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次日闻仲遣邓忠来下战书,师叔将书批回:“三日后破阵。”

  这三日间,师父又将我下山以来的种种作为细问一番,我也将近日练功的疑难之处逐一请教。师父每日在芦棚上与众仙议事不过一两个时辰,我二人相对倒有多半日。其他门人也是随侍师尊的时刻居多,不似平日那般时常玩笑斗口,遑论较武比试,甚至半日的工夫都见不到一两个人。

  开战这天,我一早收拾齐整,往前面芦棚来。只见燃灯师伯在帅位上垂目入定,众人面上皆平静如常,然而密云不雨的气氛毕竟掩盖不得。

  直到十二仙和弟子都进了芦棚,燃灯才抬眼向众人扫视了一遭:

  “今逢大敌,非比寻常。既然子牙托了贫道代掌帅印,少不得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若有不通情面处,各洞道友切莫见责,诸位贤侄也休要怪我。”

  不多时,听得对面商营一声号炮,师叔先带了我们几个门人下了芦棚,列开队伍直奔疆场;燃灯师伯跨坐梅鹿,率十二仙随后而来。

  对面十阵主各依方位站定,邓、辛、张、陶四将压住阵脚,闻仲率两员亲随大将一骑当先,与师叔对面招呼。语声未绝,只听得一声钟响,天绝阵阵门大开,跃出一匹黄斑鹿,背上坐定一个道人,正是当日领我们观阵的秦完。

  我一心要看燃灯师伯如何遣将,却见他低眉敛目,不发一言。正奇怪时,半空中云磨声响,倏然降下一个人来,半道半俗装扮,面相不过三十开外,手持一杆方天画戟,来到十二仙面前稽首:“弟子邓华,奉掌教师尊之命来破天绝阵。”

  燃灯霎时间微露惊诧,却立即敛了容色,颔首道:“多承道友降临。”

  ——这事古怪。我幼年间曾数次谒见掌教祖师,有时几十日留在玉虚宫听讲,闲时殿前殿后哪里不曾逛过,连南极师伯桃园里浇水的童子共分几班都晓得,如何没见过这位邓师叔。若说是独居高山海岛的仙家,师父也早一一讲论过,不曾听闻这个名号。

  一旁天化低声道:“这位师叔倒没听师父提起过,莫非是燃灯师伯暗地里伏下的援兵么?”

  哪吒皱眉道:“没这个道理。师父他们如今光明正大站在这里,若‘援兵’不及他们的手段,请来何用?若比这些师长还强些,岂能听他号令作甚么援兵。”

  我正想教他俩噤声,那边秦完已经来到阵前,扬声喝问:“哪个来破我‘天绝阵’?”

  邓华也不听燃灯往下有甚话说,更不与诸仙答言,只转身迎向秦完,高呼:“不必恃强!吾破阵来也!”

  二人兵器并举,战在一处。邓华招数不弱,只是看不出来历。秦完虚应了几招,卖个破绽,转身入阵,邓华也随即跟了进去。

  天绝阵中云雾蒸腾,等闲难以看清内中情形。我将天目睁开,也只见到秦完直奔中央法台,将甚么物事摇动了几下,随即霹雳大作,那雾气倏然浓密起来,再也见不得真切。众师兄弟皆看向我,意在探询,我却实在无话可答。

  十二仙队伍里倏然有人喝了声:“善哉!”却是广成子师伯。燃灯和众人一惊,尚未答言,却见秦完跨鹿而出,飞驰至两军阵前,将一物掷在尘埃:“玉虚教下,谁还敢来观吾天绝阵!”

  那物事血肉模糊,其上一顶九梁巾尚余五分本色——正是邓华的首级。

  昆仑众仙见状,无不失惊。燃灯叹道:“邓道友数年修行,孰知如此了局。”

  他并不回头与众仙对面,更不转身往我们的队伍看,只一字一句地续道:“文殊道友,你去破此阵。——临敌务要小心。”

  文殊师伯打个稽首,迈步径往疆场而去,将拂尘一摆,作歌曰:

  “欲试锋芒敢惮劳,

  云霄宝匣玉龙号。

  手中紫气三千丈,

  顶上凌云百尺高。

  金阙晓临谈道德,

  玉京时去种蟠桃。

  奉师法旨离仙府,

  也到红尘走一遭。”

  不多时二人对面,文殊笑道:“尔截教无拘无束,何等逍遥,秦道友何故前来匡助昏君,设此恶阵,陷害生灵?今日吾破此阵,少不得开了杀戒,彼时休得自悔。”秦完怒道:“彼此彼此!你等不在高山闲乐,足踏凡尘,今日自取灾愆!”说话间兵刃相交,未及数合,秦完返身直奔天绝阵,文殊随后赶去,在阵门口略驻足片刻,随即脚下现出两朵白莲,足踏莲花飘然而入。

