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次日一早,众人刚刚在中军聚齐,便闻报赵公明坐名要燃灯师伯出去答话。燃灯不教十二金仙见阵,只带了我们几个门人出离芦棚,来到军前。他与赵公明言未数句,便各催坐骑,兵刃相交。

  燃灯的剑法未必及得上十二仙中的高手,然他修为精深,出招时剑刃上霞光微吐,显是已将法力运于其中。赵公明也不怠慢,钢鞭倏忽起落,迅猛之中多添了几分沉着浑厚,亦堪匹敌。

  然而正如我预想的那样,他们不会长久以武技相持。

  赵公明猛可里纵声长啸,将左手一扬,半空中仿佛突然升起无数星斗,耀目夺神,且是五色纷呈,难以细辨。我倚仗天目,尚能直视那异宝;其他门人大多侧过脸去。燃灯似乎早有防备,拨转坐骑,星驰电掣般往西南而走。赵公明收了宝物,催虎便追。他本来独骑出营,此刻我们便没了对手,只得径回芦棚。

  我向众师长详述了阵上情形,赤精子道:“却又来,我昨日说错了么?即是燃灯老师,对上那异宝也只好遁走;你们这些娃娃,如何应付得了。”

  广成子师伯将手里茶盅搁下,转过头与旁人说话,只似不认得他。师父拈须微笑,恍若不闻。还是文殊师伯抬手寻纹掐算了片刻,笑道:“此去并无凶险。燃灯老师海样福缘,自得贵人相助。”

  太乙师叔坐在他左首,看着他手势,半晌咳了一声道:“师兄算的是阴阳之数么?倒像你前日要栽些新样花草,往山下集市和人还价算账的光景。”

  文殊笑道:“你徒弟就在门外,为人师表,深沉些罢。”

  惧留孙叹道:“燃灯老师枉然掌了帅印。如今三军统帅独自去和强敌赌斗,你们作大将的都不以为意,在这里歪讲。”

  清虚师叔笑道:“冤枉。大家都知他本事根基,才这般宽心。”

  正说间,芦棚外值守的哪吒进来行礼,只说“一位道者求见”。众仙“请入”话音刚落,却见门口红光一闪,现出一个人来:“列位道兄请了!贫道来得鲁莽,勿怪勿怪。”

  来者是个矮胖道人,身不足五尺,鱼尾冠,大红袍,腰带挽着几个麻花扣,竟是两色丝绦结在一处,方凑足了尺寸;一部长须经年也不梳理,乱糟糟垂在胸前。乍一看时,与大多神清骨秀的十二仙相较,实在有些粗鄙委顿。

  众仙纷纷起身答礼,姜师叔更是毕恭毕敬。那矮道人见他上前,笑道:“子牙公这里好生排场,门前一颗明珠,晃得贫道眼花了半日。”

  师叔一时不解,天化也直往门首张望,未见有什么珠玉挂在那里,便小声问我:“他说甚么?”

  我瞟了一眼哪吒的脸色,寻思如何作答,一抬头,正和那道人四目相接。

  “堂上这块美玉,真是天地灵气所钟——原来也作了你们的门生。”

  师父和太乙师叔席位隔得很远,此时却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这红袍道人,随即将眼神交汇在了一处。

  广成子见姜师叔有些迟于应对,便上前几步,与那道人又打了个稽首:“道友一向少会。却不知是哪座名山,何处洞府?”

  道人打量他片刻,笑道:“贫道闲游五岳,闷戏四海,哪有定止。——吾乃西昆仑散人,姓陆名压。今日上门叨扰,非为别故,专是降服赵公明而来。”

  众仙闻听,有几个神色便微微一动。广成子尚未答言,门首传来燃灯道人的声音:“贫道未得亲迎陆仙师,有罪有罪。”

  陆压和众人一齐看时,只见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显然不是败阵而归。师叔连忙上前道劳,众仙也问战事如何。燃灯道:“说来惭愧:路遇两位世外高人相助,方惊走了赵公明,待我稍后详叙。——陆仙师,贫道燃灯少礼。”

  陆压微笑道:“道友今日收得定海珠这宗异宝,不日大道功完,可喜可贺。”

  燃灯面色略一更变,随即回复如常,从袖中取出一物,对众人笑道:“陆仙师修为精湛,果然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既如此,各位请看此物。”

  众人趋前细看,只见他掌上托着一团五色光芒,照得芦棚四壁生辉,其中似乎是数颗明珠,旋转往复,教人目不暇给。

  十二仙纷纷赞叹,广成子便问:“莫非这就是昨日阵上,将我们打倒在地的宝物?”

