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我还没想出如何回答,眼前已到了东院门口。里面灯烛明亮,料是他两个兄长还在等候。我便借故天晚,告别回了自己住处。

  次日我起得迟了些——不是因为两天两夜的奔波劳神而致失眠,而是明明睡着了,却做了一宿断断续续的梦,醒来又忘掉了七八成。

  只记得自己被人追袭,周遭全是迷雾妖氛,神目难以看透,推演阴阳亦无法算出敌人的虚实方位。——虽称不上穷途末路,却也前所未有地窘迫危险。

  有人站在身后,与我脊背相抵,一起和周遭的强敌对峙。我想让他退到安全的所在,却发现没有甚么地方称得上安全。更有甚者,我俩的法力在迷雾中渐渐流失,就如同黄河阵中一样。

  在梦中,我有时觉得身后的人是哪吒,有时又觉得是另一个自己。

  有一次我们借遁法奔走了很久,因为法力耗竭不得不停下调息。可回复的速度赶不上流失的,终于还是放弃施法,将手中兵刃作为了唯一的倚仗。

  我们始终背对背作战,都已渐渐力竭,可谁也不肯将对方的身后暴露给迷雾中的箭矢刀矛。

  有几次是我先支持不住倒下,也有几次是他。可视野变黑之前的一瞬间,我总是看不清他的脸。

  最后我确信他就是哪吒,因为那一次他回身援护,长|枪挥起的罡风擦过身侧,却没有盖住他的声音:

  “杨大哥,你还是这般不坦率。”

  醒来的一瞬间,我突然很想见到他。可洗漱完毕却又在原处坐了片刻,才起身打开房门。

  东院传来兵器挂风的声响,走去看时,却是哪吒和木吒正在较武,观阵的是天祥和武吉。

  长|枪和双剑倏忽交缠,又转瞬分开,恰似大蟒与一对灵蛇在水中争斗。天祥看得入神,竟没注意有人到了近前。武吉转身对我笑道:“大半夜带兵走山路回来,一早就这般精神,我也服了他。”

  “大约他使一趟兵器,就当得调息睡觉。——不过若说起来,咱们有些时没在院里比试过了。”

  天祥这才扭过头:“哪来的‘咱们’?我来了这许多回,便没见杨大哥下过场哩。”

  那边哪吒脚下步法一转,旋身跃出圈子笑道:“是二哥赢了。”

  木吒却没收剑还鞘:“我怎不知我赢了?是听见天祥说了你心里话罢,这般得意。”

  “哪是我心里话,是天下第一公正话。”哪吒来到面前,含笑盯着我,“你听天祥给你讲讲,师叔新传了甚么令。”

  天祥道:“丞相一早跟爹爹说:趁着此次大捷士气正盛,以后每逢单月十五,众将都到校军场比武,拈阄捉对较量,再决出魁首,还要起个名目叫作‘英雄会’。”

  武吉道:“你还少说了一句:‘一为勉励大家勤习战技,奋勇争先;二为专门辟出场子较量比试,免得我那一班小郎每日里力气没处使,再把后院房上的瓦扫下来。’”

  我听了倒觉好笑:“离冬月中还有一个多月,这期间房瓦还是保不住的。”

  哪吒道:“这个容易。待雷震子回来我说与他,挑人少时候到校场去比——反正平日只要我两个动武,你们便不耐烦看,一个个都站出去几丈远。”

  武吉正说那是怕被房瓦砸到脸上,忽然院门外进来个相府侍从,捧着一摞二尺见方的扁平锦匣。金吒跟在他后面,见了我便道:“杨师兄请猜猜,这送来的是甚么。”

  “不教你兄弟们猜,倒问着我。猜中了有彩头么?”

  “若一次猜中了,明日一早巡城我便替了你。”

  我看了看锦匣:“只四份,必不是各人都有的;这匣子不耐冷热,亦不像吃食。——想是前次师叔‘犒赏’的衣服了。”

  金吒点头笑道:“天化、雷震子和武师兄之前都有了,这是咱们四个人的。师叔说,本来议破十绝阵时就已齐备,只因诸事繁杂,今天才想起来。”

  天祥闻言也十分欢喜:“几位哥哥这就试试。我大哥在家时常穿那件天青色战袍,祖父他们也都说好看。”

  我们四个回房换了衣服,又来会齐。

  我这件并非战衣,是一领水合色的日常道服,和我嘱咐的式样一般无二,剪裁精巧,无一处不妥帖。

  金吒和木吒的也是常服,不过一为荼白,一为鸦青。哪吒那件是战袍,和天化的式样相类,却是略似纁色的浅红。武吉笑道:“不许人说你女孩儿一般的腰,却选了这么娇嫩的颜色。”

