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那天的雨终究还是下起来了,从午后未时直到入夜也没有停。

  第二天早上,雨住天晴。我洗漱已毕,想今日虽不该当巡城,却也不妨往前面见见师叔。刚到西跨院门口,却见天祥提了长枪,蹑手蹑脚地踅进来,当头看见我,连忙站住行了个礼:“杨大哥,这般早。”

  往常四公子见了我都好大不待见,今日倒恭敬起来。我上下打量他,笑道:“这一遭必不是来找你大哥的。”

  “正是。我特地来请教杨大哥的。”

  “……这倒不敢。却是甚么事?”

  天祥把我往我房间方向拉了几步,低声道:“昨天晚上爹爹巡城回来,问我和二哥三哥,阵上他老人家和武家哥哥与敌将对战,各自枪法是甚么路数,又问我们其中敌将几个险招是如何破的,他们的险招若用长枪又怎生化解。我弟兄三个比给爹爹看,他却说我们都含糊,教今天午后往校场去用兵器演给他瞧。——爹爹又说,三哥昨日阵上受了伤,不许我来找他问,劳他动兵器。武家哥哥又整天跟着丞相,哪里有空。我想着再没人好问,只有杨大哥是个大行家,求杨大哥别怪我平日放肆,教了我罢。”

  我见他一脸郑重,不禁好笑:“偏是你比别人造化高,‘三哥’也有两个。”

  天祥吐舌笑道:“我三哥和李家两位哥哥都不计较,怕甚么?——求杨大哥好歹教了我罢,少时我去东院看三哥,不告诉他就是了。再说我大哥今天一大早就去见爹爹有事,他也不能晓得。”

  这是求我点拨枪法,还是哄我一同做贼呢。

  说不得,只好问了他武成王的题目,帮他作答。天祥秉性聪明,大半招数他自家原已有了破法,我说的几招也是一点即通。不到一炷香工夫讲究已毕,天祥恭恭敬敬谢了我,告辞要走,却又回头笑道:“烦杨大哥替我把枪收着,一会儿我便来取。”

  我接了长枪笑道:“我劝你,再把头上的汗擦一把,左边袖子放下来,靴子面上的土掸干净了。——饶这样,也难保不教他瞧出来哩。”

  天祥脸一红,转身跑了;约莫又过半顿饭工夫,才回来讨了枪,只说再不回王府怕父亲知道,又谢了我一遭,告辞而去。

  我见时辰已经不早,想来师叔必然正忙,只得等到午间,才往帅府正厅来。不料师叔不在,去校场和武成王操演去了。我便也跟去校场,到得观演台上,却见哪吒站在师叔身后右首,正看场中南宫将军调演队伍,又不时和旁边的武吉说些甚么。

  我见师叔施礼,得知并无别事,便也侍立一旁,心想必然要被当一阵清风看。岂料哪吒见我来了,当即将手中兵器搁下,走到我面前深深一躬:“杨道兄,小弟昨日冒犯,无礼得甚,道兄恕罪。”

  这一招出乎意外,我倒楞了片刻,随即扶他起来,笑道:“道兄忒多心了,些微小事,何必在意。”

  师叔左右二三十人,多是有名姓的大将,见此情形不知缘故,都往这边看。师叔瞧了我们两眼,却不细问,只说:“即便是同门弟兄,也须得以礼相待,既然冲撞了,原该赔情才是。”

  师叔便是这等君子,还当他单是为给我赔情哩。

  ——若昨日肩上的伤未曾痊愈,是打不来这个躬的。

  黄飞虎的部众方才本已操演完毕,一时南宫适也收了队伍,师叔与他两个议论几句进退章法之类,便起身回相府去。辛甲等几员将官跟从,哪吒却道:“师叔若一时没有用弟子处,教我在这里看武成王教习天祥他们的枪法罢。”

  师叔笑道:“你今日跟了来,我就知道是存着这主意。只要他父子不嫌你偷艺可恶,我并无别事。”

  武成王便要说些谦辞,天祥跑过来拽着师叔的袖子道:“丞相便教三哥留下罢,我们也都要他看哩。”

  师叔笑着转身去了。我也就势告了个罪,在一旁坐下。天祥大约觉得自己说话不留神,又向武成王道:“爹爹可不要错疑了,今日我是没去问三哥的。”

  武成王也不理会他,只对一旁的黄明将军道:“贤弟休辞辛劳:你本来使的双斧,便照昨日邓忠的路数走上三十合,教天禄与你对拆来看。”又对龙环道:“龙贤弟也仿那使锏的敌将,天爵对招。——那个用长枪的,路数倒偏僻,少时我来仿他。”

  黄、龙二将和天禄兄弟提抢下场,天祥撇嘴道:“爹爹定是要难为我,那使枪的敌将分明和周叔叔路数仿佛,硬要说他‘偏僻’;少时爹爹使了来,不偏僻的招数也偏僻了。”

  飞彪、飞豹二将和周纪吴谦都含笑不语,周纪尤其忍得辛苦。哪吒在旁笑道:“武成王这次的题目有趣。不如我来仿昨日那敌将的招法,教天祥来拆,——定然不能卖放他就是。”

