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我们计议了一番,并无更好的法子;然而也都放心不下,公推我变化了去看一眼。

  我化作飞蚁,停在哪吒房间的窗边,见他合衣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屋顶,神色之间怒气未消。

  我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想要细看他脸上伤势如何,却见他眼光一转,盯着我道:“杨大哥,你飞得太急了。”

  我倒吃了一惊。——我的灵气虽不敢说隐藏得好,也并非修为相当者轻易可察。正迟疑间,他抬手遮住伤处道:“你莫要现原身,也别讲话。”

  我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又听他道:“我生气和你无干。只是刚才想起……那天你说看我如看武成王一般,今日这仗却败得……实在难见你们。”

  我听他声音滞涩,心下老大不忍,便道:“师叔都说,敌将必有特异的手段——既然凭你身手也避不开,便绝非寻常飞矢弹丸可比。”

  “你只宽慰我罢了。便是避不开,也有遮拦档架的法子……不该连面门也护不住。”

  我心知再往武技上说也无益,便道:“大家见你这般,岂有不忧心的。——你倒说说,若是我们中哪个也被打了,你却如何待他。”

  “那要看是谁。”

  “……若是我呢?”

  “你必然还是用脸接下了,依然回来吃饭睡觉,别人赞你还要谦逊几句。——是了,你挨一下也会疼,只是不耽误去追敌将,也不用我安慰你……”

  他翻身背对着我,手还是没放下:“话说多了果然有点疼,你去罢。”

  “好。——师叔若是过来,你可别关他在外面。”

  他没再回话,我也只好飞出房间,径回厅上。

  ——已经现出本相,才想起刚才忘了试试变作花狐貂。

  次日师叔仍未点将,天化倒是披挂齐整,一早就候在正厅。南宫将军有他两倍年纪,却也不是个压事的,西岐八彪将倒教他带来了四个。一时闻报“昨日的女将又来搦战”,天化立时请令,提双锤下去点兵。

  这次大家没心再闲谈,更不便讲论飞石的来历长短。只有昨日那军政司的主事假作不知情,依然一本正经和师叔说兵械甲胄的事。

  一时阶下脚步声紧急,天化也低头掩面上厅,来到案前连声请罪。师叔叹道:“但凡你俩有一个谨慎些,我也说不出旁的来。”

  大家俱上前慰问,见他竟比哪吒伤得更重些,一侧面颊几乎肿起来。师叔这次上药已然轻车熟路,只是免不得叨念几句。

  谁知哪吒一早没见踪影,恰此时上正厅来,一见这般,抱着双臂笑道:“你既晓得为将之道,就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如何一块石头也不会招架?若被打断山根,一百年还是晦气!”

  天化闻听,一把推开师叔的药巾,指着他怒道:“我昨日出于无心,你如何记其小忿?口舌这般刻薄,哪有兄弟之道!”

  哪吒也怒道:“昨日我失机之时,怎没见你讲些兄弟之道!可知不是打在自家脸上!”

  我们一时不晓得先劝哪个,又见南宫将军他们默默侧过头去,似是勉力忍笑。师叔一声怒喝:“你两个俱是为国,何必如此!都给我退下!”

  天化跳起来还要对口舌,我连忙拉住他道:“金丹虽有效,全好也还要几个时辰,医官配了止痛的丸药在这里,疗伤要紧,有话好了再说罢。”

  此时阶下又有甲叶声响,竟是武成王和周纪得了消息,神兵天降。天化立时不敢再争,哪吒也旋即转身出门。师叔从案上拿过丸药,递给天化道:“你昨日若少说几句,这‘苦头’就是他先吃了。”

  天化瞥见父亲过来,不敢再出忿怨之语,只得将药接了。

  次日一早大家来见师叔,见龙须虎站在一旁。——素日若无大事,他大都在城上值守,只因自家不惯拘束,此外也颇有威慑敌人之功。

  师叔对我们道:“探得那女将乃邓九公幼女,乳名婵玉,自幼习得异术,发石伤人从不落空。——如今我们也以奇兵应之,由龙须虎出城对敌。”

  我见龙须虎跃跃欲试,想来有几分把握;然而念及他甚少独自出战,便请令压阵。

  我两个点兵出城,见对面一匹胭脂马如飞而至,马上女子年不过二九,身姿袅娜,眉目明艳,双刀宛如两汪秋水,连人带马一团锐气,俨然有邓九公之风。

  阵前互通名姓,邓婵玉见龙须虎形貌怪异,初时微露惧色,转瞬仍是横眉叱喝,轮刀来取。

  龙须虎并无随身兵器,只发手投石,俱有磨盘大小,凌空之声有如霹雳。邓婵玉提马纵跃闪避,腾挪之间毫不慌乱,想是自幼熟习刀马,多历战阵。她见一时无法突进,转身便走;我见龙须虎赶上,也纵马相随。