  燃灯道:“正是,此物在天地初开之时,便曾经现出光华,照耀玄都;后来杳然无闻,却是落入赵公明手中。散仙萧升道友借落宝金钱收了此物,蒙他厚意,又赠与贫道。”

  陆压听说,只是微笑不语。燃灯收起定海珠,延陆压坐了客位,又请众仙归座,问道:“陆仙师驾临,却不知以何高妙手段制服敌手,我等恭听。”

  厅上众人都看向陆压,他却依然气定神闲,将武吉奉上的香茶啜了两口,放下茶盏答道:“既然定海珠已被燃灯道友收去,那赵公明的威势已然颓去三成,倒不如道友明日亲自收服了他,免得贫道僭了功劳。”

  这话明面上是他自己不敢居功,却暗含着“杀鸡焉用牛刀”之意。燃灯倒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明日吾便再去会他一会,若抵敌不得,便要斗胆劳动仙师了。”

  次日平明,众人在芦棚上会齐,陆压依然坐了客位。我定睛看时,却见燃灯师伯面色有些不虞,和昨日归来时候全然不同。正疑惑间,听得远处三声号炮,随即闻报“闻仲摆开队伍,与赵公明一同阵前搦战”。师叔听说,便欲同样整队出战,十二仙也要一同迎敌,却都被燃灯止住。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手端茶盏,浑然置身事外的陆压,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随即起身往门口走去。

  文殊师伯在号炮响起之时,就在默默掐算着什么,这时抬起头来,与身旁的普贤、道行二位交换了个眼色。师父今天和太乙师叔比邻而坐,此刻二人也未见互通言语,却不约而同地扶了扶背在身后的三尺青锋。

  做神仙的大多颇具耐性,又有统帅发话不可轻动,故芦棚里一时寂然。对阵的所在离得甚远,但此刻凭我的耳力,可以隐隐听到兵器相交和虎啸之声。正凝神听时,忽然眼角闪过一道虹光,回头却见陆压的座位上已然空了。我心下一惊,耳中仿佛听到阵上响起一声龙吟,而后云磨声起,阵阵雷鸣。

  随即便是身旁众仙兵刃出匣的响动,再要细辨疆场的动静,已是不能。众师长纷纷起身,有人已经抬手掐诀,想是要发动遁光。正这时,门口又是一道青芒闪了进来,燃灯师伯现出本相,颇带几分惊慌之色。众人连忙上前问候,他却只是摇手,直到在帅位坐下,方道:“各位休慌张,只因贫道昨日轻看了赵公明,致有此败。”

  大家正欲细问,芦棚上又是虹光一闪,陆压现身,面带微笑落了座,看着燃灯道:“吾与道友俱是一般,也未容得他法宝沾身,何言败阵。”

  广成子便问:“请教二位老师,今日赵公明又使用甚样异宝?”

  陆压道:“他方才祭起一物,形如两条蛟龙,双首相交,双尾相盘,在空中挺折上下,如剪刀一般,贫道若非借遁光脱身,只怕此时已作两段。”

  师父拈须沉吟:“此物莫非是金蛟剪?”

  文殊师伯道:“不错。方才吾算得赵公明昨日往三仙岛去了一遭,金蛟剪乃三霄仙子所炼,必然是借与他长兄,如今来阵前施勇。”

  众人默然,陆压却笑着转向姜师叔:

  “子牙,诸事已备,你我这就送赵公明绝命罢。”

  师叔愕然不解。陆压从随身花篮中取出纸笔,就在案上挥毫泼墨,片刻间作了一幅肖像,竟与赵公明一般无二。他又取出数道符印,同那画像一起付与师叔:“如今遣人往岐山立一土台,上面扎起个草人,将画像贴与其上,头上一盏灯,脚下一盏灯,把这符印烧化,每日拜礼三次,至二十一日午时,贫道前去助你一臂,那时公明自然绝矣。”

  姜师叔闻言大惊,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哪吒出了我们行列,几步来到陆压近前,躬身作礼:“仙师,容晚辈一言:前者数番交锋,毋论胜败,各凭杀伐手段;虽有落魂阵姚斌暗算姜师叔,那是他安心龌龊,小人作为。今日仙师诛杀赵公明,也要使相类的法子,岂不令我等也和那姚斌一般?”

  陆压微笑道:“娃娃,你眼里既然看不上姚斌,何不就往商营去,取了他首级来见。”

  哪吒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外走。姜师叔喝令不住,早有太乙师叔起身叱道:“哪吒,休得妄动!”

  他见徒弟止步在芦棚门口,侧身退在一边,扭头向外,并不往这边看一眼,不由得连声叹气,上前向陆压深施一礼:“小徒年幼,不知轻重,还请仙师恕他冒犯之过。”

  陆压笑道:“好说好说。少年人心性,也不为奇。——杨戬,你等若有话,也一并说了,贫道不教你们去斩姚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