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天化见我过来,便递上一条绳索:“我俩脱困时候顺手带出来的,方才试了试果然结实,我这条送与杨大哥罢。”

  “你如何不留着?”

  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道:“我素来不晓得‘擒敌’,即便擒住了,也不归我看管。——这般早晚还聊天,亏你们有精神。”

  我环视四周,见武吉还跟在师叔身边,金吒却被金毛童子拉住正问甚么话。我过去招呼徒弟,金吒笑道:“杨师兄不用怕,你往昔不教我与旁人说的,自然也不和令高足提起。”

  “……这句话就多余得很。——说起来,我今天早上那般效力,也没听你谢我一声。”

  我本是随口抢白他的,不料金吒听了,立时倒身下拜。我吓了一跳,拉住他道:“你喝多了罢。”

  “敌营中取事诸般犯险,岂有那么容易。——虽然‘熟不拘礼’,认真说来,还是要替三弟谢过解救之恩。”

  哪吒此时也过来道:“大哥若如此,我岂不是要磕头了?来日阵上,我自有报答他的。”

  “你日后再这般轻敌,接连吃亏,也难说如何‘报答’他。——罢了,师叔没责怪你,我何必自讨无趣。”

  我见他得了台阶起身,又作势要走,连忙道:“你也莫要小看了人家。这三天的牢并没白坐,心性颇有些进境哩。”便将“知己知彼,谨慎为先,并没逞强托大”的话说了。

  谁知师叔过来招呼席上其他将官,不知怎么正听见,便对我道:“我看在他两个教敌人绑了几天,才没一回来就训话——临敌谨慎原是该当的,你作师兄的,莫要太纵着他。”

  哪吒不忿道:“师叔且请‘训话’罢,不要留到明天生出利息来。”

  师叔拉起他左手衣袖,指着腕上被绑绳磨出的血痕道:“你若是‘谨慎’到明年底不添新伤,连本带利就都免了。”

  次日平明,土行孙夫妻相携来到厅上拜见师叔,又与众人一一见过。那邓小姐虽依然面带忧色,却也落落大方,不似昨日那般羞愤不已。见礼已毕,便请令去寻父亲,劝他率队来投明主。师叔准令,调一支人马跟从,竖起旗号出城而去。

  不到午间,婵玉回报“家父等令请罪”。师叔大喜,率众迎出城外。

  邓九公满面羞惭,只说自己不识顺逆,致有今日之败,情愿随爱女归降,同扶明君。师叔与他彼此谦让,携手进了相府,教安置邓元帅队伍,多有厚待;晚间又命大排筵宴,款待来投的诸将。

  邓九公与黄飞虎青年时本来熟识,虽然阵前对了一仗,这会儿倒频频举杯,叙起旧来。土行孙不及他岳丈一半高,却俨然一个贤婿模样,前后跟从侍奉,一时又来我们席上为众人引见。

  邓九公一一与我们推杯换盏,全无半分醉意。待到哪吒这里,上下打量他笑道:“若非总督囚营的偏将是个老成人,我还真不信公子能徒手挣断绑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哪吒道:“将军要是还有新的,不如教人拿来,我当面再试一回。”

  邓九公笑说“那倒不必”,又问金吒道:“不知令尊现居何处?”

  金吒道:“家父因见暴君无道,早已挂印隐遁。”

  邓九公颔首道:“李总兵是个明辨是非的英雄,不似我一般。——只是你们弟兄年纪尚轻,每日刀枪从中过活,爹娘岂不挂心。”

  金吒道:“我们幼时便上山修道,也自惯了,何况如今还有弟兄扶助。令爱身怀绝技,想来也是自小离家学艺,可知行伍子弟,辛苦皆是难免的。”

  他两个彼此逊谢,大约都想教对方先说“舍弟/小女阵前多有冒撞,幸勿见怪”,结果谁也没说,最后还是师叔看得头疼,将邓九公拉走了。

  此后数日全军修整,新归降的军士也已编入队伍。看看将近“英雄会”的日期,南宫适和黄飞虎各自将出战的四将名单呈报给了师叔。我们队伍里本来公推哪吒、天化、雷震子和我四个,土行孙又说自己战法偏僻,谢绝了哪吒和天化的荐举——也令我再没法子推脱了。

  冬月十四日,姜师叔教辛甲、黄明和雷震子见证,拈阄定下了六个对子,却不令任何人得知,只封在密简之中。

  次日辰时中,校场悬灯结彩,众将齐聚,在观演台上各按方位集结。师叔由武吉护持登上最高处的发令台,宣布较武规矩:其一,若非师叔特许,双方都乘坐骑交手;其二,除手中兵器之外,不可使用法宝和暗器箭矢;其三,若一百回合不分胜负,则先至西岐者须谦让后来的——这必定是武成王的主意了。

