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其实钻在敌人腹内并不是个舒服消闲的差事——尤其是遇上修道之士或者多年修成的异兽,他们肚里不是酷热难当就是阴寒蚀骨,有些不长进的更加上臭气熏天。

  魔礼寿不知将花狐貂塞在了什么所在——大约是他身上或是随身的兜囊之中,耳边甲叶声响清楚得很。魔礼青谢过他四弟祭宝相助,随即大喝一声,命部众乘胜掩杀。魔礼寿大约也跟着冲杀了一阵,但似乎很快便一同回了营盘。

  商营之中排开酒宴庆功。四将推杯换盏,不多时口舌便含混了,约莫俱有了七八分醉意。一个便道:“恁可笑,我还当他们来了甚……甚等高人相助,原来又是一个寻死凑数的。”

  另一个道:“凭心说来,膂力武艺可称得一……一等;能和大哥对上兵器,又有几人。”

  前一个又道:“四弟,大哥和那小辈厮杀时候,你在旁边直着眼,只顾看些甚么?”

  魔礼寿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没甚要紧。”

  魔礼青也似乎想起了什么,嘶声道:“老四,莫要……莫要这等积粘,要说便说。”

  魔礼寿闭口不答。那三人也不追问,只顾欢饮,前后两个时辰有余,终于酩酊大醉,鼾声震耳,单是魔礼寿的动静,便几乎将我两耳轰得聋了。

  此时估摸已近二更时分,四周并无他人动静,正好动手。我默默念诵口诀,只一瞬间,花狐貂的脏腑已经化作青烟。

  ——你多年修行,自然是不易,只是跟错了主子,莫要怪我。

  将那怪物的尸身藏在身上,我化了一阵清风,出营帐直往西岐城去。

  “烦请通报丞相,杨戬交令。”

  门房值守的两个军卒将旁门开了一道缝隙,借灯火看清是我,不由得魂飞天外,一个转身便奔往里去,另一个将门“嘭”地紧闭,想是上下牙关大战了六十回合,才道:“杨将军……你你你莫非……”

  我努力忍住没有笑:“蒙丞相知遇之恩,万死难报,怎能不来辞行。”

  ——后来很多人都说,我这一手实在是太恶劣了。

  只半盏茶工夫,院里脚步声响,那门军仿佛得了赦令:“将……将军……门外是杨……”

  “杨道兄,是你么?”是哪吒的声音,比白日略有些异样,却显然不是惊惧。

  “正是。”

  “你已死了,如何又至?”

  ……这问的也太坦率了些。

  “你我道门弟子,各有玄妙不同,杨某未死,特来见师叔禀事。——道兄岂不信我?”

  “开门。”

  “将军……”

  “开门!——罢,你们都回门房去,我来。”

  闩锁落下,门扇大开。那被我唬得不轻的门军和方才报信者也并未离去,只是站在两丈开外,不敢近前。

  “多谢道兄。”

  哪吒上下打量我,片刻后点了点头,却猛然探手扣住我的右腕:

  “道兄随我来。”

  至今我也不晓得,素来谨慎的自己为什么会没来得及闪开,而且之后也没想要挣脱,就这么任他拉着,一径进了大厅。

  师叔在座位上没有动,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似乎很有兴致。

  “师叔,弟子未能取得敌将首级,交令请罪……道兄,你这般拉着杨某,可教我如何给师叔施礼。”

  “先说清你是人是鬼,再施礼也不迟。”

  师叔站起身,走到我们面前:“哪吒,放开他罢。”

  “……是。”

  “杨戬,你日间在阵上被花狐貂吞吃,为何又能复生?”

  “启禀师叔,弟子自幼随恩师学艺,练就□□元功,无论飞禽走兽,花鸟山石,甚至金银铜铁,皆能随风变化。今日阵上,弟子将身缩小,藏在花狐貂腹中,趁魔家四将酒醉,将那怪物制死,才来回复师叔。”

  师叔略有些吃惊,随即点头道:“常闻玉鼎师兄熟谙九转变化之功,只是未曾得缘见识一二,今日看来,果然玄妙无边。”

  一旁的南宫适、武吉和几员偏将只听得张口结舌,显然觉得难以置信。我将花狐貂的尸体取出,掷在地上。众人纷纷惊叹。

  “师叔,趁他四将酣眠,弟子如今还要回去,师叔可有甚么吩咐?”

  “你今回去,莫非……化作花狐貂之形,依旧跟随魔礼寿身旁?”

