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蓝天草地好天气,他在车内一缕缕吐著雾气。

  风尘仆仆的沙雾是车轮下卷起的浪花。闲暇的菸叼在嘴里,从日出斜角二十度抽到日上三竿,菸屁股一根根积在饮料空罐里,跟著车体摇摇晃晃。

  黑瞎子推推墨镜打个哈欠,偏西的阳光颇为刺眼,低头看地图。「先往北……再往南……」

  越过高高低低的缓坡、穿过无数高压电塔,偶尔停车等羊群通过之后,继续往前走。

  「哎,终於有人了。」远远看见前头一户牧骆驼人家,赶紧摇下车窗,对著木屋前的老人大喊——

  =============================

  「撒因白努(你好)!」

  吴邪顶著强风走向在湖边搭帐篷的蒙袍老者,两人对著快被风吹烂的地图比手画脚。

  「这方向没错。」吴邪打开休旅车门,坐回副座道:「翻过这座山就到公路上了。」

  王胖子踩上油门,道:「老天保佑,要是油没撑到加油站,咱们都得在草原上过夜了。」

  吴邪收起地图,道:「放心吧,老人说市区就在前面,很快就到了。」

  爬上山坡、走进树丛,路途在山林交错间蜿蜒游走。忽然,视线豁然开朗,公路就在不远处。但……

  「是谁说市区很快就到了?」

  「呃……咱们现在该怎麼办?」

  「还能怎麼办?下去推车啊!」

  「唉……」

  =============================

  他靠在车窗边,道:「这位大姊,这附近哪里有加油站?」

  收费站里的大婶将零钱和收据递出去。「往前走,很快就到了。」

  扯扯嘴角,「你能不能具体告诉我大概多远?」这次他学聪明了。

  「五十公里吧。」得到的回答果然令他抽眼角,暗自庆幸在上个加油站添满汽油,否则得走路找旅馆了。

  但到了加油站,竟见车潮从站里涌出站外,一连排到马路上还塞车,看来是加油站油槽抽空了。他索性下车透透气,和其他旅人打声招呼,在闲聊中等待石油公司的补给车。

  眼看太阳即将下山……

  =============================

  夕阳西下,拉出三道又斜又长的影子在芒草摇曳中缓缓移动,气温迅速下降,三人却推著车挥汗如雨。

  「加把劲儿,快到公路了!」吴邪双手抵著车尾,咬牙往前推,一旁的张起灵虽保持推车姿势,但半阖著眼不知又神游到何方。吴邪见了不禁心中有气:「小哥,你能不能专心点?天都黑了。」

  闻言,张起灵默默转头看了一眼,回头。猛地施力推车,车体移动的速度立刻加剧,快得连吴邪和胖子都跟不上,最后只剩张起灵连走带跑推著车子,一眨眼便把车推到公路上。

  另外两人见状不禁欢呼:「太好了!再来咱们在这儿拦车就……咦?车子怎麼自己跑走了?不对,这里是下坡啊!」

  夕阳掩没,三道又斜又长的影子追著车尾巴,挥汗如雨地奔跑。「等等!别跑!回来!车啊!」

  =============================

  天黑前,他终於顺利抵达市区。北方冬末三月天,在这个游客稀少的淡季里他轻易找到旅馆,享受一回睽违已久的——热水澡。

  「北方飞来的大鸿雁啊,不落长江不啊不起飞……」举著莲蓬头当麦克风,整个淋浴间都是他歪七扭八的歌声:「天上的鸿雁从南往北飞,为了追求太阳的温暖哟……哟哟哟哟哟,这水怎变得这麼烫,水煮鸭子啦!」

  在市区待上两日,拜了贝子庙、掬过九曲水、吃了烧美(羊肉烧卖)和手把肉,不忘打听西方的百柳之林的传说。

  「什麼林子?」迅速翻腾烤肉串的摊子老板抹抹汗,道:「我刚从河北来这里工作不久,没听过你说的什麼柳林。」

  「这样啊……」看来是问错人了。他咬著一串羊肉,手里拿了两串,走回车内。「再找个人问问。」

  往西行,他沿著草原与戈壁的交界往日落的方向行驶,穿越郁郁苍苍的树海,经过沙尘中的农地,看遍蓝天下的牲群。

  (王胖子和吴邪一脸无奈地看著缓缓移动的羊群挡住他们的路,后方的张起灵眯著双眼只想打瞌睡。)