  我早知文殊师伯道行精深,然方才见了阵势险恶,心下毕竟焦躁起来。扭头看金吒时,却见他神态如常,倒是他两个兄弟和一旁的天化等人纷纷极目观望,面现焦急之色。

  若是师父去破第一阵,只怕我也不及他这般自在。——我这样想着,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他握着腰间长剑剑柄的右手。

  ——那只手看不出颤抖,然而已是筋节突出,小指勾着的剑穗花结也略微濡湿了。

  我也不太确定该说甚么,只将左手伸过去握住他右手,低声道:“定然无妨。”

  阵里的情势依然看不分明,只见到秦完依旧来到法台中央,将那个物事再次摇动,二人对峙许久。——加之我们关心更甚,于是显得愈发久了些。

  终于雾气消散,文殊师伯依然足踏白莲,缓缓出了阵门,面对商军打了个稽首,随即将秦完的头颅掷在当场。闻仲一见,气冲斗牛,催坐骑赶上前来;文殊视若无物,回身便走。眼看墨麒麟堪堪追及,斜刺里黄龙师叔跨鹤出列,拦在闻仲面前:“慢来!天绝阵丧吾邓华师弟,如今秦完阵亡,正可相敌。如今十阵尚余其九,斗法未决,毋得逞强,你且暂退!”

  闻仲尚未答言,地裂阵中一声钟鸣,阵主赵江作歌而出,疆场搦阵。我们几个门人刚刚松了一口气,未得向文殊师伯道贺,却见燃灯师伯回身道:“韩毒龙何在!”

  韩毒龙跃出队伍,来到十二仙阵列前施礼:“弟子侍候。”

  “你去破此地裂阵,毋得轻敌。”

  此言一出,我们纷纷露出讶异之色。韩、薛二人是道行师叔的弟子,前日魔家四将围城之时送粮来此,在师叔麾下也已多日。然无论武艺还是道术都算不得出众,平日里上阵也多是护持师叔,有些名姓的将官也不曾斩得一个,如何便能破地裂阵?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薛恶虎。他似乎大出意料,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韩毒龙似乎并不讶异,稽首领命,随即提了宝剑向赵江迎去。道行师叔并未开言;如果我没看漏的话,他师徒两个似乎连眼光也没对一下。

  一瞬间我脑海里涌现出无数个可能,下意识地想着也许韩毒龙有甚么独门杀招,或是相生相克的法术可以破阵,然而旋即觉得这只是自欺。我心下有些混乱,视野中看到了甚么也不在意,直到……

  韩毒龙走出二十步开外,倏然回过头,向我们队伍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大步而去。

  赵江与韩毒龙战未数合,回身直入地裂阵。韩毒龙随即赶上。不过弹指工夫,阵中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随即火光升腾,相较天绝阵更难看清内中情形。众门人正在焦虑不已,只听队伍中有人在说:

  “师兄死了。”

  薛恶虎目光茫然地看着十绝阵的方向,声音不高,尾音稍稍拖长,跟他平时天真直率的口气有些不搭,好像换了个人。

  我们讶异地看着他。我相信不止一个人就要脱口而出“不会的”,然而谁也没有说出来。

  赵天君洋洋自得地跨鹿出了阵门,飞至疆场:“阐教道友,何不遣个有道行的来破吾地裂阵?浅薄小童,枉送性命!”

  此后的一盏茶工夫里,我只知道惧留孙师伯出列去会赵江,片刻间破了地裂阵,用捆仙绳将阵主擒回本营,掷在芦棚之下。至于众人说了些甚么,我几乎没有入耳——直到赵江被摔得三昧真火直冒,捆在地上大骂不绝,才完全回过神来。

  闻仲已经和燃灯两下收兵,昆仑众仙进了芦棚,赵江早被符印镇住,吊在高杆之上。

  ……

  “老师因何不遣将去破第三阵?”

  “那‘风吼阵’非凡世之风,乃地、水、火之风,中有万千利刃,无人可当。”

  “如之奈何?”

  “吾闻得有一至宝名‘定风珠’,乃九鼎铁叉山度厄真人所藏,若能得此宝克制阵中风刃,破阵易如反掌。”

  “那度厄真人与贫道有些交情,吾今修书一封,子牙遣官员往九鼎铁叉山借宝可也。”

  ……

  灵宝师叔写了书信交给姜师叔,散宜生大夫和大将晁田领令而去。燃灯吩咐众人各自安歇,道行师叔唤过薛恶虎,师徒二人同归本帐去了,留下我们几个门人神色复杂地面面相觑。

  没错,燃灯和众仙方才都向他师徒道恼,嗟叹韩毒龙修行数载,居然为破左道恶阵,青年殒命。各人叹惋之态绝非作伪,而他俩也的确悲戚非常。

  只是……哪里显得不太对头。

  姜师叔落在最后,脚步居然龙钟起来。他方才一直默然无语,甚至没有出言安慰薛恶虎,此时见众仙离开,才看向我们,一向炯炯的眼睛里,此时似乎噙着两滴老泪。

  哪吒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胳膊:“今日内中的缘故,望师叔明示!”

  师叔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盯着我,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我与你们,俱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