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太乙师叔见我们半晌不答,又笑道:“大家都懒待闲谈,我便起个由头:你们想必暗自憋屈:我们这些作师长的,平日里也有些名号,一朝便教他三个女仙轻易拿了入阵,捉白不见黑困在这里,真真堕了玉虚宫的名头,教人笑掉了牙。”

  金吒道:“弟子们岂敢如此想。”

  太乙师叔道:“那日我们破了九阵之后,相互核对起来,那十位天君我倒记得三个,广成师兄认识一多半,你师父也说有两位曾经同堂听讲,只是年深日久,名号记不甚全。——这几位道友也算修为精深,然而他们专一调度些风刀霜剑,烈焰飞石之属,虽然势头猛恶,到底是同出一脉,破阵的也可以触类旁通。

  “然而这黄河阵主,却并非是我等的修为可比。他兄妹得道甚早,虽终究拜在碧游宫门墙之下,实则自家早有先天妙法,又盘踞峨眉山灵脉与三仙岛洞天,苦修多年,岂能再使那些打霹雳、下黑水的勾当?前日领教了定海珠,又有燃灯老师和陆仙师堪堪才避过金蛟剪,我等便知技不如人,来日必定无幸,只能谋划若将各自的护体之法一同发动,相互呼应弥补,或者可以免伤。

  “谁知阵前一战,云霄居然动用至宝,先将你弟兄三个捉进黄河阵。你赤精子师伯一见便沉不住气,只说就算是入阵即死,也不能放着娃娃们遭难不顾,他便第一个迎上前去,被金斗所摄。这下可好,原先约定从他起手的护体法阵也一齐销了账。广成子师兄一边骂他,一边也拔剑上前……这后面的次序我也不细说了。”

  金吒道:“各位师长为我等犯险,弟子们岂不惭愧。”

  太乙师叔还没答言,碧宵的声音又响起来:“太乙,你倒会设言强辩——难道三个小童不进阵,你们弟兄就能逃此劫不成?你们玉虚门下的护体功法虽多,只怕一齐用上,也免不了今日阵内之灾。只怕直到此刻,你那些陷落的同门,也没一个识得我姊妹的妙法!”

  太乙师叔道:“道友所说,倒也不虚:原本我们猜测黄河阵的底细,恐怕是引来天外之水,以商兵魂魄为引,闭塞仙家道行。这半日一滴水也没见,可知猜得不准。如今贫道看来,只怕这些商兵的生魂才是此处的‘水’罢。”

  碧宵一时不答,我却心中一凛:之前观阵时候,我只道那些商兵已经被取了性命,持刃而立的是被法术困缚的尸身;若如太乙师叔所说,难道他们并未身死,只是生魂被摄出体外,为法阵所用?

  太乙师叔又道:“这些人都值壮年,多有高堂妻子,亲眷宾朋,又在行伍为生,崇尚血勇,七情六欲繁盛,命格中因果萦绕,以他们的生魂,困陷我们这些多年苦修才斩却三尸者,正如江海之水淹溺凡人的七窍一般——果然好计。”

  我被阵法所困,应变不如往常,正在思索这话,碧宵的声音又冷笑道:“我方才说杨戬是婴儿队伍中多长了几颗牙那个,看来道友倒是垂髫小童里先学会用算筹的了。——只不过,若看当年你们几个小郎来碧游宫拜谒的光景,阁下所长并不在此,只怕是文殊他们领悟出来,传音给你的?”这最后一句的话尾又似被人截住。

  太乙师叔笑道:“道友即便打比方,也莫要比作‘垂髫小童’,岂不将我和杨戬算成了一辈。”

  黑暗中一时无人应声。我料定云霄不教碧宵应答“传音”的话题,的确本有窥听之意;可惜自己自进阵以来从未听到师父和其他师长的暗讯,更难判断他们此刻是否还有神志和法力可以彼此传音。

  突然又想到黄龙师叔半晌未发言语,不禁心下更是焦虑。

  正此时,识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杨师兄,师父说而今情势险恶,你我若还有法力,可每隔一刻彼此传音几句,毋论甚么闲话也可,只为扰乱敌人窥听。——却不要传给师长们。”

  我吃了一惊,猛然醒悟是金吒传音给我。

  十几年前,师父刚授了传音秘术,几个师兄被我每日缠着“操演”,都已不胜其烦。我只得趁着去玉虚宫听讲经的机会,去找几个相熟的同门切磋。岂知他们都道:自家师父说这门功法颇耗精神,小弟子们又不常用,故此未曾传授。我虽不乐,却也无可奈何。

