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我极力想要在下一个幻境来临之前收拢思绪,心下冒出来的却只是“红沙阵中只怕是另一般凶险”这样于事无补、自增烦恼的念头。

  四周依旧一片黑暗,胸口一阵阵窒闷得紧。正欲将铠甲略解开些,却总觉得碧霄一众正在甚么地方好整以暇地闲坐,静观我种种狼狈之态,还要交相嘲笑,于是又停下了手。

  ——以他们修行的年月,看我直似黄口婴儿,嘲笑两句又怎样。

  ——可那碧霄在阵前的姿态,算甚么前辈高人,直叫他“年高无德”才是。

  我不知怎的,竟在这个当口笑了出来,自思大约是发疯癫之始。谁知却猛然听见一声:“杨师兄?”

  我认得是木吒的声音,不禁大惊:“你如何也教他们摄了来?……你大哥如何?”

  木吒道:“大哥被擒在我之先。然而我方才唤你们两个多时,并不见应,正在着急。”

  我寻思要将方才幻象的情形说与他,好加防备,谁知才说了半句,便听他道:“奇怪,方才师兄你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怎么倏忽便到了后方?”

  与此同时,我也惊觉他三次说话,语声传来的方位各不相同。

  “方才我并不曾动转。——亦不知此阵多大方圆?”

  “虽然不辨方位,我也大概走了几遭,似乎比我们在阵外看到的还要广阔,未见边界。”

  “……你自进阵之后,始终神智清明么?”

  “……杨师兄?”

  “即便敌人在侧,说也无妨。他们将这般古怪的左道异术来困住我等,尚且不惮人笑,我们岂怕笑话。”

  “……我进阵之时,似在梦中一般,见的俱是小时候家中厅堂庭院的情形。那时候年幼,本来记不真切,谁知这一次却清晰异常,且是心中确信这就是儿时所见。也是奇了。”

  “此后如何?”

  “此后便醒来,四处摸索着走了半晌,实在辨不得南北,正没奈何。——杨师兄,你莫非也听不到此时我的脚步声音?”

  我心中一凛。“确实不曾。这阵着实古怪,似乎我们可以互通言语,却不得趋近触碰。”

  一时我两个都不言语,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师父!”

  木吒几乎没等第二个字落地,便唤道:“大哥!你怎样……你在哪边?”

  金吒的声音不及平时温和冷静——却也只有前半句听得出来:“……此处古怪,镇静心神,且莫多说。”

  我一瞬间脑海中有甚么地方清明起来,却又说不出,只得道:“你听我一句:清心咒语千万莫念出来,想也别想,否则更是糟糕。”

  他似乎闷哼了一声,随即道:“杨师兄,我晓得了。”

  这一回大家俱各默然,直到木吒低声道:“大哥……你与杨师兄声音气息都这般……却是甚么缘故。”

  金吒道:“二弟,你进阵之后,可见过噩梦一般的古怪幻象?”

  “……只有一瞬幻象,是咱们家中情形。我还疑惑是梦,原来不是么?”

  “杨师兄,你……”

  “我已有两番,并非真景实情,却极是逼真,思来骇极。”

  “若这般看来……”

  我心底和他说出了同一句话:

  “只盼师尊们……千万莫要进阵才好。”

  云霄等设了此阵,自然不单为俘获我们三个,而是意在困陷诸位师长。然而此时我们枯坐在此,丝毫想不出传信示警之法。

  ——休提传信出去,就连进阵之后已过多少时辰也无法推算:此处难识晨昏,不辨六合,又兼各人心神已乱,即不敢妄用咒法,又难以静心入定,也说不出是亢奋还是疲倦。

  好在四下里一片宁静,并无水火刀剑及身,似乎阵主一时无意伤人性命。我待了一刻,未见梦魇重现,之前心中的窒闷也消散了些,便道:“趁着此时大家心地明白,听我一句。”

  金吒低声道:“师兄请说。”

  木吒并未出言,然而我听得到吴钩双剑一齐归鞘的声音,与平日一般迅捷轻灵。

  倒是他心中挂碍最少,只是一身在这里坐牢而已,并不很受心困之苦——我一瞬间竟有些羡慕他。

  “……若非紧要关头,我们不要发言语出来:一则此处诡异之极,只怕神气保不住渐渐外泄,能延缓一刻也好;二则,我总觉得云霄等在侧窥视——若果真如此,我们的商议计较,岂不教他们听了去?”

