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太乙师叔似乎不以为意:“不是道友提起,莫非贫道还能把小徒忘了不成?我师徒身临杀伐,自来不晓得怕惧。你可教张绍到阵中说,太乙真人今日失陷黄河阵,法力尽失,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试看可吓得住他么?”

  琼霄道:“这却不好查考。据张天君说,那姬发和护驾的二将,从第二天就已殊无声息。——只怕道友还不晓得罢:你们身在黄河阵是第六日,红砂阵发动已有二十余日了。”

  我闻言大惊:虽然之前深陷幻象之时冥冥杳杳不辨昼夜,但从黄龙师叔出言开始,大家说话加上传音也不过数句,难道就已过了几日?

  太乙师叔道:“果然不知,多谢道友教我。——若这般倒也好:阵中如此憋闷无聊,‘度年如日’总比‘度日如年’强些。”

  金吒传音给我道:“若琼霄所说是实,大约我每日要流失一成的法力——想来师兄的景况好些?”

  “并未,我也与你一般。只怕师长之中修为越高者,每日的损耗越多,大家都至多剩下四五日腾挪支绌的工夫。”

  文殊师伯之前教以“闲话”传音,却不知我两个已经开始长敌人锐气灭自己威风。然而事已至此,谁还真有心肠聊天不成。

  我心气一时浮躁起来,果然立刻又被幻象侵入灵台。

  这次似乎身在相府正厅,姜师叔依然坐在主位,我和天化、武吉、龙须虎侍立在旁。外面脚步声响,却是哪吒和雷震子一同入内,放下兵器施礼:“启师叔,弟子们将敌将斩首,特来交令。”

  正与他们记功时,天化在一旁道:“师叔莫要偏心,下一阵总该弟子出战了罢。”

  哪吒道:“我这话你且莫恼:下剩的那主帅并非修道之士,然而久惯征伐,武艺非凡;若照实说,还是杨大哥胜算大些。”

  想来以天化的脾性,如何会信服这话,岂知他欲言又止,终于道:“那也说得是。既这样,我替杨大哥掠阵就好。”

  我似乎突然醒悟:自己的法术修为已经全失,只凭武技和膂力——至多再加上胸中些微“兵法”——在西岐为将。思及此处,自觉气息也如凡体一般滞重起来。

  师叔叹道:“虽是好意,可如你这般说,岂不一并得罪他们两个。”

  哪吒低头不答。我转身看时,见他身形举止一如往日挺拔轻捷,只是道服衣领和袖口处露着些暗红色伤疤,都有数寸长短,正为红砂阵中所留。

  ——而颈中那一道,就在我看过去的瞬间,倏然变成了深入皮肉、贯穿咽喉的伤口。

  却好似……剑锋横掠的痕迹。

  我在惊呼中蓦然醒转,气血上涌难以自已,却听得太乙师叔道:“杨戬,阵中所见皆是幻梦泡影,不必惊疑。——他三个阵主这般以大欺小,丢的是碧游宫的颜面。”

  琼霄冷笑道:“哪个有空单去作法困陷小童们?是他自身多有妄念,以至如此。”

  我喘息甫定,发觉法力依然有四五成,看来被迷惑的时刻倒不算太久。想要传音问金吒,我可曾在敌人眼皮底下失态堕了师门威名,又怕他的答复……教人更加难堪。

  此后太乙师叔和黄龙师叔久未开言。我屡次尝试回忆些轻松快意的往事,有时奏效,但多半还是会被半真半假的诡异幻象打断。所幸见过之前几种“桥段”之后,再有相类的幻象时,心底暗暗已有些防备,便不如初次那般惶恐过甚。

  ——但毕竟都是些令人气为之窒的情景,又那般细致真切。如此往复多来几回,任谁也吃不消。

  事后我闲来细想时,师长们数千年的岁月里,经历的聚散悲欢岂不更难胜数?即便是所谓“得道”之前的日子,也比我的年纪长上许多。

  究竟是他们久历人间将喜怒哀乐看得淡了,得免被凡人生魂中的欲念扰乱;还是正因多年苦修寂寞,一朝被七情所感,忆起少年事来,更加沉溺无可自拔?

