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初到西岐那天,天气很好,初春里难得的暖日。我在距离相府五十步的小巷里解下了罩在外面的披风,把一身半道半俗的衣履整理好,佩剑也从腰带上移到了身后。——不但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加像个武将,还缘于那件披风是母亲所赠,修道之士会看出它出自天界仙家之手。

  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师父和几位师兄弟早说过,我穿那件披风显得很精神,很……出众。

  穿着它的话,大概会让我在他眼里的第一个影子更完美些罢。

  从迈进大厅开始,我一直保持着谦恭的态度,没有抬头。然而,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那目光明亮坦然,而且……居然有罕见的压迫感。

  ——虽然再过三千年,我嘴上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弟子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杨戬,奉师命下山,投奔师叔麾下听用。”

  面前鹤发童颜的老者微笑点头:“玉鼎师兄眷顾姜尚。贤侄此来,真乃我西岐军民之幸。”

  令人尴尬的客套话。

  “来,见过诸位将军。”

  于是我抬起头。右首上位是一名蚕眉凤目,白面长须的大将,虽然并未披挂着全副盔铠,但周身透出的风致气度告诉我,此人——至少曾经——是个一呼百诺的角色。

  “此乃我大周开国武成王黄飞虎,威名赫赫,布于四海。”

  “久仰。”的确是听师父提起过的。

  “丞相过誉了。”黄飞虎说罢,郑重地向我一揖,“仙长,黄某有礼。”

  “实在惶恐。在下后生晚辈,武成王请以名直呼才是。”

  右首次位上一员金甲红袍,微赤脸面的大将也过来作礼:“末将南宫适,见过仙长。”

  “末将太颠。”

  “末将黄明。”

  “末将龙环。”

  再来是一位年纪未足的少年将官,生得十分清秀周正:“末将黄天爵。——此乃舍弟天祥。”

  他指向身边一员面相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将。

  这孩子满脸稚气,身量倒是比同龄常人高些。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我,片刻之后:

  “杨大哥,你很厉害吧?”

  “我……呵呵,我不怎么厉害。”

  “骗人。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很厉害。”

  “……。”

  ——其实我觉得,我是挺厉害的。

  回身转向左首的队列,正和那两道令我在意的目光对个正着。

  “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哪吒,见过杨道兄。”那少年将长枪交到单手,向我稽首作礼,随后抬起头,一双点漆也似的眸子继续毫无掩饰地看向我。

  以前从没什么人这样打量我——并非敌对,却带着审视、估量和挑衅的意味。

  ……

  很久很久以后,我跟他提起那时候的事。

  “你就那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有字么?”

  “没有。”

  “那你看什么?”

  “你身后的衣物包裹里有宝物的灵光。——是那件披风罢。”

  “可你没看包袱,你是看我来着!”

  “……你有什么好看的。”

  ……

  我回以同样审视、估量和挑衅的目光,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只是温和客套的直视。

  “久仰。”嗯,你的身世,那个沾着血污的传奇故事。

  人却生得……和我想象的有点不同呢。

  门口传来脚步声。

  “师叔,弟子与龙道兄值守南北城楼已毕,前来交令。换岗的是二弟和武吉道兄。”

  ……你果然也在这里。

  “师父,弟子在屋里实在憋闷不惯,依旧到院里消散消散。——咦,这位是谁啊?”

  “休无礼。来见过你们杨戬道兄,玉鼎师伯的高足。”

  我回过头,和一个驼头虾须,鹰爪虎足的家伙碰了个对面。

  “杨道兄,”哪吒上前两步,一手拉过那个穿淡青道服,身量高挑的少年,一手拉过那个形貌异样之人,“这是我家长兄……”

  “小弟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门下李金吒,见过杨道兄。”

  什么人啊……跟我装不认识。

  唔……好罢,你家兄弟的事,我也不是听你说的;我的过去——至少你知道的那些——你想必也没和他人讲过。账目两清,大家方便。

  “道兄多礼。”

  “这是姜师叔亲授的龙须虎道兄。”

  龙须虎憨笑着看看我,打了个不甚郑重的稽首:“龙须虎一同见过杨道兄。”

  然后又补上一句:

  “嘿嘿,你也生得这般好看。”

  ……

  “就是你嘴硬!那时候龙须虎都说我好看。”

  “……人家大约是说你和北海里成精的虾子一样好看。”

  ……

  又和韩毒龙、薛恶虎见礼已毕,我转向姜师叔:

  “弟子见城楼上高悬免战,不知屯兵城下的是殷商哪路将官?”