  众人齐声应诺,武吉又将密简打开,拿出第一张短笺展读,原来是南宫适与黄明对阵。

  他两个俱是久惯征杀的上将,也算棋逢对手。只见刀斧并举,二马盘旋,战了六十多个回合,还是南宫将军技高一筹,错身之间刀尖倒掠,挑下了黄明的盔缨。四下里顿时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第二阵恰是天化和天禄兄弟对阵,和素日二人比武的套路仿佛,也还是天化将百般解数都使了出来,才堪堪赢了他二弟一招。

  第三阵哪吒胜了太颠将军,第四阵武成王赢了辛甲,皆在二十回合上下,不必细表。

  我掂量自己若不和雷震子对上,就该是天祥和闳夭之一。若是和天祥放对,取胜可没有那般轻易,而且以他的本领,被我拦在第一轮岂不可惜。

  我这么想着,便往武成王那边看去,见天祥正与他父亲说话,却只穿着战袍,并未着甲。我正疑惑间,武吉开读第五张短笺,对战的却是邓九公与雷震子。

  师叔见场中多有议论,便起身解释,说邓将军神勇非凡,武成王力荐他一显身手,因时日仓促不及场下比试,便由天祥让出了位置。

  天化道:“我说这几日天祥有些不乐,原来如此,爹爹倒瞒得紧。——邓老伯也是个孩子脾气,既然两月一回,等下次也罢了。”

  哪吒在一旁帮雷震子束甲已毕,又低声和他说了句甚么,待雷震子下场,便对土行孙道:“你家岳丈这般性子,若比武输了,却待怎样?”

  土行孙笑道:“那倒不知——我也想看看哩。”

  雷震子对这次比武的兴致,大概和我仿佛。他并非没操演过马上对战,然而长棍本来不易在坐骑上使用,何况和倚仗刀马争胜数十载的邓九公相较,自然难以占得上风。

  好在他也支持了五十多个回合,不枉了哪吒和天化攥着拳头观阵半晌,安静得出奇,害得我们几个闲谈的也住了口。

  雷震子将风雷翅上被削掉的数根翎羽收回,持在半空与众人看了,随即和邓九公作礼,各自下场。我与闳夭将军战到二十五个回合,寻个间隙挑断了他的袢甲绦。——他明明尚能躲闪,却迟了一瞬。

  后来哪吒总笑我的宝刀“那一日初试锋芒,大获全胜”。

  师叔褒奖了较武的众将,教大家去用饭休息,未时中再比。玉虚门人都回相府来,雷震子想起邓九公刀法的精妙处,详细与我们三个解说了一番。天化对哪吒道:“若你用风火轮时,想来有七成把握。”

  哪吒道:“师叔不教雷震子使飞腾之术,我还说甚么。——即便今日果然对上了,也不惧他。”

  午后众人又聚在校场,却见师叔将六将姓名当众拈阄配对,付予武吉展读,第一场却是黄飞虎对邓九公。

  天化“噗”地笑了出来,低声对我道:“我爹爹这回可乐意了。他不愿与咱几个较武,说你必然不使全力,我火候不到之处他看了气闷,哪吒又并非马上的将官……”

  岂料哪吒听见了道:“就说武成王素来比武多有让着我的,连天祥都看不过。”

  天化笑道:“左右爹爹的神牛并不惧怕风火轮,若下次‘英雄会’对上了,我去求师叔,教大家看一场好的。”

  说话间,场中的二将已战到二十回合,正是龙争虎斗,难分难解。黄飞虎今日抖擞神威,将上阵时也未必用得上的绝招使了出来。

  ——他大约更不想放邓九公与我们对上罢。

  众将见这场较量如此精彩,大都屏息凝神观看。忽然邓婵玉带了两个女兵来到我们近前,与众人施了个礼,又对土行孙道:“快想个甚么法子,让爹爹停手罢。若打满了一百回合,武成王必是要让他,岂不教大家笑话。”

  土行孙愁眉苦脸,只说夫人和内兄都没法子,我却如何济事。天化笑道:“嫂嫂不必急,我父亲未必是邓老伯对手,说不定九十九回合高下立判,也未可知。”

  婵玉便说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土行孙唯恐夫人气恼,陪着她去了邓秀那边。

  万众瞩目之下,已近八十回合——疆场上数次争斗也没见过。黄飞虎这次圈转坐骑时,将长|枪往下压了两三寸;邓九公想必见到了,只是不以为意,依旧闪电般催马抢上,将大刀横掠,直逼对手的中三路。

  黄飞虎在千钧一发之际带马侧身让过,——他小不了邓九公几岁,这一闪却比天祥还要轻捷自如,——将枪钻斜刺里插入,别住了刀杆,趁敌手来不及重新发力的一瞬,双臂较力,将大刀挑到了半空。

  校场上千万人一齐喝彩,声震九霄。——人群之中,想来颇有几个如我一般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