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诸务完毕,师叔便在正厅给我们追袭闻仲的四将记功。因懒得听天化争竞没派他头一路的事,便将话题引到“英雄会”上。

  天化自然来了兴致,又问若单以拈阄捉对,早逢顶尖高手的战将岂不难以出头。师叔道:“自然虑到这一层——南宫将军统领的诸将先自行比拼,推举出前四名;武成王麾下也是如此;你等互相较量,也决出四名:之后再拈阄便是。”

  “十二个人胜出三个,却再如何比?”

  “比出了三甲,便可罢手;若他三个有意,便两两较量,排出次序来。”

  “若是相生相克,竟各有一胜一负,又待怎样?”

  师叔笑道:“我先问你:想要归到武成王的部众,还是算作玉虚弟子队伍里?”

  天化迟愣了片刻,旋即道:“自然是和杨大哥他们一队。”

  “那你们便先下去,选出四个人再说。——为表公平,第一须在校场交手;第二要请南宫将军或武成王监看;第三不能作法和动用法宝,自不必我说。”

  天化应诺了,师叔又道:“杨戬还有一件要务:那两队将官比武时,你也要监看——这差事不得推给旁人。”

  我心道后院房瓦虽得保全,自己偷闲的工夫却没了。再看哪吒和天化都在窃笑,想是我早被算计了去。

  师叔又道:“到校场比试争胜的,必然都是会家。即是不及你们,也各有可取之处,不可轻看。”

  哪吒道:“弟子们省得。除非有旁的差事,我是要去看的。”

  师叔笑道:“我若有差事找你,也只往校场去寻罢。”

  次日晚间,相府摆开庆功宴,共贺大破商军。席间觥筹交错,行令之声不绝。

  师叔带着我和哪吒到西岐宿将席上敬酒,被已有五分酒的南宫将军将我拉住,先是好一番褒扬,又鼓动众将轮番来与我拼酒。哪吒上来拦阻,立时被那边席上黄明和天禄他们拉了过去,硬是当着老将军黄滚的面连灌了三杯。

  师叔也不顾解救我们,径自去和散大夫相谈起来,武吉自然跟从。我正疑惑其余援兵何以来迟,余光却见武将行列中几位王子到了我们席上,为首的正是当日在芦棚和金吒他们言语龃龉的二人,料想相互“陪情”也要些工夫,雷震子又必然被夹在中间。

  转眼间我已喝了十几杯,苦盼天化接应未得,终于还是武成王被天祥从散大夫席上搬来,给哪吒解了围,又替我讲情。我见哪吒出后门去了,便也告罪而出,跟着他来到花园。

  哪吒止步在一座亭榭前面,手扶廊柱回头道:“师叔今日倒舍得,甚么酒这般厉害。”

  我见他霞生双靥,眼光倒还清明,不禁笑道:“太乙师叔教你装醉也教得好。”

  “这是甚么话。我要是喝两坛才倒,难道由着他们灌两坛不成?——此时若是和我二哥比剑……不对,即便是我使枪和他比,已经输了。”

  我在一旁坐下,才见他发髻上束着一对崭新的浅绛色发带,恰与新战袍同色,便问哪里来的。他扭头笑道:“你若猜中了,明日一早巡城我便替了你。”

  “……莫非你大哥早上买来给你的?”

  “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我看你也一样,虽不明说,其实还是怕我醉了。”

  “今日大家兴致都好,多喝几杯倒也无妨。”

  哪吒盯着我道:“杨大哥,他们罢了,难道你也觉察不出……来日的战事……必然更艰难些?”

  “朝歌遣强将攻伐,加上我们与截教积怨,自然不会轻松罢。”

  我见他摇头,又道:“你是说……周遭杀伐之气益重?”

  “是。魔家四将围城之前,和十绝阵俱备那日,城中都有杀意弥漫,却不如现下这般……”

  哪吒说到这里,酒意和笑容都去了大半。我见他神色又如身临战阵一般,连忙道:“既应杀伐而来,何须忧虑,左右还有我……”

  他立时抬手虚点在我唇上,眼中精光流转,似有几分嗔怒:“只会夸说自己,可知还有我?”

  “那是自然……你去问师叔,没了你还了得。”

  “我只问你:你在黄河阵中唤我名字,是我在幻象中……须得你相救了不成?”