  偶尔,他在路途中遇到成群结队的车友,彼此交流前方的路况和天气,方向盘一打,继续向前。

  (王胖子和吴邪在地图上比画许久,眼看就快争执起来,张起灵默默伸手指向第三个方向,回头继续睡。不久,车子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向,开往第三条岔路。)

  有时,气温太低使得旧货车抛锚,幸有开著货柜车的年轻人伸出援手,将他和货车一同拖吊去修车厂。

  (吴邪兴冲冲地拿著旅游手册,上头的简介写著:”五当”在蒙龘古语中意为”柳树”……不久,三人一同走出五当召,王胖子叹著气安慰吴邪,张起灵的肚子却在此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走向日落。广袤的草原越来越枯黄,愁眉深锁的农牧人家面色明显无奈,只有在和他共酒同欢时,才红著赤赧的脸开怀高歌。吉他与马头琴互相扶持醉醺醺的弦音,在暖炉边忘怀旱季的烦恼。

  (张起灵坐在窗边望著天上月圆,吴邪和王胖子见怪不怪地向牧马人询问传说,老者却疑惑地指向西方,拉开一抹神经笑的笑容,并比出戴眼镜的手势。张起灵倏地回头,抓起老者质问那人的下落。)

  面对月升。他坐在车里抱著老民谣歌手所赠送的旧吉他,哼著曲子轻拨旋律,歌声不复凄惨,音准和拍子越跟越契合。

  (王胖子和吴邪连日的车马奔波之下显得有些疲惫,却在张起灵握上方向盘后双双惊醒,尖叫连连。)

  月落,三月下旬。他背著吉他踩上今年冬季迟来的初雪,望著好似填上海水的湛蓝色天空,呼出的白雾和满地霜雪一样银白。

  收音机传来杂音:『新闻重点,内蒙龘古东部及东北地区连日来陆续普降大雪,已造成当地道路中断,牧民草场、饲料场均被大雪覆盖,周边有一些牧民的牲畜被冻死……』

  格日乐图、乌芸,草原上的冬天很冷呦,雪会把草原铺成白色大海。

  大雪来了,人和羊都要躲起来了。等雪过了,水融了,草就丰了……

  四月,初春,雪融。

  丰盛的长草在春风中摇摆,阳光下的雪水四处泛流,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中蜿蜒出一道道或金黄或天蓝的缎带。他顺著水流往下游走,来到草原的尽头,此地由三面戈壁包围,以胡杨景阔而闻名,再往深入便是胡杨茂盛的沙漠领域。黑瞎子暗忖:这里已经是草原的最西边,『百柳之林』应该就在这附近,不如待上几天找找。

  终於在日落之前找到一户游牧人家,年轻的牧驼主人牵著马跛著步伐走来,大概将他当成游客了,理所当然道:「胡杨林子在前面,半天路程就到,花正开著呢。」

  只可惜他的目标并非胡杨林,黑瞎子佯装无奈道:「真不巧,我的车出了点问题,能不能同你借个家伙整整?」

  「行,我替你瞧瞧。」青年将货车牵到一旁修理,但见他在引擎盖下聆听引擎的杂音没多久,往车盘底下一躺,移进移出不久便起身拍拍灰尘。「大概是润滑剂乾了吧,车旧了难免有杂音的,换上新的机油就好。」

  黑瞎子举著刚从保温杯里倒出的热茶,不由得一愣。他自认对机械引擎有一定程度的认识,修车技术也不差,全是因为家里有台宝贝黑仔跟小崽子一样需要他的细心关爱;看这青年手法俐落迅速,绝不是一般业余玩家。「大哥,你技术这麼牛,能在这里开个修车厂了。」