  李氏兄弟还未答言,忽然一片沉寂之中有人冷笑道:“杨戬,你固然有些聪明,在我等姊妹看来,也不过是婴儿之中多长了几颗牙的那个。你们牙牙学语的‘商议计较’,教我听,我也不耐……”

  却是碧霄的声音。然则那个“烦”方欲出口,便似被人止住。

  四下又是一片静默,这一次便不知过了几个旦暮。其间我数番被幻象所扰,只是深浅不同:其中一两次竟可以凭自身意志勉力挣脱,而其中最可怖者,醒来后仍是一阵神惶气促,也并不知自己是否惊呼出声。

  直到猛然听见黄龙师叔的声音:“师兄!玉鼎师兄!……文殊师兄!……”

  也承蒙他叫得齐全,我陡然精神了些,正想着要出声,又听得金吒道:“师叔且慢。动问一句,还有哪些师长在此?”

  黄龙师叔道:“啊呀,你们三个可还好?你师父还只说……哦,且不提闲话,说到吾等,除却燃灯老师和子牙,竟没一个得脱!我实惭愧,做了最末一个,虽然进来不见得济事,好歹是同门义气。”

  金吒一时不答,我也尽力缓了几口气才道:“师叔听弟子一言:此阵专能耗人精神,以弟子三人之前推想,只怕越是……越是胸无挂碍,心思简捷者,越不易受其戕害。诸位师尊修为自然远胜吾等,然而只怕是俗谚说的‘天塌下来砸到高个子’,师叔须要谨慎应付才好。”

  黄龙顿了片刻,轻叹一声:“杨戬,我即便再不济些,也非蒙昧稚子。你也不必斟酌言辞……我相较你师父他们,道法远远不及,正是那高个子中的矮子。只怕此时,无刃之兵已尽数落到他们身上……”

  他的声音比第一次含混了些,说到最后竟有些滞涩。我们也不知怎样对答,正在难处,却听见太乙师叔的声音:

  “师弟不要忙。依杨戬所说,大概我就是那第二的‘胸无挂碍,心思简捷’之人啰。”

  我一时精神大振,竟也全不提防敌人作伪,迎向他的语声道:“师叔!……且幸师叔安好?”

  太乙师叔道:“说得过,说得过。——此前十绝阵中,诸般雷鸣电闪,血雨腥风,且是怕人;倒是这里幽静,杀伐之气全无,可见三仙岛主心地软善,绝非嗜杀之辈。”

  我猜不透他这算是夸赞还是讥讽,只得道:“不知师叔所仗何等妙法,身在此处,却得无扰?”

  太乙师叔笑道:“这般‘妙法’,你却一世学不得。——我自少年时修道,就有些时高时低:一时参悟得好,举一反三,势如破竹,多得师长称赞;一时困住了,三两日寻不得法门,只好一心思虑揣摩。

  “这样糊涂踌躇的时日里,倒也有个好处:任凭甚等咒术来困我,也只如蚊叮虫咬,全无干碍。恰好前两日你师父说,他想要变更一样法诀,中途有些阻碍,问我可有法子。我一门心思想到今天也没破解——这不恰好因祸得福。”

  我只觉一个字也信不得,想是他设言安慰我们,又或者借此迷惑敌人。黄龙师叔却道:“这般倒好。——只是师兄若明日便顿悟了,岂非又要受阵法扰乱?”

  太乙师叔笑道:“能捱到‘明日’已是万幸,也难说片刻之后就要失陷。倒不如大家尽力说些闲话,我便忘了悟道的事,杨戬也好警醒些——说不定你师父一时复元,识得了甚么机关,暗中传音给你。”

  我心下疑惑:若师父此时神识清明,难道不先与其他师长暗中计议破敌,却要和我传音?何况阵主道法高深,传音之语难保不被他们听闻。

  旋即又想:太乙师叔故意提及传音,一边又教我们几个闲话,许是要引云霄等众以为一众玉虚师长正于静默之中互通消息,而他与黄龙师叔在明处说些不相干的言语,借以掩护。

  若是当真如此,师长们想必早有些计较……

  譬如几位道法极高者彼此计议,且设法不教敌人截获;又一队相互传音,说些不着痛痒之语,教窃听之人耗费法力,却无所收获,倒也是个法子。

  ……

  我如此转了三四个念头,却不由失笑:只怕这诸般想法都是我一厢情愿——实则除了他们两位,所有师长都已陷身混沌之中;太乙师叔也只是凭借甚么扬汤止沸的手段,勉力支撑场面而已。

  我自幼时便认得他,又听师父说起过他们少年时学道的往事。他自来机敏过人,锋芒外露,却几时“糊涂”过了。

  无论如何……希望他能支持得久一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