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沐浴之后歇下,再起来时已是午间,看来放火也不比杀人少劳神些。我在房中静坐运功多时,见天气晴暖,便出门到院中闲走几步,正遇上冯老爹进了院门,见我笑道:“将军请往前去,丞相等你们有事商量。”

  我见他神色轻松,想来不关军务,便问甚么事。冯老爹道:“今日犒军,各位将军都有赏赐;丞相说几位小道爷虽然不领甚么酒肉缎锦之类,也不好白了你们,教裁缝师傅来替各人做一身衣服。方才有几位已被丞相叫去量尺寸,在前面正闹不清哩。”

  这“将军”和“小道爷”一并称呼,我不免哭笑不得,却也不便计较,只依言往前面去。原来正厅上是武成王和南宫将军几个人发放犒军之物,师叔却带裁缝工匠们到他自己住处去了。

  一进院门,只听天化高声道:“这位阿姐,你捉弄那伶俐的也罢了,怎么捉弄起我这老实人来!”一个女子声音便道:“何曾捉弄了?我说公子你生得白净,正衬这雨过天青色的料子,莫非是假话?——再说你也不见得老实,拿给我作比的那袍子是你家兄长的罢?量衣裳罢了,值得这等遮掩,何况你瞧瞧这里,除了那位异样相貌的殿下,哪有身量强过你的?”

  天化正说“那件不过是家里做得仓促,略大了些”,见我进来,蒙赦般道:“这位可比我身量高些,你好先量他罢了。”

  那女子回头向我作礼,却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少妇,容长脸面,中上身材,甚是清丽精干。武吉便对我道:“常在相府的裁缝吴老爹走亲戚未归,这是他千金,夫妻在城中作裁衣买卖,名声非小。因他家姑爷出门办货去,吴大姐便亲自来了。”又对那吴姓少妇道:“这位杨将军,也是我们门下师兄。——他为人心气平和,可免得阿姐生气。”

  我和那吴姓少妇见礼,又往屋里看看,却不见师叔,只有韩毒龙、木吒、哪吒和雷震子在侧。旁人倒都罢了,唯有李三公子搬了张椅子背对众人,不知面壁参悟些甚么。我不晓得就里,只得应付道:“既如此,辛苦大姐替在下量了罢,我这几个兄弟年轻没深沉,莫和他们计较。”

  众人神色各异,却皆不出声。那少妇倒也爽快,拿了尺具将我从头到脚量了一回,又在一束丝线上结了几扣,想是记下尺寸。随后自家在一旁坐了,笑道:“也只这位道爷,和我爹爹常替他们做衣服的那些将军仿佛。”

  我一时没话可答。那边韩毒龙便推天化:“你这腔调也拿得够了,人家并没说你甚么,少耽误些工夫罢。”天化不忿道:“你先把那个面壁的劝动了,再来闹我。”

  我瞧他们实在不像,只得问武吉缘故。武吉一指哪吒道:“也没见他这么难缠的,吴家阿姐不过说‘小道爷,你这腰身倒和我那没出阁的妹子一般无二’,他便恼了,说不做了;黄公子不合也凑热闹,其实人家并没说他别的。”

  那少妇正色道:“武将军这话公平。我本是妇道,即便市井俗气些,也断不能认真说甚么轻薄言语。平日裁衣裳的人各形各色,身量岂能都一样的?何况你们既然能征惯战,又有道术,身材如何却值甚么。——若是夯家,空生得长大又有何益。”

  这话入情入理,谁知某人竟参不透。倒是天化悟得早些,起身与那女匠赔情,也随她量了尺寸,之后走过来往哪吒肩上一拍:“师叔在后面操持晚上排宴的事哩,如今我竟去搬他老人家劝你罢。”

  木吒在旁不动神色道:“搬师叔的话我早说了,并没效验。——倒是来时见天祥在帅厅帮忙,如今把他找来只怕有用些。”

  天化连说好计,转身就往外走。我使眼神止住他,当着众人道:“这又何必。我和武道兄早行了冠礼,你二哥和天化他们也比你略大些,身量有别是该当的。莫非你衣裳尺寸不及我们,便比这里的哪个斯文软善些不成?”

  哪吒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来到那吴姓少妇跟前,打个躬道:“方才是我浮躁了,阿姐莫怪。”

  那妇人掩口笑道:“原来新来的这位道爷如此厉害,居然劝得动你。——如今我也不敢量了,竟是以目为尺罢。”

  传说裁缝中十分高明的,只消将人打量一番,便晓得他衣服尺寸,未料今日得见。这女匠起先虽然说笑,然上下看他时神色端重,手中结线也越发谨慎。哪吒倒愈加尴尬起来,只得立在原地不动。天化坐在他方才的位子上,双手撑着椅背憋笑不已,险些把椅子翻倒了。

  一时好不容易完事,又大致指了些衣料颜色之类,我们六人便道谢告辞,只武吉仍在此陪客,兼等余下的几个同门到来。出院门不过走了三十余步,哪吒便站定了,拦住天化道:“走路是要看路的,你再这般,早晚要撞在树上。”

  天化不以为然笑道:“你若是走路看路,如何能知道我看你?”

