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两日之后,师叔果然纳了我的主意,第二次排开队伍出城,往商营叫阵。因上次输得有些憋气,三军皆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三声号炮,闻仲率部闯到阵前,邓忠等几员将官左右随侍,耀武扬威。两位主帅还隔着有二十丈远,却听得龙须虎问武吉:“师兄,师父这回又要和那老头子讲半个时辰的道学么?”

  武吉低声斥他:“莫胡说,师父讲或不讲,都是他的道理。”

  龙须虎道:“依我看,今天兴许不讲了,哪有人不好生打仗,只顾对着念经的?”

  师叔只作没听见,率领众将上前,将手中打神鞭一指:“太师,今日阵上,定决雌雄!”

  闻仲哼了一声,也不多话,催开墨麒麟便冲上来。我和哪吒一左一右,仗兵器架住金鞭。邓忠和那双翅怪人等随即跃出,黄飞虎四将重又接战。

  场中情境和三日前仿佛,邓忠他们决计不是对手,局眼只在我们这里。

  闻仲接了几招,微微皱眉,手法也比前日用得更加周密稳健。哪吒仗着风火轮起落便捷,连连试探他上盘空门,伺机奇袭;我则在中盘周旋,制约他的开合架势,以守为攻。

  其实事先并没商量过,只是两条枪一并递出的时候,好像就该这样才顺理合情。

  若说顺理合情……却不知为甚么,在此后漫长的年月里,真能这样并肩的时候,少而又少,求之难得,好像一个定数、一句诅咒一般。

  至于说我们以二敌一,不似英雄所为……见鬼,古来世间不过成王败寇,若不得取胜,英雄又值甚么。

  ——罢,这是我私下念头,切不可和那认死理儿的讲究。

  闻仲果然英雄无匹——以我俩夹攻三十余合,仍然往来支持,招法不乱,能有几人。

  我料定他毕竟年迈,久斗之下未免有破绽可寻,因此招数缓急不变,只盼缠住敌手,教他露空;哪吒却是越斗越勇,枪法渐渐紧疾起来。

  噫,也不知你在这时候,还有空闲鉴赏我的“独门风致”不曾。

  闻仲又一次左拦右架,挡开两条长枪,拨转坐骑往东。我催马反向驰出,却忽然听得脑后恶风响动,连忙回头去看。

  那对金鞭挟着龙吟之声腾起空中,却迎面撞上了师叔祭起的打神鞭,其一折为两截,另一柄也仓皇落地。闻仲大怒,探手要拔腰间佩剑,却禁不住打神鞭二次赴面而来,连忙要躲闪时,早被一声响亮击在背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师叔动武,倒该替他喝彩一声。

  闻仲难当神鞭,顿时翻身落骑。他左右却也有两员亲信大将,见此情形早飞骑而来,刀枪并举,意图拦下我和哪吒。

  这里说不得,闻仲可比师叔前日强些——不等那二将近前,他只在地上就势一滚,借土遁而去,影踪全无;我二人接踵而至的兵器,居然连他衣袂也没沾上。

  邓忠四将见主帅失机,无心恋战,纷纷抽身败走;那刚刚出手的两员大将也只是虚应了几个回合。师叔传令掩杀,三军直追到商军老营近前,毕竟被敌人乱发雕翎挡了回来。即是如此,也斩了他三两员偏将、数千士卒。

  回到城中,师叔升厅贺功,随即传令,乘敌军新败,是夜初更偷营:黄飞虎率黄明等在左,南宫适领西岐四贤袭右,众门人同师叔分作前后三队劫他辕门。

  自然,刀兵一出,锋锐在前——哪吒和天化作头队。

  说来你们俩也不是第一天打仗,一早又费了这么大气力,至于高兴得出了相府就先跑去校场,真刀真枪地对一阵么?还直弄到未时中才回来。

  申初刻,众将结束衣甲,各按方位暗暗带兵出城。我因职责实在清闲些,稍后才借遁法而走,伏于敌军后营。时至一更,只听辕门方向一声炮响,随即呐喊震天。

  ——有的人生来就有厮杀的瘾,这会儿必然得其所好。

  我潜在暗中,默默窥听。商营似乎早有准备,起初并不慌乱,进退有法,四面抵挡周军。

  如此,我的差事还是要得。

  三昧真火点燃了后营堆放的粮草,四周兵将大惊,慌忙运水扑救,却哪里浇得熄。那火借着东南风,势头愈盛,连营帐也燃起几座来。

  且不消派人送信——黑夜里一根拄天的大蜡,闻仲自然看得分明。不过半顿饭工夫,四下兵将渐渐队伍散乱,弃了营帐向东北奔逃,想必是主帅传令退往岐山。

  我好不容易寻到了闻仲和他几员大将所在,却因将令在前,不好对面厮杀,只得借遁法于半空尾随,抢在追赶的周军之前三五里远近。那闻仲麾下肋生双翅的怪人——今日阵上才知他名叫辛环——也腾在半空,手握槌钻,不时四下瞭望哨探。