  追出一箭之地,邓婵玉倏忽回身,手中放出一道五色光华,击中龙须虎颈窝处,打得他原地直跳,无法再追。随即又发一石,将龙须虎击倒在地,飞马上前就要枭首。

  我一见不谐,连忙横枪拦挡。邓婵玉冷笑一声,竟不再虚应招数,只是圈马回身,故意引我来赶,待相离切近,才拨转坐骑,抬手发石——果然一气呵成,间不容发。

  打在脸上也的确有点疼,比之闻仲的宝鞭不遑多让。

  邓婵玉见我浑不在意,显然惊惧不已,回马疾奔;却被我祭起哮天犬腾空赶上,咬下脖颈一块皮肉来,顿时连声娇呼,忍痛伏鞍而逃。

  多年后有人指斥我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岂知六合星君本尊说:大家披甲上阵,都以争胜为要。我不拿她当作香闺弱质,她也分不出我们哪个俊俏些——“譬如你这般相貌,若无玄功护体时,也未必就打得轻了。”

  我救护龙须虎回城交令,由师叔记了功劳。龙须虎倒比某两位道兄坦荡,对我连连称谢;又说自己身躯长大,且中了两记飞石,教师叔把丸药多与他几粒。

  次日一早,师叔正与众将计议破敌,忽闻又有敌将讨战,且坐名要哪吒答话。天化听了便要去掠阵,哪吒只说“承情,只怕敌将笑我们单个便不成事”,早接令出去了。

  南宫将军问他俩几时和好的,天化笑曰“谁让我大两岁,自然要让着他些”,顿时没人再接话了。

  岂知不过半顿饭工夫,一个小校急来回报“将军被敌将所擒,绑进辕门去了”。

  众人大惊,师叔忙问经过。小校道:“敌将是个四尺长短的矮子,使一条镔铁棍,自报名号叫土行孙。他与将军未战数合,发手一道金光,凭空就把将军拿去,小的们救援未及。”

  我听他声音越发耳熟,细看却是小五,他比当日长高了些,已换了校尉服色。

  天化听说便暴躁起来,立时请令出阵,师叔派了个久谙战场的掠阵官跟从,不多时依然回报主将被擒,与小五说的情形一般。师叔此时也按捺不住,传令整顿队伍,率众出城。

  这土行孙虽然其貌不扬,倒也精神抖擞,耀武扬威。身后军校掌的竟是当日太鸾的先行官旗号。

  师叔仗剑与他周旋了几合,果见土行孙将手一抬,数道金光罩定师叔,似是一团绳索迎风而动,将人捆下了四不相——不待土行孙上前,已被几个门人一齐抢回。

  我一见那宝物的灵光,心内已明白了五分。此时见主帅失机,连忙冲出阵列,挺枪直取。土行孙使开铁棒,只照着马腿打将来。

  这般古怪的战法,自不能长久相持——何况我也并非来较武的。

  周军见我被法宝捆下鞍鞒,也不乏惊慌失措者,然而压阵的武吉和金吒浑不在意,只高声呼喝稳住阵脚,护定丞相回兵。

  ——果然,不用在相府贴告示,也已经没人那般实心眼了。

  眼见“杨戬”就要被抬到邓九公的辕门,我解消了法术,现原身重又上马。土行孙见捆的原来是块顽石,不禁大惊失色。他也见机极快,提铁棍转身接战。

  我默念咒语,哮天犬起在半空尚未落下,只见土行孙将身一扭,居然原地不见了踪影。

  我回城进相府来,见大家围在师叔身边,竟无计解开这宝物的绑缚。各种宝刃也一一试过,割之不断,还捆得越发紧了。

  师叔忍痛道:“不必理会我,好歹一时性命无伤——且教人哨探被擒的二将如何。”

  黄飞虎回禀探报已去,又说邓九公秉性忠直,从不挟私怨凌虐俘将。——他说后半句时颇有愧悔之意,倒教金吒听得不安,近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武成王也只是摇头,一时又转来看视师叔。

  忽然相府从人在前引路,请进一位道童,却正是破红砂阵时刚来过的白鹤师兄。他上前施礼,只说“老爷教送符印为师叔解厄”,便从袖中取出一道符来,贴在绳索上,用手一指,那法宝顿时落将下来。

  师叔称谢不迭,白鹤师兄并不客套,径自去了。我此时已看得不能再真切,上前对师叔道:“弟子几番探看,此物灵光正而不邪,且弟子早年或曾见过——只怕正是惧留孙师伯的捆仙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