  青年哈哈笑了两声,「我还有骆驼呢,往哪儿栓啊?」

  当晚,黑瞎子顺利在青年的毡房里暂住下来,看著这个大得能塞进一台解放军卡车的蒙龘古包,不禁感到意外。这一路上他横过草原,看见不少人为了生计而离开草原往城市靠拢,居住毡房里多的是独居老人,鲜少见到年轻人单独住在草原上。

  「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到城里工作,过节的时候才回来。」青年摸摸小平头,把毡帽重新带上。「我脚变成这样,没人会用我,不如在这里养骆驼,每个月还有些抚恤金可以拿。」

  闻言,黑瞎子暗地环伺四周整齐划一的摆设,顿时恍然大悟。看来他是遇上退役军人了……笑著装傻:「养骆驼也有抚恤金?」

  青年摇头淡道:「我原本是军人,在边界驻扎的时候负责卡车维修。后来发生一些事情,伤退了。」边界上荒凉的砾漠,由长达千万里的铁丝网从东部延伸至西部,这条界线隔开草原和戈壁,却隔不开两边同样冷漠的寒冬与雪荒……「前年冬天闹雪灾,铲雪车打滑,压伤不少弟兄,这条腿就是这样撞断的。」

  黑瞎子举起装满白酒的碗,「牺牲奉献的精神令人敬佩,敬大哥。」

  青年淡笑著将白酒一口饮尽,一听黑瞎子问起『百柳之林』,他颇讶异道:「从来只有人向我问胡杨风景区怎麼走,倒是第一次听到要找柳树林,怕是你把胡杨当成柳树了吧?」见黑瞎子开口想说什麼,他摆手解释:「胡杨是很长寿的树种,能活上几千年!幼苗的叶子可不像成年胡杨这般大,细细小小的,很容易被误认成柳树。」

  简单几句听在黑瞎子耳里有如雷轰。如果千年前的『百柳之林』真是胡杨幼苗的林子,那他一路来岂不是完全弄错目标,找错地方了?

  不,这里是『戈壁与草原的交界处』,也许他还有希望……「大哥,胡杨林里有湖泊吗?」

  青年摇头道:「我不晓得那里有没有湖,不过……风景区就在塔里木河旁边,常常有人去那里观赏倒影,挺美的。」

  宾果!黑瞎子赶紧用碗遮住笑脸。距离胡杨林不过半天路程,他人都来这里了,不去白不去。

  隔天一早,黑瞎子整理好行李准备出发,年轻牧人却道:「车子要是出了麻烦,尽管回来找我。」

  「先谢过。」他不知道这台旧货车还能有什麼麻烦,一路走来颇为顺利,几小时后便抵达风景区。

  世人皆知胡杨秋黄,赏的是秋高蓝天之下、遍地黄沙上那一株株年迈而神秘的千年金色树林,却无人知晓春时胡杨绿的景色丝毫不逊於秋景;此时此刻,整片树海在沙漠上盛开,少数几颗胡杨树枝头上仍结著花穗,绿中缀红,步入其中更能感受这片死亡大地上的绿色奇迹。黑瞎子一个人静静走在寂静的胡杨林中,一旁塔里木河畔的绿荫倒映在蓝色河水上,河水在在黄沙蔓延,忍不住发出赞叹,如此美景岂是天上人间?

  「可惜『百柳之林』不在这里。」根据哈斯塔娜的男友所言,『百柳之林』因为水源充足四季如春才使柳树终年常绿、湖泊不封,对照胡杨生长的严苛环境,两者之间实有差距;何况塔里木河经常改道,千年前的流向肯定与眼前这道大河迥然不同。

  「传说果然是传说,哪这麼容易让人给找著?」黑瞎子叹了一声拿出手机,从他离开莽山的医院开始,手机便保持关机状态,经过这麼久的时间,兴许张起灵早已找到解药,还找回记忆也说不定。

  打去要问问?