  “……并非如此。”

  的确并非如此……可是我该怎么说。

  “师父说,你既这样,想必看我与旁人不同。”

  倒也不假。

  “可你这几日眼光……总带着三分呵护怜惜的意思。——我哪里赶不上天化,教你不能当并肩的袍泽看。”

  我也算师长口中“生得一张好嘴”的,此时居然语塞:“没有这话。我看你就如……这也不好比……若单论战技,就如看武成王一般。”

  他这才笑道:“先信了你。——来日‘英雄会’上,我若能胜过武成王,看你再比哪一个。”

  此后十余日并无大事可记——校场上平日要练兵演阵,偶尔空闲才能捉对较武:黄家父子兵几番对阵,自推武成王为首,余下虽然未定,想来天祥、天禄和黄明胜算大些。南宫将军辖下战况激烈,除他独胜三阵外,辛甲等人互有输赢,一时难决。

  忽一日探马来报:三山关邓九公统精兵五万有余,已近西岐,大将太鸾为正印先行。师叔教上下戒备,加紧操练。

  转眼间商军至东门外扎营。次日南宫适出城迎战太鸾,却被削去半边肩甲,败北而归。师叔心知来者不善,转天便排开全队,出城对阵。

  这邓九公年约五旬开外,虎背狼腰,相貌堂堂,精神犹胜少年。他和师叔“阵前陈词”,颇比闻仲简断些,话不投机便飞马上前,正被黄飞虎截住。商军旗角下又有三将齐出,这边武吉、太颠、天禄接战。

  邓、黄二将正逢对手,四十回合胜负难分。哪吒在一旁早忍不下,摇枪上前助战。邓九公微微冷笑,一口大刀舞得风雨不透,半分惧色也无。

  师叔正说“好一员将”,却见哪吒手中乾坤圈腾空而起,早打在邓九公肩背上,甲绽皮开,几乎落马。周军见机,纷纷呐喊,一齐上前冲杀。

  两方混战一场,各自收兵。哪吒经过我身边,蹙眉道:“今天要折挫他主帅锐气,只得如此;来日我和敌将放对时,你莫要轻易来助我。”

  次日一早商军并未搦战,想是主帅负伤的缘故。师叔也没点将,只我们几个门人随侍,另有南宫将军向他禀报些军务。

  将近巳时,他两个刚讲论完,闻报“敌营一女将叫阵”。师叔听了,沉吟不语。南宫适便道:“丞相千场大战未曾忧惧,今日何以不决?”

  师叔道:“用兵三忌:道人,头陀,妇女。这三等人轻易不肯临敌,既临敌必有特异手段,往往防不胜防。”

  天化站得远些,此时便小声嘀咕:“师叔说话不留神,岂不连咱们自家都骂进去了。”

  金吒看他一眼,低声道:“你每阵都到,必不是说你的。”

  哪吒见师叔仍然未决,便出列打躬:“弟子愿往,求师叔准令。”

  师叔点头道:“也罢。——临阵须当谨慎。”

  哪吒领令而出。南宫将军笑道:“每到李三郎点兵出阵时候,多有踊跃相随者。”

  师叔道:“我不予他们常例队伍,但也要各人熟习统率士卒之道,将来选擢部众时,心中有数。——他们年资尚浅,若要‘兵识将意,将识士情’,还需时日。”

  一时又有军政司来报新造盔甲的事,师叔正查看细目时,忽然哪吒疾步进来,一手掩面,低头道:“弟子败阵而归,请师叔责罚!”

  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上前看时,见他脸上一片青紫,左眼下和鼻梁着伤最重,似是钝器直击所致。师叔连忙教他坐下,让武吉取过丹药,一边用水化开,一边问他前后经过。

  哪吒恨恨地道:“那女子刀马虽快,也并非弟子敌手……只是追赶不甚留意,教她遽然回马,一道光华打在脸上,可不这般狼狈。”

  师叔取了布巾给他上药,一面嗔道:“之前与你说的,只当耳旁风罢。——那却是甚等暗器?”

  “是……一块石头。”

  天化听到这里,不禁笑出来:“我父亲素日最是取中你,说你生来就是疆场上的人。——难道不知为将之道,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如今一块石头竟没招架住,若被打断土星,岂不破了相,一生俱是不好。”

  哪吒大怒道:“我便是一生不好,与你甚么相干!你这般会说,便去‘招架’看看,休得弄嘴!”

  天化便说他明日便去。师叔一面给他使眼色教快离了这里,一面按着哪吒道:“也没人责你败阵,还不上了药回去休息。——说话须牵扯伤处,难道不疼么。”

  哪吒只是咬着牙关不作声,待药敷好,便起身道:“你们大家若要笑,也都随便,只休跟着我。”

  我们见他依然掩面而出,俱各哭笑不得。师叔叹道:“这个脾气难改。”

  金吒道:“请师叔传医官来,教配止痛安神的药,等下我们与医官一同送去。他见外人在,也不好就当面赶人。”

  师叔道:“这伤倒没有大碍,只是他这般火性,着伤又在颜面上,左右都要避见你们。待午间我独自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