  师叔轻叹一声:“乃是佳梦关总兵魔家四将,依仗异宝伤人,十分凶狠。幸得道行师兄遣韩、薛二位贤侄送来粮草,我军才得以固守城池,只是一时间难以退敌。”

  “家师遣弟子来,正为解西岐之困。求师叔一支令箭,弟子去会那魔家兄弟。”

  师叔抬眼看我,目光甚是复杂。左右的将官和玉虚门人大都面面相觑,我知道,肯定已有人露出不满和蔑视的神色。

  “贤侄当此危难,身先士卒,义勇可嘉;然则那四将绝非等闲……”

  “启禀师叔,家师曾经向弟子详述这四将的根基来历,如今他们既然来犯,弟子自有随机应变之法应对。”

  师叔迟疑了一瞬,随后点了点头:“既如此,阵前须小心行事。”

  哪吒出列秉手:“师叔,弟子愿为杨道兄压阵。”

  “准令。”

  并没有其他人要和我同往,这也不算奇怪,既然他们早和敌将交过手。

  明知不可为却要去送命,那是于战事毫无助益的蛮勇。

  师叔掷下令箭,我刚要探手,令箭却已到了哪吒手中。

  “道兄……”

  他已经转身要往外走,却似乎也突然觉察到了什么,回身把令箭递给我。

  “杨道兄勿怪……小弟失礼了。”

  ……

  “你从那时候起眼里就没人!拿了令箭就走,当我是你的跟班?”

  “那不是习惯了嘛。”

  ……

  到校场点起三千士卒,出了南门,不远处便是魔家将官的大营。哪吒立在风火轮上,将长枪摆了两摆,军士们旋即各按方位站定,作二龙出水之势排开兵阵。叫阵官策马而出。

  哪吒回头看我。

  “杨道兄,”他的神色郑重,声音却似乎带着点兴奋和期待,“你果真有把握御敌?”

  “唯尽力而已。”

  “……你方才说的可是‘随机应变’,我等着看。”

  “啊?哦……我仿佛是这么说的。”

  “杨道兄,我们已经被魔家四将围困五个多月,军士折损了一万有余。”他改为望着敌营的方向。

  “……杨某晓得。”

  “所以,”他犀利的目光重新盯住我,“坦率些才好。”

  我有点生气,却又有点好笑,只得回以一个据说“诡异得很”的微笑。

  “少顷杨某和敌将交手之时,道兄切莫出手相助。”

  我知道这句话不论在谁耳中听来,都会显得很自负,很讨打,很不知死活。

  岂料他只是点了点头:“自然。”

  对面风卷旗号,闯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四员大将,面分四色,俱都是擎天拄地的巨汉,座下并无马匹。——莫说马匹,只怕要找到可供他们骑乘的异兽,也是难事。

  那个蟹青色面皮的扬声叫道:“哪吒!你西周兵将屡战屡败,就该开城纳降,今日为何又来送死?”

  “休逞口舌!如今有能人异士前来收服尔等,尚不醒悟,少时莫要后悔!”

  能人异士。

  ……放心,不会枉了你这般称赞我。

  纵马跃出,我将手中枪虚点敌将面门,魔礼青却似愣怔了片刻,横抢拦架,喝道:“哪里来的小子,不懂得对阵通名的规矩么?”

  “削你首级之前,自然将老爷名号说于你听!”

  魔礼青不怒反笑:“哈哈哈……周营的狂徒真个不少!——你若死在某的兵刃之下,某回营可怎么记功劳簿?”

  转眼间已是十三四个回合。

  每次圈马转身的时候,我都会用余光往双方阵上扫一眼。

  哪吒果然在原地未曾上前,连催阵鼓也没有令人敲一下。

  魔礼青身后,有他一个白净脸面的兄弟紧锁眉头,直愣愣地看向我。是的,不是观看我和魔礼青的交战,而是看向我。

  三十回合,未分胜负。这人倚仗的不仅是身材膂力,枪法也绝非凡俗。

  认真缠斗的同时,我稍稍加紧了招数,想逼他放出法宝来。岂料这厮仿佛斗发了性子,只顾抵死拼杀。

  又一次提马冲往西侧,方与魔礼青分开一丈远,只听得脑后恶风袭来,急回头间,半空中一只白象大小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已经逼到我的面前。

  果然是后排放冷箭的料,好没成色。

  两军阵上,所有兵丁将官,就这样看着花狐貂将惊惶中不能措手的杨戬囫囵吞了下去,连头发都没落下一根。

  ——据说,我屡次诈败诈死,要数这一遭最是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