  盯著一片黑暗的手机萤幕犹豫许久。他偷走契丹文更不顾一切跑来内蒙找解药,可想而知,他若主动向张起灵联络肯定没好下场……「算了。」暗叹一声收回手机,想想他们站在同样的起跑点上,没龘理由自己偷跑还跑输张起灵。

  「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一打定主意,立刻将车转向他方。今年春雪降得晚,南边的胡杨林已恢复生机,北边的林子却还在沉睡,路面上满是融了一半的碎冰雪水,黑瞎子开在上头显得格外小心,但好死不死,车子居然在半路上熄火。

  「啧,那个退伍兵一语成谶了?」望向四周,除了结著红穗的胡杨树半个车影也见不到,无处求援的情况下他只得自行在引擎盖下摸索,修理不久竟成功发动。「哎呀,打铁要趁热!」现在引擎转得正顺,他一股脑儿钻进车里,打挡、踩油门、倒退、倒退、倒退……

  突然,车外传来令人不安的哔哩声响,黑瞎子反射地停下车,打开窗户往一瞧……「没辗到什麼吧?」说时迟那时快,地面竟在同时间轰然塌陷,整台车瞬间掉进冰泥淖里,附加一连串:「他娘的搞啥鬼啊啊啊啊啊……」

  日正当中,一台裹满泥巴的货车一顿一顚地沿著公路开回牧驼青年的牧地,坐在里头的驾驶除了墨镜,全身满是泥泞。

  「哈哈哈哈哈……」牧驼青年笑得乐不可支,揶揄道:「你不赏胡杨,原来是特地跑去跳湖游泳?」

  「车摔坏了。」泥巴人万般无奈地开口:「同你借个家伙整整那台车。」

  牧驼青年指示黑瞎子到河边盥洗,自己则拿出工具修理泥巴车。黑瞎子的行李泡了泥水,连衣服也遭殃,只好披著一身湿淋淋的衣裤走回来,狼狈模样就像只落水狗;青年见状又笑弯了腰,将他招进毡房,从柜子底层拿出一件摺叠整齐的衣物。「今天天气好,衣服乾得快,你同我爸爸一样高,这袍子先借你,等你衣服乾了晚点再换回来吧。」

  抖开袍子,一件镶金滚黑边的宝蓝色长袍立刻展现在他眼前,阳光从帐篷顶端的开口直直落下,正好照亮襟领和袖口处银色云卷纹,照得整件缎袍熠熠发亮。黑瞎子看著这长袍顿时闪神,「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吧,我不能——」

  「不打紧,你尽管穿。」青年淡笑道:「总比放著藏灰尘好。」

  他说完便离开毡房,留下黑瞎子一手撩起长袍,一手拎著腰带,左右打量许久……「这玩意儿怎麼穿?」

  没知识好歹也看过电视,该穿在身上的衣服他不会套进脚里。许久后,黑瞎子穿著蒙龘古袍走出白色毡房,直板的长袍将他高大的身材衬得笔挺,衣摆随风飘荡,宝蓝色缎子在阳光中拍打亮蓝色的反光;随著步履移动,随意系在腰间的蓝黑色绸带便乘风扬起。

  一换上传统衣袍,感觉心情都不一样了呢!黑瞎子叉腰看著蓝天草地上的骆驼群、春风掀起绿色长浪,不禁长叹:天苍苍、野茫茫,真是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好风光呀!

  正当他沉浸在自我幻想作成吉思汗时,又被一阵笑声打醒。青年对他上下打量几眼,强忍著笑欲言又止,摆手道:「没事,反正这里没别人,你这样穿……行,你感觉好就好。」

  原来蒙龘古男子习惯将腰带系得低,也不留结头,如黑瞎子这般随意打个平结就放著让腰带飘来飘去,反倒像女人的穿法。但牧驼青年没说出原由,任凭一堆问号在黑瞎子脑袋里绕啊绕,一见到青年身旁那匹褐色骏马,立刻把困惑抛至脑后,一股雄心壮志重新燃烧了起来。

  「这马……能骑吗?」来内蒙这麼久,他还没骑过马呢!

