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我本就颇有几句话要说,胸中稿子都打好了八成;听了陆压此言,便欲迈步出列。太乙师叔却转过头来,使个眼色教我缄口,随即又对陆压道:“如今议论大事,并无他们小辈插言的道理;仙师看着贫道薄面,莫与他们计较。”

  陆压微笑道:“道友放心,方才说笑而已,岂能当真以大欺小。”

  那边厢师父却始终一语未发,见太乙师叔走来归座,便对他低声说了句甚么。此时燃灯也看了那画像和符印,对姜师叔道:“子牙,既承陆仙师赐我等妙法,如今你便往岐山施行,此处有我等在,自会见机而作,不必挂怀。”

  姜师叔自从陆压说出计策,一直垂首不语;此时仿佛下定决心,上前谢过陆压和众仙,又叮嘱我们几句,命武吉随同,捧着陆压付与的什物,径出芦棚,往岐山而去。

  此后数日赵公明未曾搦战。诸门人侍奉师尊之余,也凑到一起讲论道法武技,都说下山以来并未怠于修炼,如今却见责于师父,说是连根本的吐纳运功之法都荒疏了,于是近日早起迟眠修行,比在山上时越发辛苦。——这还不算,云中子师伯不属十二仙之列,此番未曾到西岐来,却有广成子师伯将雷震子叫了去,和赤精子一同查考他,说是乃师托付。雷震子是个实诚忠直的人,口内并无怨言;只是我暗自推想起来,以那两位尊长的性格,作他们徒弟的人怕是颇多辛苦,如今他俩竟凑在一处作师父,说不定偶尔意见不合还要讲论个高低,那“徒弟”不知怎生捱过去的。

  师父每天闲暇时,自然也查考我的修行,又不时点拨些要义。我问起陆压的来历,他便叹息说,虽然早听过这个名号,却全然不知他根基身世。——师父素日为人谦谨寡言,唯有谈起三界仙妖神怪的掌故来,每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即便事有隐秘,不欲对我全盘托出的,也要讲论个大概。如今既然他如此说,约摸那陆压实在深不可测。不过此人既前来相助,纵非同盟,至少不是仇敌,也就无暇探究他了。

  转眼过了半月有余。这天大家正在芦棚齐聚,陆压忽然起身,神色郑重向众人道:“各位道兄,贫道方才算得闻仲已察出原由,正着他二门人去岐山夺那箭书。如今须速遣能士报知子牙——箭书若被抢去,吾等断无生理。”

  满座闻言,俱各变色。燃灯师伯道:“杨戬、哪吒听令,你二人速往岐山去,助子牙严加防备,务必保住箭书。事在紧急,毋得迟误!”

  我俩领命出列,顾不得施礼辞行,拿起兵器便走。陆压方才还正颜厉色,此刻却面露微笑,赶在我们出门的一瞬,低声道:“倒还是有些通变的。”

  哪吒恍若不闻,径出芦棚去了;我却只想回身给这矮道人一拳。

  只因心下迟楞了片刻,出得芦蓬时,早见风火轮绝尘而去,影迹倏无。待要驾遁法,只怕也不及他快,倒不如纵马沿商营往岐山大路而行,即便敌人得手,也可在回程阻截。

  不觉行将十里,忽闻顶上异风响动,举目看时,一团乌云卷动过来,似有遁光若隐若现。

  ——说不得,慢些有慢些的好处。

  一把土草撒在空中,依心中所记情形,幻化作成汤老营。虽然说不上一般无二,想那两个门人近日才随赵公明来此,瞒哄他们又有何难。倒是这般仓促间变化闻仲模样,不知可混得过。然而情急之下不容再斟酌,还要先分神变一个八九分像的“邓忠”在外面巡营——也多谢他早先来西岐下过战书,形容身量都比别人看得熟些。

  帅案旁边的中军官大约是根枯草化的,实在呆头呆脑得紧;我正为他犯愁时,只听半空中收云止雾之声,陈、姚二人随“邓忠”报进,稽首作礼:“太师在上,弟子奉命往岐山去,见那姜尚正作邪法,是我二人趁他拜下去时,坐遁抢书而回。”

  “贤契奇功非小,把书来我看。”

  不出所料,那中军连递过箭书都不晓得,好不误事。

  我趁陈、姚二人尚未抬头,绕过帅案抢步上前,将陈九公手中箭书接过。二人倒未疑心,只是急问:“不知家师此刻情形如何?”

  ——只怕是不得好了。

  一声霹雳,汤营痕迹全无。我将箭书藏在怀中,纵马摇枪抵住怒发冲冠的罗浮洞门人。

  “杨戬!果然是你行此诡诈!”