  哪吒冷笑道:“在我家乡这是寻常的郎君服色。我原先有一件,因破损了,如今补做的。若是武师兄做一件,师叔看了也要说你排场。”

  武吉见他神色不对,便不再说,扭头对我道:“杨师兄的,倒和初来时的战衣是同色。”

  我笑道:“和我年纪相仿的同门,早先都有淡黄色袍服。师祖随口说个颜色,又没聘裁缝来,是各洞随侍弟子下山找人做的,质料和样式也不一。后来师祖说水合色也好,我那时不大往玉虚宫去,师父便顾不上了,临下山时才教做了一件给我。他们几个小的,只怕从上山起,常服就是水合色罢。”

  金吒道:“是了。五龙山上原先都是淡黄袍服,后来师父给了我一件淡青的,也并非正经水合色。——想来师祖不至于怪罪这些事。”

  他虽对我们两个说话,眼光却盯着他三弟。见哪吒将枪收回屋里,拉着天祥出门往前面去了,才道:“杨师兄,我说了便作数,你将巡城的腰牌给我。”

  我两个便往西院去。进了房间,我便问他有甚么话说。金吒道:“武师兄虽是无心,我却要说与你知道:三弟当年复生时候,太乙师叔事先备了一件袍服给他,还是金霞师弟早先去了千里之外的陈塘关,街市中寻人做来的。——正是这个颜色。”

  我心下恍然。听闻哪吒当时因鞭碎金身之恨难休,化身后立即提了兵器去寻父亲报仇,三番追袭,终于因师长拦阻未果。

  详情我虽不晓得,想来那一日……他父子兄弟皆难忘怀。

  “你放心,我只作不知,更不会与他提起就是。——他说那件衣服破损,莫非是燃灯师伯的玲珑塔……”

  金吒撇开眼光道:“你知道得这般详细,偏不晓得……那天师父还教我打了他三百扁拐么?”

  “……你看,既然我不知道,想必这一节便不算特异——若写到话本中,怕也只有文殊师伯落了不是,与你无涉。”

  “……。”

  “何况据我看来,他也没有记恨过你,和木吒比起来,仿佛与你更亲近些。”

  “快休提起——只因我掂量自己斤两,不肯陪他练武,如今已经‘还是二哥爽快’了。”

  中午大家刚用过饭,路途最远的雷震子却先到了——原来千岁担心“王弟虽然善战,却不似那两位公子出身将门,熟谙军务”,请师叔派了辛甲将军去半路接应,代劳看押俘虏、运送辎重之类。雷震子难却好意,只得先飞回了西岐。

  未时中,天化才带队回来,据说在大街上险些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住。好容易到了相府,汗还没来得及擦,就忙着清点交割去了。

  我们几个闻信跑来帮他,被他看到新衣,称赞不迭,当着一群偏将校尉逐一点评了,又对哪吒道:“比我的更好看。下次我照这颜色也做一件,式样和你差别开来就是了。”

  哪吒不耐烦道:“看你有正事忙,才来帮你的。到底是忙不忙?”

  天化笑道:“你虽这般言语顶人,我今天却不计较——那日你的话不假:路上周叔叔看见了点心与我说,天祥那天在厨下等了半晌,果然是一揭锅就教把炸得最酥脆的,或是馅最大的给我留着。那样的点心大都不够周正,甚或漏了馅,倒比样子端正的更好吃。只是每样只有一两个,凑不成一盒。”

  哪吒笑道:“我说的你不信。——你那时还分了我一半‘周正’的走,如今怎么算?”

  “还算甚么?幸好没说这一节,要是我父亲知道了,后话难讲。——我提起你竟然晓得这个关窍,周叔叔说:“人家也是家里幼子,小时候必然千娇万宠,恐怕四公子这手段还是他使剩下的……”

  他见哪吒手中没停,却不接他的话,便道:“师叔说你昨天半夜才回,想来也累了。你便回罢,晚上闲了再说话。”

  哪吒道:“师叔等你回来还要升厅,快些了事。——我白天左右是睡不着的。”

  恰巧此时武王遣人来下帖,请哪吒和雷震子三日后去王宫赴宴,说是太后下谕,答谢红砂阵护驾之功。二人接了,对看一眼,俱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师叔应付了使者回去,又对他俩道:“作大将的,岂能只晓得疆场征杀。你们平素少在朝堂上走动,如今也要习些进退礼法,出入宫禁更须谨慎。”

  武吉道:“太后年高德劭,对臣属十分和蔼,岂有慢待你两个的。”

  雷震子道:“师叔晓得——弟子只怕惊吓了宫眷,教王兄担忧。”

  师叔笑道:“那又何必。千岁早就与我说,他眼中看你,与天下兄长看幼弟俱是一般。”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金吒一眼。他却不与我眼光交汇,只是对着手中的卷册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