  那日南极师伯正在讲课,白鹤师兄化作原形停在檐前。我忽然听到有人传音道:“杨师兄,白鹤师兄的翎毛落在你后领上了。”

  我不由探手往后,果然拈起一根翎羽。

  这暗讯的“嗓音”,和传音人平日语声并不一致,不过若是熟人,凭借口气和顿挫也能猜到五分。我藏了鹤翎在左手袍袖中,再往周围看时,见金吒在我左首相隔两个座位。他正将腰中长剑的穗头取下,也放在左手袍袖中。

  于是我试着传音给他:“你早上还说文殊师伯没教你。”

  他回道:“师父不让我说与旁人。——我本来也不想,可这次讲经要十数日,实在闷得慌。”

  于是我两个每天都在讲堂“聊”上几句。那时法力有限,又怕万一师祖和南极师伯考校其他术法时要用,一天至多传音三百来字——大多是妄议师伯讲的经文难懂,韦护又在走神难道不怕点他答题,白鹤师兄一旦化作人形就不苟言笑,还是仙鹤模样可爱些。

  讲经十余天之后,便多是考校武艺和术法,传音也就没再试过。次年情势有变,这“大讲堂”竟没再开。之后玉泉山上的功课也越发繁重,几乎再没拿这桩术法当消遣了。

  如今听到暗讯,我初时还想自己之前的猜测大概不差,果然有师长在暗中传音计议脱困之法,其余人说些不相干的言语,借以扰乱窥听。又一转念:文殊师伯既然如此教我们两个,想必他自身还神识清明;而师父的境况只怕不如——否则为何不发只言片语给我。

  须知此时传音秘术初创,还不若后世那般可以千里之外互通消息,至多只能用于言语可及的远近,且须双方熟识,或是发语者的道行远超对方才可。若是发语者修为较低,还要额外多耗法力。

  而窥听他人的暗讯,也不是那般容易:若同一个所在有许多人相互传音,窥听者先听到的多是修为较低、术法生疏之人的密语,且若是窥听者和传音者不熟,便要花些工夫才能辨认词句。待辨认完毕,再去捕捉修为更高之人的传音。越到后来,需要摒弃的“杂音”越多,法力和时刻的消耗也就越甚。

  我传讯回去:“那便想想有些甚么闲话好聊。——方才回想那年在玉虚宫讲堂上传音,倒的确有趣……”

  说到这里,忽的心念一动,“忆及这些不打紧的趣事,似乎半晌未被幻象侵扰……你也试试。”

  金吒一时不答,过了半晌又传音道:“我方才回想在山上修炼的光景,初时仍与幻境交缠不休;直到思及一件好笑的事,才有了些效验。”

  “是甚么事?”

  “你大约认得我三个师兄罢?”

  “我只知你那二师兄是上界的贵胄,言语倨傲,脾气不佳,实则倒没甚么心机。”

  “是了。我大师兄为人平和宽厚,有长者之风,修为也是最高;三师兄武艺出众,十分好勇。——如今想起来,他三个岂不正与此处的三位阵主仿佛?”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惜你没有戮目珠,不然也能跻身他们的行列中去。”

  我两个这般“编排尊长”,虚空之中碧霄等人却并未回言。

  又过一时,我还是挂心师父,想着若全力一试,或者可以听到师长们互传的暗讯。

  甫一运功,却蓦然发现经脉中流转的法力竟已不足五成,不禁惊怕起来:之前清心咒语根本没得施展,传音也只短短数句话,如何会耗费这许多法力?

  ——只怕是一旦入得此阵,无论修为高低,法力都要被不断耗损……

  此间不能静心入定,也就没法如平时那般逐渐回复法力,只能眼睁睁等它枯竭。

  若如此,留也留不住,再不用更待何时?

  我尽力凝神运功,半晌却无收获。忽然又有暗讯传入识海,细辨似是文殊师伯:“杨戬,此地非比寻常战阵,莫要妄动——你师父此刻也分心不得。”

  此时黄龙师叔也出言道:“杨戬,你的气息不稳,须当谨守灵台,多加小心。”

  太乙师叔笑道:“我看杨戬还好。阵主拿他们‘三个小童’不当一回事,可小觑了我玉虚宫的传授。”

  我虽知他是说给敌人听的,毕竟得了称赞,心下却也乐意。岂料琼霄的声音倏然响起:

  “太乙道友,张天君今日又要去红沙阵中发动一回——也不知你的掌上明珠此刻‘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