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师叔闻言惊诧非常:“难道师兄来害我不成?绝无此理。”

  雷震子道:“弟子幼年时,随师父去过夹龙山一次,惧留孙师伯提起法宝大都放在后山的秘洞,是个人迹罕至之所。——只怕如今歹人盗了宝物,前来襄助商军。”

  师叔称是,便命我去夹龙山一访。我刚要应诺,却想起另一桩大事来:“今日阵前,土行孙将身一扭,即缩地不见,似是身怀地行之术。若如此,须防他心生歹念,进城行刺。”

  师叔闻言大惊,连忙取过金钱卜了一课,失色道:“今夜便有事端!——杨戬先不要去,众将皆留在相府听命。”又立时教人请武王来。

  转眼之间,相府门前和正厅上高悬数面明镜,大小将佐披挂齐整,弓上弦,刀出鞘,各按方位值守。

  不过申时中,师叔便教几个门人护持武王去密室,被我拦住道:“今夜贼人若来,必进王府行刺千岁。末将意图将计就计,借仗几位亲卫和女官,一举擒拿刺客。——还请千岁允可。”

  姬发道:“将军神通智计,孤深知之,一切便听将军号令。”

  一旁的亲卫便带我往王府来。我先见太后告罪,请宫眷皆往太后住处暂避。待武王寝宫只余值守亲卫和几个胆大的宫人,便将计策授之。一个掌事的女官问:“皆知杨将军有变化神通,只是衣履如何得来?”

  我闻言笑道:“方才几位妃嫔贵人在此,是我斗胆多看了几眼,如今依样变化一身衣履。只求类似,并不与哪位相同,望不咎冒犯之过。”

  说罢暗自掐诀,化作一位妙龄宫妃,宫装纱罗织就,鬓边珠翠生辉。女官笑道:“好一位佳人!——衣服并无破绽,只是珠钗略多了些。”遂与我重新整饬。

  将近一更天,寝宫点起灯烛,摆上酒宴,宫娥们且歌且舞,无人胆怯慌乱。我陪在“武王”身边,不时听着四周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其实并未听到异响;但若要夤夜行刺,此时蓄势潜伏也不算早了。

  我借“武王”之口遣去宫娥,与之相携进入内室,解衣安寝。这“武王”是师叔予我的一枝灵草所化,比当日那个闻仲的中军官伶俐得多,打鼾的声音高低轻重合宜,倒没辱没了一代贤王。

  又过一刻,听得床前地上似有破土之声,微睁二目看时,果是土行孙身着短衣,提刀现身。

  他轻轻一纵,立在床头,看了“武王”一眼,微微冷笑,挥刀便斩下头来,随即瞥向了我,仔细打量。

  我虽无惧意,但见其神色间爱|欲大动,多少有些反胃。听他一声喝,连忙假装醒转,见人头作势惊呼,随即被钢刀抵住颈项:“美人,可想活命么?”

  接下来就是一出流传千载的好戏:这不长进的货色自报家门,又胁迫“宫妃”成就好事,见美人含羞应允,不禁色胆包天,解衣就来搂抱。

  我忍了恶心,探手将他双臂夹住,整个人提了起来。土行孙已觉不妙,百般扎挣无果,忽见我现出本相,不禁面红耳赤,闭目无言。

  我将他赤条条夹着,一路走到相府来。众将见了无不失笑,又听说经过,纷纷称羡道劳。

  师叔因土行孙行刺圣驾,不由分说传令处斩。岂知这矮子十分溜撒,趁我换手提刀的片刻,用力挣脱开来,沾地就没了踪影。

  我不禁跌足惋惜,师叔道:“他此番识得厉害,谅不敢再来,也不枉你一夜辛苦。”

  “分内之事,不敢辞劳。——弟子破晓前就往夹龙山去,早饭也不必留我的了。”

  此时已近四更天。我回房调息了片刻,便收拾出门,借遁而行。岂知未至一半路程,遁光消散,竟落在一座山中。

  此处浑如世外仙境,清幽异常,说不尽古木苍松环绕,鸾鸣鹤唳盈耳。我因事急,只往前探看路径,走过一座木桥,眼前现出一所碧瓦朱户的宫殿,上悬匾额“青鸾斗阙”。

  我不知是甚等仙家住所,正犹豫要不要入内问路,忽然正门开启,四对女童各执旗幡羽扇引路,一位道姑翩然而出。

  此人身着红衣,体态轻盈,眉目间带着三分清冷落寞,却依然秀丽无俦。她见我退身于松林之中,便道:“杨戬,你识得我,何须回避。”

  我只得出来见礼:“实是行路之间偶然至此,惊扰公主圣驾,请恕不知之罪。”

  须知当年见她时,我还是个不晓事的娃娃。可即便如此,也记得她揽着母亲手臂,伤感恳切的模样。

  “姑母,凡间难道就那般好么?”