  近来并未行甚么诡诈教他们知道……莫非是闻仲把我前日烧粮草的事讲出去了么。

  “日后必无善果!”

  若不如此,这会儿就没善果。

  ……

  不愧是赵公明的弟子,武艺膂力皆说得过。虽然用宝剑与我长枪相持,然四口兵刃方位招数皆存默契,应对间丝毫不容疏神。以我本事,自然不会落败;怕的是纠缠不休,迟则生变。

  荡开陈九公拦腰一剑,掉转马头间,突然身后一声叱喝:“少要无礼!”紫焰蛇矛挟风而至,刺向陈九公的心门。

  陈、姚连连怒喝,挥剑挡架,却不免立时落了下风。他们大约早有应对强敌的成法:并未各自未战,而是步法急转,夹击哪吒,似是料他强攻中自身门户不谨,希图以快打快,找出破绽制敌。

  ——做梦罢,我还没找得出哩。

  ……

  合战二十五招,哪吒反手一□□死姚少司;三个回合之后,陈九公肋下被我穿了个透明窟窿,尸横当场。

  若换了旁人,好歹也要问一句:“杨大哥,箭书可夺回了?”外加自省一番风火轮太快了些,竟没截住敌将,幸而有你在,才得大计无碍云云。

  ——总之没有这样拉了我就使遁法往岐山跑的道理。

  师叔接过箭书,奖谕我“智勇双全,奇功万古”八个字,虽然的确郑重过了些,你也不用在旁边作那一副不忿相罢。

  辞别师叔回到西岐城外芦蓬,却见六个军卒抬了一口格外长大的棺木,径往城门走去。问他们时,说是新投来的方相将军殁于敌阵之中,现下要送回城中祭礼安葬。我们连忙进芦蓬问战事,得知方才烈焰、落魂、红水三阵之主搦战,被陆压、赤精子师伯和道德师叔诛杀。赤精子重获太极图,现已往八景宫送还至宝去了。

  陆压听燃灯讲述已毕,将手中秃了大半的破拂尘一摆,向我微笑道:“杨戬,你猜的不错——红水阵阴毒非常,燃灯仙长故交曹宝道友陷落其中,尸骨无存;而贫道破烈焰阵仅凭以一己之力,没牵扯旁人。”

  “仙师修为,弟子望尘莫及,岂敢私心揣度甚么。”

  陆压恍若不闻,又点头笑道:“正是,我修行了那许多年,比你们上辈师长强些,也不值得这般夸口。”

  “弟子从未……”

  “陆仙师,那都是我腹诽你的,不干杨道兄的事。”

  哪吒上前一步,抬头直视陆压。太乙师叔和燃灯师伯都没来得及发话,陆压已经大笑起来,芦蓬几乎被他震得晃了三晃。他笑声甫定,看了看我,又对哪吒道:

  “娃娃,你‘杨道兄’觉得,还是听你叫他‘杨大哥’受用些。”

  我的脸肯定在一瞬间红了,但也只一瞬而已。哪吒背对着我,一时看不到他的神色。

  “罢了,这把戏虽然小,倒也颇耗法力。如今强敌在侧,以此消遣,奢费了些。——杨戬,你且放心,贫道至多能看到你两个心中所想,你师父他们,我可看不出,也不敢窥探。”

  我用余光看向师父,只见他面上一派镇定,右手却紧扯着太乙师叔的衣袖。后者脸色不豫,似乎就要离席发作。燃灯师伯这许久一直低垂二目,此时抬起头来,对陆压道:“陆仙师,箭书……还有三日?”

  “三日。”

  师父似乎十分庆幸话题被岔开,欠身向陆压道:“仙师所传奇法,只怕以子牙一人之力……”

  陆压敛容道:“道友放心,贫道届时自然往岐山去,相助子牙成功。——自明日起,我暂且不上芦蓬相会,失礼之处,诸位勿怪。”

  此后三天,陆压自在帐中运功,燃灯师伯也教我们各自取便,每日只分派四个人,分两班在门口值守。第三天午后正该我当班,和我作伴当的雷震子却迟来了一刻工夫。我问缘故时,他只是默然不语。我正摸不清就里,只见赤精子师伯从芦蓬后面大步走来,满面怒容向雷震子道:“休要听他,跟我回去!”

  雷震子站在原地施了个礼:“师伯所说,皆出于关爱弟子之心;然而太华山秘授护体法术,弟子未得家师允可,不敢觊觎。——何况也有违广成师伯严命。”

  赤精子气得直吹胡子:“你师父也算有些通变,如何教出这样一根筋的徒弟来!他既然教我们代他教导你,你不听我的,便是有违师命!——至于你广成师伯,谁知他是怎的一时脑筋打结?快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