  武成王虽然推辞,毕竟强他不过,只得依了。天祥却偷眼看我,仿佛有为难之意,我也只好装作没见。

  他两个也下场去等候。待那两对将官依次战过三十回合,哪吒早向士卒借了坐骑来,提抢上马,与天祥打个对面,示意他先进招。天祥本是初生牛犊,略无迟疑,将枪头一抖,往对方咽喉便点;哪吒却不用兵器挡架,只是双足点镫,在马上将身一侧,堪堪避开。

  就狂的这般!那马从前又没驾驭过,若不听你镫间的号令,没和你一同使力,却当如何。

  ——我当时只顾替他闲操心,却没去在意他马上的功夫是哪里来的。

  天祥一招使空,并不慌张,旋即撤枪回来封住门户。哪吒将枪钻往前摆来,疾如闪电,拦腰便打,却正是昨天那敌将与南宫适对阵,缠斗激烈之时用的一招。天祥左腕下压,两条枪的后半截便绞在一处,卸了对手一半来势。哪吒并不和他较力相持,却顺势将兵器往前滑进半寸,解开交缠之势,圈马往东侧去了。

  一时二人拨马回来,又战在一处,往来便有十余个回合。场中一些零散操练的兵将大多停手看他俩对招,黄明四人自然在一旁助威。观演台上,武成王也看住了,拈须不语。

  此时二马错身,哪吒将长枪倒转,倏然回身刺向对方肋下,却是那敌将首个回合便亮出的狠毒法子,当时甚是生险。黄飞虎虽然知道他手中必有余地,也不禁微一迟楞。

  天祥双膝一夹,坐骑便挺身而起,前蹄离了地面。他见哪吒的枪尖从腰际擦过,便不理会,亦反手回刺对方。

  这招数是我教他的,却绝非是我鲁莽轻率,让他兵行险招:那回马一枪势头虽恶,毕竟比不得正手,一刺不中时,无可变招;而对方提马让过,再回身时,余地准头却要大上许多,几与正面进攻无异。

  “当啷”一声,兵器相磕,响亮异常。

  那堪堪逼到哪吒颈肩处的枪尖,居然被他鬼魅般将自己兵器撤回,翻转枪钻,生生磕了回去。

  哼,你只欺负天祥战法生嫩些,轻易便将招数用老,被你抢了便宜。

  若我亲自使这一招,定然不教你得意。

  定然么……咳,谁知道。

  转眼三十回合已过,哪吒把那敌将显眼些的招数都使过了,天祥一一应对,将我说与他的法子也用上了□□。

  他俩收了招式,与黄明四将一同上来见武成王。黄飞虎并不避忌旁人,将天禄三人的得失逐一讲论起来。待说到那回马一枪时候,看着天祥笑道:“果然是你自己生出的主意么?”

  天祥脸有些红了,却强道:“爹爹不信是我的主意,想来这一招是好的了?”

  哪吒听了这话,扭头看我,眼角含笑。

  就把你伶俐的。本来也没想要瞒得过你,如今笑得恁古怪作甚么。

  那边武成王道:“好虽然好,未免不合你平日性子,故此我要问问。——也罢,今日你三个场中的应变还看得过,回去休息罢。”

  他起身吩咐众将整队,天禄和天爵谢过给自己喂招的二将,随后与我们告辞而去。天祥见他父亲下了观演台,才蹭到哪吒跟前,却不敢看他,唯作了个揖道:“劳烦三哥了。”

  哪吒也不止住他,只笑道:“再给你杨大哥作一个罢。一字为师,一招也为师,何况约莫七八招之多哩。”

  天祥撅起嘴瞥我一眼:“谁知杨大哥转眼就说与你了,你们都是一气的,合伙儿取笑我。”

  哪吒并不看我,正色道:“今日下场之前,我全然不知这事,倒别错怪了人。”

  天祥奇道:“果真?那你如何就晓得是他教我的?”

  “不单我晓得,你爹爹也看得出。——若是我教你的招数倒未必,只是你今日这位师父,禀赋非凡,心思高妙,教你的枪法也是他独门风致,故武成王说‘不合你平日性子’。”

  天祥听他嚼了这番舌头,毕竟没懂,只闷闷地去了,我立在原地,使白眼瞧他。

  “我也回去了,道兄依然看风景罢。”

  “也不过我来的那天和魔礼青对了几招教道兄看去,就晓得我‘独门风致’是甚么了?”

  “你不信么?看不出的,就是看三千场也没用。”

  “你也未免忒狂了些。”

  “道兄”本来别扭,既然你“你”“我”起来,却不正好趁便改了。

  “罢,以偏概全也是有的,——不如就势到场中指教几招,容我一窥全豹?”

  哼,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鬼才上当。

  回住处的路上,我东拉西扯,终于又一次敷衍过去。

  可是,该死……他眼含狡黠盯着我的时候,如何那般好看,即使闭了眼,仿佛也在面前。

  若得如此,我就搪塞一辈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