  ……

  这双记忆中光华湛然的美目,此刻无喜无悲地看着我:“你这般匆忙,想来现下叙旧不便。——我今日在此等候,有两件事相告:其一,此去夹龙山方向三十里,是一片水泽,有你两个门人在那里——他们来历清白,也算是我的荐举。其二,你回去时,替我拜上姜丞相,只说来日兵戈激烈,龙吉也要往西岐助力,以完自身劫数。”

  我心下暗惊:虽然众人都是“下山历劫”,这般笃定的说辞却少见。我不敢回言细问,又挂记军务,连忙施礼作辞。

  在云端辨明方向,倒是片刻就寻到了那片水泽。甫落在平地,便听远处树丛中有人言语:

  “莫非是师父到了?”

  “公主说师父今天至此,想必就是了,我们快些去。”

  ……

  两个总角少年踏水而来,如履平地。二人身材不高,面貌相似,都是一头淡金色短发,身着道装,见我一齐作礼:“请问来者可是杨戬仙师?”

  “正是杨戬,不敢称‘仙师’二字。你们如何称呼?”

  “我兄弟在武夷山修道,共一个名号‘金毛童子’,素日久慕仙师名声。因巧遇青鸾斗阙的娘娘,因缘巧合助了些微劳,得娘娘举荐在此等候,愿拜入仙师门下,不辞执鞭坠镫。”

  “哦?不知‘久慕’我甚么名声?”

  其中一个略无迟疑答道:“仙师的弹弓打得最好。”

  我顿时失笑:“想必你们也长于此道?”

  另一个便道:“我弟兄平日亦练就一手弹弓,请仙师一观——若可入眼,就收了我们罢。”

  我见他们倒也诚恳,便随着二人往前走了片刻,来到水泽旁一片树林中。林木不高,可以见到上面间错缀了数般灰白色物事。二人各从腰中取出弹弓道:“树上绑的是蓄有清水的鱼泡,弹丸若中,水便洒出来。——我们之前在武夷山上也是这般,在树下跑一遭,或是踏水从林边掠过,各自去射这些‘标靶’,以见胜负。”

  我听了不禁又笑起来:“倒不用再射——这果然是我门中人了。”

  二人闻言大喜,又说有薄礼奉献师父,从一处山洞中取了两件物事来:一件团花织锦的淡黄袍,并一柄三尖两刃刀,只说是武夷山古洞中久存之物。

  那刀似是寒铁打造,锋刃锐利无比,轻重也十分趁手。

  长|枪的招式变化本来久须工夫,如今周遭又多有行家。既得宝刀,或可另辟蹊径——自忖凭昔年下过的苦功,即便“英雄会”明日就开,也不至排到第十二名去。

  我教金毛童子带了刀袍,又持长|枪作为信物,先回西岐见师叔,自己直奔夹龙山而来。

  惧留孙师伯听我说了来龙去脉,不禁悚然变色:“好孽障!我近来催促他勤加修行,这几日不见人影,却原来私逃下山,做下这等事!”遂带了我往藏宝洞去检点,果然不见了五条捆仙绳。

  他素日脾气极好,此刻却勃然大怒,急令清风谨守洞府,便与我同往西岐。

  姜师叔迎了师伯进相府,到正厅落座。惧留孙见我们几个门人侍立在侧,不禁拊掌慨叹:“这可是丢人丢到了家。”

  姜师叔道:“既然土行孙是师兄的高足,想必可设法降伏他?”

  惧留孙道:“不难,只是子牙要辛苦些。”

  原来万物相生相克,惧留孙师伯自有一宗术法,曰“指地成钢”,可令地行者无法入地,若已在土中,则困于原处进退两难。

  他二人计议明日由师叔独骑出城,假作窥探敌营,引土行孙出营追赶,师伯在暗处作法助阵,擒他归伏。

  一时师叔延客人去休息,回来又对我道:“方才未得说话——可喜你得了门人,我玉虚一脉又有传授。”

  我连道“弟子不敢”,武吉笑道:“杨师兄未见得‘不敢’——你徒弟也收了,我们几个‘师叔’也当了,只是谁也没备着见面礼,勿怪勿怪。”

  姜师叔道:“待‘师叔’们都齐全了,再说见面礼的事。——你们散了罢,杨戬留下。”

  一时四下无人,我便将青鸾斗阙见闻以及龙吉公主所嘱言语说知。师叔叹道:“瑶池谪仙亦染红尘,可见来日还不知有些甚么战阵,只恐难以善了。”

  他并不问我如何认识“瑶池谪仙”,只说探报回禀哪吒和天化都囚于商军后营,由土行孙所付符印闭塞法力,此外的确未遭苛待。

  “若擒了土行孙,商营指日可破。为防混战中有失,恐怕还要你去解消符印,助他们脱困。”

  “弟子当尽全力。——待回来,先教他两个补上作‘师叔’的见面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