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那一日虽然破了两阵,诸将和众仙却俱各默然,没有半分打了胜仗的气象。

  散宜生和晁田往仙山借宝而去,着实过了几日才回来,据说回程时候在黄河渡口遇到殷商旧臣、大将方弼方相兄弟抢走了定风珠,幸有武成王押解粮草经过,收降二将,才护送宝珠同归。

  转过天来,重与商营见阵,风吼阵阵主董天君搦战,燃灯遣方弼前去迎敌。

  我想,虽然方弼看上去就是个粗豪武夫,却也不至于直到阵中风刃席卷而下的前一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那“破阵”的使命背后究竟是甚么。——风吼阵中虽然呼啸震耳,然周围的云雾不如前两阵浓密,以我的神目可以看清七分情形。

  慈航师叔带了定风珠进阵,借清净琉璃瓶收了董全。寒冰阵主袁角讨敌,薛恶虎奉命而出,丧于阵内。普贤师叔仗顶上庆云护身,斩了袁角。

  此后,不知哪里来的“玉虚宫门人”萧臻、乔坤探金光、化血二阵丧身,广成子师伯和太乙师叔出马,斩了阵主金光圣母和孙天君。

  ——目下说来,似乎只是卷册上的故事,而那时惊诧、愤懑和疑惑的心情,早已记不真切了。

  那是我出山之后第一次真正尝到了挫败的滋味——这种挫败并非与闻仲较武那样的一夕胜负,而是在如此荒谬而惨烈的战阵前,深知自己没有资格去制止和逆转任何事的悲哀。——其他门人大约也心有戚戚焉罢。何况,十二仙会齐的那日晚间,被师父严命吩咐过的,显然不止是我和哪吒两个。

  事后想来,自从韩毒龙、薛恶虎殒命,众门人似乎都转瞬间长了几岁。

  ——好罢,包括我在内。

  十绝阵已破其六,闻仲却并未挂出免战牌来。第二日午后,众仙正在芦棚议事,闻报“一名跨虎的道者叫阵”。燃灯闻听,略一颔首,对姜师叔道:“此乃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你今见阵,尤要小心。”

  师叔率我们几个门人出门迎敌,却见对面阵上孤零零一个人,既无兵卒阵列,也无门旗金鼓。然而他将□□黑虎催动,不徐不疾地上前十余步,周身已是威势炽人,比之万马千军也不遑多让。这道人身量高大,一张锅底般黑面,眉如刷漆,眼震精光。他将手中钢鞭一挥,挂动风声,那黑虎闷吼一声收了脚步。

  师叔与他互通名姓,赵公明不耐多言,将鞭一指,叱道:“尔等恃玉虚道术,破吾道友六阵,坏吾六友,心实痛切!又把赵江高吊芦篷,情俱可恨。今日定决高下!”说话间催虎执鞭,直取师叔。

  闻仲虽然武艺高超,但他毕竟是殷商朝廷上统领兵马多年的元戎;而只在海岛修炼的秦完、赵江等人,撇开道术不论,武艺只是平常而已。孰知这个赵公明同为世外仙家,使起钢鞭来却如风遮日月,虎啸山林,端的锐不可当。我们刚刚看出事情不妙,胜负已决。

  就此阵的敌手而言,赵公明也实在忒恃强了些——未及数合,他借着二兽擦身而过的空当,右手挥出,口诵咒语,将钢鞭祭在空中,闪电般来打师叔。

  却比闻仲的雌雄双鞭,越加迅捷猛恶了几分。

  想要阻止已经不及,师叔被一鞭击中后心,跌落鞍鞽;赵公明催开黑虎,拔出腰间宝剑便要来取首级。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风火轮破空之声,哪吒已经冲出阵脚,长枪如巨蟒吐信,一团锋锐直逼敌将面门。赵公明亦是眼明手快,弃了师叔,一踅坐骑,回身重又仗钢鞭接战。金吒见机,飞步上前将师叔救回本阵。

  此时二将对战,混如明炉打铁,略无虚与委蛇的手段,全是直来直去的简捷招数。几合过去,二人似乎都自为觅得了对手,越发将大开大合的招法使出来。我心下忧虑师叔,想看看后阵的随队医官是否已经救他醒转,刚刚拨马回身,却听得阵上响动不谐,急回头时,赵公明的钢鞭二次祭起,将哪吒也打下风火轮来。天化早催动玉麒麟,冲上前挡下赵公明;那厢雷震子也振翅而起,挥动黄金棍加入战团。