  太乙师叔之前说这法阵正是消磨得道高士的“好计”,看来便是后者;可师长们承受那般苦楚,却无人发一半句惊呼呓语,且还能以暗讯传音互通对策,又似乎是前者?……

  最后我拿这话去问师父,被骂了一顿好的。

  无论如何,法力日渐耗竭倒是千真万确。我经历了几番混沌侵扰之后,自觉已近强弩之末,即使再想窥听传音也不可能。金吒也有多时没再传暗讯给我。

  倒是碧霄又大放厥词,说黄河阵发动已整整九日,各位道友都不发声指教一二,令他姊妹直似守坟的一般。

  我此时精神倦怠已极,又觉经脉中法力稀薄枯涩运转不能,半是惊慌半是烦躁。听他聒噪,便要回他说:你既然是守坟的,想必把我们当作了你家先人。

  ——若真说了,被师父听到,也不知要怎样嗔我粗鲁无礼,全无尊卑……

  实则我还没攒起气力开口,就被木吒抢了先。他反诘之辞和我所想几无二致,只是口语不说“先人”,说的是“祖宗”。

  普贤师伯也没骂他无礼……

  ——那师父大约也没有精神教训我了。

  太乙师叔又说了些甚么……已经听不太清。

  只盼他还清明自持,不要沦落到和我一般。

  法力将竭的感受,我之前从未经过——原来不是“退回未曾修道之前”那么轻松。

  敌我双方的话语都越发模糊,可周遭并未变得安静,反而是自己的呼吸脉搏,连同不知是谁的叹息声都放大了数倍,又扭曲成古怪的异响。

  忽的有人在我耳边道:“杨大哥,七日后又是岐山比箭之期,是你的东道。”

  ——惭愧。这次的东道是没做成,也难说可还有下一次。

  “天化前日夸说他准头大进,你出题目时,切记要刁钻些。”

  ——那可难得很了,只怕我此刻连标靶都数不明白。

  “比箭也罢了,倒是上次天祥旋身回刺我的那一枪,想来是你得意之作——不如来校场亲自使一回,看我可能招架得过?”

  ……

  “胜败兵家之常,有甚么好垂头丧气。待你一朝复原,如何报仇使不得?——对了,那时你先变个花狐貂给我看好不好?天化之前没见过,我讲给他他还不信。”

  我问他红砂阵中是如何光景,你们可还能支持——若以之前师长们讲论九阵的光景,那红砂大约当作利刃使用。

  想来又与寻常刀剑不同,弥天漫地无法遮拦……大概痛得很罢……

  可他始终没回答我。

  以法力流失的速度推测时间已然不能,于是阵中的日子更过得不知旦暮。幻象似乎也模糊了,脑中时而胀痛烦躁,时而空虚迷惘。我偶尔自认为神志清醒时,似乎听到黄龙师叔低声吟唱着甚么歌谣,词句却不识得,不知是来自异族还是上古。

  再后来,就只剩下不知是真是幻的飘渺声音。

  似乎又是经年累月之后,虚空中蓦然一声惊雷,将我从混沌中唤醒。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间错钉有数根木桩,连同上面的符印都已残破毁伤。中央一座法台,其上殊无人影,只余斑斑血迹。

  周遭有数个身影纷纷站起,向空中敬拜,却正是昆仑十二金仙。一旁的木吒刚拉了他大哥起身,又转来扶我。

  除了头疼之外,四肢百骸并无异常,只是动作颇为迟滞。勉力抬头看时,只见彩云飘渺,香雾笼罩,两位圣者立在半空。

  ——我即便目力未复,总还认得沉香辇和青牛。

  我三个在队伍后面拜伏,和师父他们一同谢过掌教师祖和大老爷的救命之恩,随即一并出了黄河阵。

  此时约是正午时分。燃灯师伯和姜师叔候在在芦棚之外,见面自都欣喜。广成子师伯上前携了姜师叔的手正待开言,却见两位老爷已经落在平地,连忙又带领众人侍立在旁。

  师祖道:“这一番苦楚,莫非天定。你众人虽然失去顶上三花,总算根基还在。”

  燃灯和姜师叔不禁失惊,只是不敢插言。广成子道:“弟子们有负师恩。”

  “罢了。子牙尚且不畏战阵曲折,你等又何必在意一城一地之失。——杨戬,你弟兄三个随子牙去罢,好自将息,定然无虞。”

  我们自然不敢强留在芦棚“旁听”来龙去脉,只得跟着姜师叔径回相府。路上师叔逐一拉着我们细看,又连连叹息。

  进得后院,见冯老爹带着四五个从人等在门口,对我们施礼道劳。师叔笑道:“说不得,被迫‘辟谷’了这么久,如今只能先进些汤粥之类罢。你们要些甚么,只管开口就是。”

  又对冯老爹道:“莫看没留伤痕,这一番倒比阵前搏命更凶险些。——近日并无军务,修养生息为要,平日就拿他们当作闲居的少爷管待罢了。”

  冯老爹连声答应。金吒笑道:“师叔何必如此。我兄弟两个加起来做过八年多的‘少爷’,当得也够了。倒是杨师兄,要真按他做少爷的规格管待,只怕难得很——师叔的相府又不能典卖出去。”

  我刚缓和的头痛几乎又被勾起来:“还有精神消遣我……你就不头疼么?”

  “刚才还疼,想到你居然也吃了一次亏,忽然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