  墨麒麟脚程甚快,眼看便要转进山去;若那般,一时只怕难再追赶。我正寻思间,却听前方云端里风雷声响,不知是甚么异禽,急抬头看时,一道黑影由远而近,直扑辛环而来。我虽然眼力甚好,只因他来势太猛,也只能看出是个同样肋生双翅之人,手执一条金黄长棍,夜幕下耀眼生辉。

  闻仲一见,大喝“辛将军小心”;辛环奋力振翅,摆开双钻迎上。那人叱一声,使棍盖顶打来。半空里金铁交鸣,辛环被震得身躯一斜,几乎跌落,打了个旋转,堪堪重又振翅而起。

  兵败如山,闻仲虽然英雄,情势也不容他驻足来助辛环厮杀。邓忠等人簇拥着主帅,依旧夺路而去。我又看了几招,心知辛环必无胜算,依旧去追闻仲。

  岂料略一迟误,早教他们逃进深山。武成王和哪吒诸将随后追来,也只赶上些后部残兵而已。我现身相见,那方才截杀辛环之人却也随后追来,开口便问哪位是姜师叔。

  哪吒见问,上下打量这个发似朱砂、面如蓝靛的高大道童,笑道:“师叔随后便至。方才见道兄施展,真个绝好功夫,不知仙乡高姓?”

  ——哼,还不知人家名姓,看功夫倒看得明白。

  那道童打个稽首:“家师乃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小弟燕山人氏,名雷震子。”

  刚刚赶到的南宫将军和辛甲惊道:“莫非是先王提起,当年夸官逃五关之时施勇相救的雷震殿下?”

  雷震子神色倒颇尴尬,只说“将军切莫如此称呼”。南宫适便引他与武成王和众将相见,待到了哪吒这里,雷震子道:“不劳将军。玉虚门下弟兄,咱都认得出;这位是乾元山李道兄。”

  他待要再认旁人,师叔与武吉、龙须虎也赶了上来。师叔见雷震子来投,又得知他力挫辛环,十分喜悦。因夜已三更,又兼地势渐险难以穷追,遂传令收兵回城。

  这一路上,雷震子将我们师门名姓一一认了,略无差错。看他言语虽迟,却句句沉着处,想来即使我变了个韩毒龙在旁,他也能把真的辨出来。

  回到西岐城中,天色已明。师叔到相府升厅,众将纷纷交令报功。我这里倒省事,无需计数伤亡者,也不用缴纳军械,只由着师叔写了后营烧粮,乱彼军心之类。师叔想是要给我体面,还对众人道:“这番奇功,非轻易可为。”

  大家纷纷称贺,只有乾元山李道兄在对面冲我做鬼脸。

  如何,你不服气么?这桩差事管保你做不来——在后营忍上半宿,毕竟不如冲进中军和闻仲厮杀有趣罢。

  师叔一一记了众人的功劳,传令三军庆贺,又带了雷震子去见武王(话说又是这个称号问题……暂且认为小杨师兄是后来叙述这段事的,用阿发同学的谥号称呼也凑合着吧orz……——某月)。

  虽说是“庆贺”,众人毕竟战了一宿,大都要去歇息。天化奉父命要回王府去,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我们队伍里,向哪吒一揖:“这会儿趁着师门弟兄都在,郑重谢过方才替咱架开闻仲一鞭子的高义。”

  这话遣词古怪,众人倒都笑了。哪吒推他道:“去罢去罢,下次莫要打着哈欠道谢。”

  回到住处,见常来关照我们的一位年老管事带了几个从人来,准备了热水茶汤之类等候。哪吒便向他道:“这不必忙,老爹倒是收拾一间空房备着,一时便有新客。”

  那冯老爹应了,便问新客是哪来的。武吉笑道:“莫信他。来的是先王的殿下、大王御弟,难道不往王府住去,却和我们一起?”

  哪吒嗤道:“真正‘殿下’武师兄也见过的,雷震子难道有那个款?若他真当自己是甚么殿下,教他住他也不来,他便来我也连夜搬了。”

  看看武吉那神色,全然是说笑罢了,值得你当真。一个人有无“殿下”的款,他岂不比你看得分明。

  也幸好,此时此地,杨戬得以布衣立于凡尘,没做得甚么“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