  可惜我的坐骑虽然神骏,毕竟比他们慢了片刻,只和步下赶来的木吒同至阵前。哪吒勉力起身,也不要我俩扶助,重新登上风火轮回了本阵。

  赵公明见我们合战于他,略无惧意,钢鞭的招数一丝不乱,只是较之方才又稠密起来,挂动风声,其势愈涨,连上盘的雷震子也寻不到破绽突入。

  ——武艺气概,倒也殊为可敬,然而岂能容你再施手段,教我们的人吃亏。

  赵公明见哮天犬腾在空中,竟还能堪堪避开天化的拦腰一锤,俯身鞍上想要让过,然而毕竟不及,被一口咬在后颈上,连皮肉带袍服去了一块,直痛得大吼一声,拨转黑虎败回本营。

  相府中师叔的卧室内外一片哀戚之声,几位军医官和御医看过师叔,纷纷向姬发叩首请罪,说丞相心脉受了重创,实在无力回天。

  像上次师叔被摄魂之术暗算时候一样,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胸前微温,气脉未绝。然而谁又能知道这一丝风中之烛般的生机能维持几时。姬发这一次倒没提什么众人四散,他自缚请降的话,只是守着师叔垂泪不已。众人正没奈何,门口响起了广成子师伯的声音:“各位都是执掌些事体的人,哭甚么!杨戬,快取无根水来。”

  一粒金丹入腹,不消顿饭工夫,师叔叫了声“痛煞我也”,睁开二目,霍然坐起。广成子笑道:“子牙,这个‘人间富贵’,实在不轻松罢。”

  师叔无言可答,只是苦笑一声,随后谢过他救命之恩。广成子道:“这不消提。只是今日看来,赵公明实在棘手了些,你且在此调养,明日我们弟兄随燃灯老师前去会他。”

  正说间,房门猛然开了,一人身穿便服匆匆而入,却是哪吒。他见师叔无碍,似乎大大松了口气,上前见礼。天化笑道:“师叔还不知哩,为了救师叔回来,有人今天又挨了一鞭子。”

  哪吒怒道:“有人把你当哑巴不成!我已好了,不用你嚼舌头。”

  天化道:“金丹我也吃过的,不经一夜哪里就能治好十分?千岁在这里,你往日躬身作礼的,今天如何改为稽首了?”

  广成子笑道:“哪吒,你过来,莫再斗口。”他抬手在哪吒左肩上轻轻一按,又将拂尘一扫。哪吒随即拜谢,却被他止住道:“大家掐算得子牙遭劫,已是十分忧急;你师父又知道你受伤,如同丢了他洞门钥匙一般,哪里坐得住。只是大家都跑来未免不妥,我一个当师兄的,少不得代劳罢了。”

  太乙师叔虽然自来率性,想来也不至果真在人前失态。师伯所说,大约是他弟兄数千年相互调侃的套路。当然,对于金仙来说,即便是为了徒弟的事,皱一下眉头,或是一瞬失神,也算得“如同丢了洞门钥匙一般”。

  这么说起来,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定倒比太乙师叔幸运了些。

  当下广成子告辞而出,姬发再三叮嘱相府从人好生侍奉丞相,这才跟师叔作别回了王府,我们也随后告退,往住处而去。哪吒和天化不用旁人劝,这么一霎时工夫已和好了,一路滔滔不绝讲论赵公明的武艺,这招那式如何长短;我和雷震子本来也是合战过的,这会儿倒插不进话去。

  这一夜众人宿在相府,收拾了些随用之物,次日一早又奉师叔之命回芦棚伺候。谁知到芦棚时,众师长已经上阵去会赵公明了,我们急忙整队要去助战,却见燃灯师伯率了众仙归来,摇头叹息而入。我细查人数,竟不见了黄龙师叔。

  燃灯教我们一旁侍立,又对广成子师伯道:“五位道友,快请服药医治。”

  广成子摸出丹药,苦笑道:“倒也不妨性命,只是阵上忒难看了些。”

  我见师父也取丹药,连忙上前问候。师父道:“你且不必忙,这点伤奈何不了为师,倒是赵公明这件宝物,十分厉害,要说与你们知道。”

  赤精子师伯在一旁忿忿地道:“说与他们小孩子家知道,又有甚么用了?难道他们还能躲得开不成?”广成子皱眉道:“你这是甚么师长说的话,还不趁早自家运功去。”

  师父倒不介怀,只说今日阵上,赵公明先用缚龙索摄去了黄龙师叔,后与赤精子交战,祭起一件宝物,在空中放出五色毫光,耀目生辉,只是看不清形状。五位师长轮番被此宝打倒在地,只得收兵回来。道行、灵宝二位也道:“迅捷非常,实在难以措手。”

  师父又道:“敌人无礼得甚,将你黄龙师叔吊在旗杆之上。待天色晚些,你去救他归来。”

  这一日师徒们运功之余也曾共议敌情,然而赵公明非十天君可比,武艺法宝皆难匹敌。燃灯默然半晌,开言道:“各位不必忧虑,明日我去与他对阵罢了。”

  至一更时分,我变作飞蚁,径入商营,在黄龙真人耳边低声道:“师叔,弟子奉命前来,不知如何相助,元神可脱?”

  黄龙师叔喜上眉梢,亦悄言曰:“将我顶上付印摘去,我自得脱身。”

  我依言而作,果然奏效,叔侄两个借遁光同回芦棚。我本想他临阵遭擒,又被吊在幡杆上大半日,不知心存着怎般羞怒,便想要径回自己住处。谁知黄龙师叔不许,直拉着我进了正厅,当着群仙和门人们将来龙去脉详说一遍,又对师父和我再三致谢。

  这样的人,若说他没有长处,却也亏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