不过这绳索是棕绳浸过东海赤藻的汁液,又在暗处阴干制成,我幼时在军营囚牢中见过,绑的皆是悍猛的妖匪,甚或作怪伤人的巨兽。我那时没能得一条把玩,也不知到底有多结实。——邓九公那天专门叫人找出这两条,替下了那矮子的法宝。如今情势紧急,天化膂力又不及我,莫在这个枝节处生出意外来。”

  我回答“果然要紧”,便又飞过去与天化说知,自己现出原身,掐诀施法,将他两个的绳索松脱了些,再变回飞蚁,传音问哪吒道:“之前未见你用过传音之术,却是在紧要时才使的?”

  他带着三分笑意回我道:“自从学了也没怎么用过,如今绑在这里没别的好耍,才想起这个,自家默念了两日,刚才法力恢复便试试,原来并没记错了。”

  我也觉好笑:“只怕天化也和你一般?”

  “还提他——方才你过去解绳子,我这里与他传了好几句,也没见应,看神色全不知情,正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那便不教他知道罢。——可还有别的事?”

  “……有。你不该称赞我这次知己知彼,谨慎为先,并没逞强托大?”

  “待回去,我叫上新收的两个门人,一同称赞你。”

  我叮嘱他俩小心行事,又回到西岐,见队伍装扮已毕,便暗中向师叔交令,又藏身在他衣领中。

  正午时分,“送聘”队伍由散大夫先行,师叔率队跟从到了商营。邓九公面上倒也十分热忱,与师叔携手进入中军,又和惧留孙师徒见礼。宾主几番客套,辛甲便捧上礼盒来。

  一声号炮,中军大乱。师叔带的俱是武艺过人的兵将,一时与邓九公的部众杀得难分难解。土行孙趁乱早已地行而去。我现身出来助战,也颇吓退了几个见过面的将佐。

  不多时,听得左右哨人喊马嘶,一同嚷乱起来。邓九公大惊,带人往后营且战且退。

  先会合的是南宫将军,他颇埋怨了几句,说哪吒和天化来找他寻了趁手的兵器,却说他人手多不用助力,都去左哨助雷震子厮杀了。

  待大家又见到他们三个,商军已经势颓。师叔率众追袭一程,又闻报土行孙得了手,便教鸣金收兵。

  回到相府已是黄昏。师叔给众人记功,令几个侍女布置新房,陪邓小姐先去休息。又教排摆喜宴,请惧留孙师伯来,命土行孙参拜师父,答谢众人。

  土行孙和诸将一一见礼,言及今后俱是一殿之臣,无分彼此。之前未曾照面的将官见他人物虽然逊色,却志得意满,十分昂扬,俱各忍笑不已。

  金毛童子这两日在相府内外帮衬武吉,并未参战。此时到前面来,便问我该叫土行孙师伯还是师叔。我尚未答话,土行孙忙道:“杨师兄德才兼备,乃我门中翘楚,我们尊他为长,个个都是你们师叔。”

  天化一旁笑得直捶桌案,我当时不知他在笑“德才兼备”四个字,还以为是谁抢先将内情告诉了他。

  金毛童子便要上前施礼,我连忙拉住,先带他们见了哪吒和天化。哪吒笑道:“第一遭作师叔,也没备甚么见面礼,你弟兄莫嫌简薄。”便从身边拿过一对短剑,递给他两个道:“我初来时军政司打的,后来换了长剑,便没用过。如今送与你们,但愿战阵顺遂,多多建功。”

  金毛童子连忙谢过。天化不忿道:“作师兄哪有这样偏心的!大家一起坐牢三天,我怎不知杨大哥收了门人?必是早上解符印时他说与你的。”

  哪吒道:“我到后面换衣服,冯老爹告诉我的。你去了王府刚回来,却怪谁。”

  我又教徒弟去给“土行孙师叔”见礼。这两个倒不消吩咐,行了礼又齐声与他贺喜。

  土行孙忽又谦逊几句,说大家将来少不得各有良缘。武吉道:“虽然玉虚宫没有明令不许嫁娶,毕竟入了道门,又在行伍之中,岂能都和你一般天降佳偶。”

  天化又忘了见面礼的事,只哄嚷说武师兄莫非有些着急了。武吉笑道:“之前破了闻仲大军,庆功宴上你只不见人,快散席了才由两个王宫亲卫和一位女官‘护送’回来,自家说说,是作什么去了?”

  天化听到一半就上去堵他的嘴。众人正说笑间,一个侍女前来,与师叔禀报了几句。师叔叫过土行孙嘱咐一番,他便与我们作辞而去。此时天晚,许多将官和门人也去休息了。

  我再转身去找哪吒,见他和天化重又坐到了一处,正讲论手里的甚么东西,细看竟是之前那两根绳索。我正想这物事难道也能给天化当见面礼送,却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都当了师叔的人,坐三天牢回来不去睡觉,想是还等着我“称赞”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