  凡事多说无益,只消做给他们来看。

  我默念咒语,将身一晃,变作个一模一样的花狐貂,满地乱滚。众将早在阵上几次见这怪物啖人,此时虽有些忌惮,却也只楞了一瞬,纷纷鼓掌喝彩起来。哪吒索性蹲下身,把手抵到我面前笑道:

  “杨道兄,你的本事我们都见了,且莫在地上这般滚,教谁踩扁了岂不冤枉。”

  我想我那天的确不够清醒敏锐,竟然就顺势跳上他手掌,任他托起来,二指轻轻捏着后颈的皮毛。——想想也后怕起来,三界中敢这么干的,实在寥寥。

  那双湛如秋水的眼睛就在我面前那么近的距离,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杨道兄,你果然了得。”

  我此时口吐人言只怕不够应景,于是吱吱叫了两声。

  “你如今回去,一定小心行事,莫教魔礼寿看出破绽来。若有要紧军情来报,也须得谨慎,不可涉险。”师叔看着变回人形的我,半喜半忧。

  “弟子晓得。”

  “当日魔礼红用混元伞收去了我们数般法宝,若得机缘将宝物寻回,再加大功一件。”

  “是。”

  “去罢。”

  我向众人作礼,刚要出门,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李道兄,烦你跟在下一同出去,免得又惊吓了不知情的守卫。”

  哪吒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随我出了大厅。

  “道兄借遁法走了便罢,教小弟跟从,有甚么吩咐么。”

  我停下脚步,忍着笑看他:

  “道兄,日夜守城,又要随侍师叔,想必辛苦。”

  “倒也没如何辛苦。”

  “若不辛苦,你的眼睛怎么略有些红肿的?”

  那人挑了挑眉,毫不退让地直视我:“阁下深夜从敌营倏忽来去,又几番运用法力,想来更是辛苦,如今眼花了罢。”

  真是的,这会儿又一点也不坦率。

  “如此,保重。”

  “道兄也莫忘了师叔的叮嘱,在敌将身边作伪要谨慎些,免得被人识破形迹,加了枸杞生姜炖汤喝了。”

  返回商营,尚不过三更天。魔家兄弟依旧鼾声如雷,亲兵也似得了吩咐,并未收拾起杯盘来。我摸到一旁兵器架上挂混元珍珠伞的铜钩,正欲摘了宝物便走,却听得魔礼寿梦中含糊道:“若不是天仙,不合有那异样相貌气度……若说是,却哪有天仙来趟这一洼浑水……”

  好泼才,老爷自家知道是谁,用得着你来嚼舌?

  将混元伞送回西岐,却只有师叔和武吉还在相府厅堂,也正要打点歇息,于是我的“大功一件”,也只得了师叔的称赏而已。

  五鼓天明,我缩在魔礼寿的豹皮囊里,听得魔礼红因不见了宝伞冲冲大怒,喧嚷不已。那三人也四下翻找,又有亲兵赌咒发誓未曾见生人出入,兵将乱成一团。这一日间嚷闹不休,将人头皮也震得生疼,终于还是魔礼青作了主张,只说不可为此乱了军心,三人各自留心自家宝物,再莫失盗也罢了。

  第三日起来,不过辰时,便有人来报“周营一将搦阵”。四人正在气闷,没发泄处,急忙忙披挂了,便去应战。

  两军对阵,商兵摆开阵列。我从豹皮囊中探出半个头来,只见个面生的少年将官跨坐一匹雪落也似的麒麟,平端两柄银锤,立在周营队首。他身后却是哪吒和武吉。

  魔礼青提了长枪,当先对敌,那小将自报名号,只说“开国武成王长男黄天化特来取尔狗头”,二人兵刃并举,战在一处。

  黄天化身形容貌,果然有其父之风,且英武剽悍犹似甚之。魔礼青岂会不知锤棍之将不可力敌的道理,然他自恃膂力,手中长枪并不避让对手的锋芒,只管照直崩架格挡,直磕得火星四溅。将近二十回合过去,双方皆是越战越勇,各自不肯将势头略缓些。我虽不甚精通双锤的套路,但见其迅捷猛烈,攻守得宜时,也不禁暗暗叫好。

  眼见黄天化圈了坐骑往疆场西侧驰去,魔礼青身材长大,脚步也兜不住,向东踅了数丈,收势回身来战。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辈,吃吾法宝!”

  魔礼青背后的青云剑的确未曾出鞘,而他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亮出一个白森森的物事,祭在半空,其势疾如闪电,径往黄天化后心飞去。

  “小心!”

  我心中默念,只是无法喊嚷出来;却听得对面阵上一声断喝,随后是宝物分云破雾的鸣响。

  黄天化毕竟不及躲闪,被那宝物打落坐骑;魔礼寿飞步上前便要取首级,却被赴面而来的火尖枪逼退两步,紧接着攻入上盘的三招如急雨打残花,迫得他只有招架之力。

  我发誓,那样不顾自家门户,一径进逼的招数,我在周营数年,见某人使过至多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