  “如今你往前走,我也那般看你,你自然知道。”

  “罢,我有甚好看,又不似女孩儿的腰。”

  “……。”

  “我说错了不成?”

  “……现下校场倒闲着没人。”

  “……这便去,谁怕了你?”

  ……

  我们眼看他俩越说越不老成,只得上前拉开了。

  ——天化也忒实诚些,即便要看,难道非走在他身边看么。

  那日晚间庆功席上觥筹交错;虽然师叔面上喜悦,我还是看得出他心事重重。难怪,此番虽然胜了,未必折挫得商兵元气,想必闻仲旦日间便要卷土重来。虽说他数十万兵将中不见得有第二个好手,然敌方若铁了心日久相持,我军却也难免折损消磨。众将却不顾那些,只说风传闻仲如何英雄了得,毕竟也败在我们手内,此役非当日胜得张桂芳、九龙岛四圣、魔家兄弟可比,着实立威振奋。

  席散之时已过初鼓。当天本该我与太颠将军在相府巡夜,因他昨夜劫营时负了伤,师叔便说教我独自巡查。岂料哪吒在旁听了,起身道:“师叔,弟子情愿替一班,免得杨道兄趁空偷闲。”

  我瞧他时,果然一副“怕你趁空偷闲”的神色。师叔倒答允了,随即又端详他笑道:“你倒还颇有精神。”

  夜至二更,我俩在前后巡了一圈,绕到后院花园之中。其时夜间虽有些凉风,然此处密植花木,风中杂了早开的花香,沁入肺腑倒也受用。我虽然料定并没盗贼奸细敢来,但见身旁那人一派郑重其事,自家也不好出神分心。

  转过几重假山,哪吒在一座小桥上立住了,扭头看我:

  “杨道兄,有件事商量。”

  “甚么?”

  “你每日里叫我‘道兄’,实在当不得,且是生分了些,此后免了这两个字罢。”

  我倒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说的是,就免了罢。——只是……在下该如何称呼道兄?”

  “杨戬……你故意的!”

  ——就算我故意的,这点事值得横眉立目么。

  “好罢好罢,起先的都不算数,从此我只叫‘贤弟’罢了。”

  “休这等酸文假醋,你叫我名字就是。”

  “咱又比不得黄公子那般和你相熟,直呼姓名岂不失礼。”

  “倒还提他!若叫我名字也罢了,只要不当着武成王他就敢叫我‘三儿’,还说是天祥起的由头,恁可恶!”

  他义愤填膺样在石栏上捶了一拳,却仿佛猛然醒悟了甚么,又瞪我一眼:

  “……哪个说你不如他和我相熟的?”

  我忍俊不禁,只得咳了一声,扯开话头:“既如此,你却也不合依然称呼我‘道兄’,一并改了罢。”

  “这个容易,我改叫你‘杨大哥’便了。”

  后来他这样叫了我很多年——却只是在人前而已。私下里的称呼千奇百怪,不可计数,使人失笑者有之,令人气结者有之。

  然而不论是言语相争过后,还是困境重重之际,甚至性命交关顷刻,每当他敛了容色看我,我须知道,他又要叫我“杨大哥”了。

  ——一如那个春寒料峭,刀兵未歇,我们也不算十分“相熟”的晚上。

  此后几日全军休整,略微清闲些,天化便求师叔,要出门到城中逛逛。师叔一力不准:“放你们双月一次跑去岐山闲玩也罢了;市井人多,你们又没个沉重,若和人家犯起口舌来,教说我约束不严,连你们师父脸上也不好看。何况这里又不缺你衣食使用,到城中有甚么要紧事做?”

  天化道:“你瞧师叔这话。我们也是道门子弟,且效力军中,行动岂没规矩?若说出门的由头,我倒想起那吴家阿姐说过,两三日内要送第一起衣服来,我想人家那般忙,休教送来,我们自去取了不好?”

  师叔也不禁失笑:“亏你想来。也罢,杨戬在这里,你同他去罢,到人家门前须按礼数,多道有劳。”

  “多谢师叔!我们再叫几个人同去,可使得么?”

  “你叫谁去?——只因我一时不在,裁个衣服尚且生出那许多故典,如今还把炮仗往炭火上凑哩?”

  早知师叔出此妙语,我那晚就该对他说——称呼姓名不恭,此后改叫你“炮仗”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