  青年却摇头道:「他性子悍,别人碰了要挨蹄子的。」从毡房后头牵来另外一匹模样几乎相同的褐色母马。「她就乖多了。」

  黑瞎子按照青年指导的方式骑上马鞍,混种马比纯种蒙龘古马还要高大,对他而言倒挺刚好,只叫一声「去」,褐马便慢慢往前走,一步一步远离毡房。他索性连连多喊几声「去」,和褐马一同破风急奔。

  是暖风吹来太过舒爽,或是马蹄践踏出来的草香令人留连难忘?黑瞎子不自觉露出睽违已久的开怀大笑,真把自己当成草原霸主。「哈哈……跑快点,驾、驾!咯咯咯……」

  牧驼青年的牧场很大,却不足以让马匹放纵奔驰。一道道铁丝网阻拦於前,褐马伫脚徘徊,嘶嘶地喷出气,似乎在抗议还跑得不够痛快;黑瞎子无奈地轻轻抚摸马颈,道:「乖女孩,那是别人的牧场,走不得的。」

  直线不能走,绕弯总行吧?他轻拉韁绳一侧,褐马转个方向沿著铁丝网继续跑。胡乱骑了几小时,骑马逐风的快感终於被臀部破皮的疼痛感所取代,最后他慢下速度,几乎是让马儿载著走。

  「要是你早几个世纪出生,能一口气从这里跑到欧洲,还不用护照呢。」黑瞎子喃喃自语些褐马听不懂的话,也许是他低沉的嗓音太温柔,马儿的情绪逐渐平静,载著他轻步慢行。黑瞎子反而苦笑:「真有灵性,你也觉得自己生错时代,是不?」

  抬头望向蓝天,不管过了几世纪、经历多少风雪,这片天空放晴时总是湛蓝如海。「不打紧的,不能跑遍大草原就在这里绕圈吧,趁自己还能跑的时候尽管跑。」

  即使到了尽头也别停下。直到跑不动为止。

  在草原上混了许久,黑瞎子慢慢将马骑回毡房,还没到帐篷附近,远远见到一台休旅车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响午时日头偏西,照得车子的挡风玻璃一片反光,黑瞎子皱眉眯眼看著那台车慢慢驶近,开到一半突然偏离公路,直往草原中央的毡房而来。

  那是……神情从惊讶、错愕、到不敢置信。坐在车里的人不正是王胖子和吴邪吗!

  他赶紧翻马而下躲在毡房后方,此时几人开门下车的声响伴随吴邪的声音传进耳里:「刚刚明明还在这里,那副黑眼镜太好认了,我不会看错的!」

  王胖子的声音接著传来:「我看你是思念过度,恨不得四眼就站在这儿让你打!让太阳晒昏了,发幻觉啦?」

  咦?为什麼要打我?黑瞎子偷偷将耳朵靠过去,只听见两人互相吐槽的话语。突然,那道许久未闻但依然冷淡的嗓音在风声中响起:「找主人问问就知道了。」

  刹那间,他怔然靠在帐篷边,嘴角下意识扬了起来……你追来了吗?兔子跑得再快,终究会被一步一脚印的乌龟赶上,事到如今只好认哉。

  至少能确定『百柳之林』是这个方向……黑瞎子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好,现在他该怎麼做?若无其事走出去哈哈打个招呼顺便说声『今儿个天气真好呀』,然后被某人一拳打死?

  倏地睁眼。不如……逃吧!

  心慌慌,狗急能跳墙,人急就跳马。褐马正好走来,黑瞎子按著马颈一脚跨上马背,不料褐马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发现——「咦?你不是……」

  毡房前、羊群里,吴邪和王胖子望著张起灵远远走向牧驼主人的背影,两人倒上热茶,闲来轻饮。

  忽然……「救命!停下来啊啊啊啊啊!」惨叫声不绝於耳,赶紧望向声音来源,只见一匹褐色骏马发了狂似地往前冲,地上拖著一脚卡在马蹬上动弹不得的黑瞎子。

  「噗——」这般奇景从面前飞逝而过,热茶猛然从两人嘴里喷出来。「黑眼镜(四眼)?」

  「他娘的!」黑瞎子试图挣脱开来却徒劳无功,,再这样下去绝对会被马蹄踩成肉泥,他索性弯身伸手攀住长长的马鬃,重新跨回马背上。同时,褐马一把冲进骆驼群中,惊得骆驼四处乱窜。

  张起灵突然停下脚步,感觉背后不远处发出骚动,一阵蹄声往自己冲了过来。尚未回头,那道思念又熟悉的声音朝他放声大喊:

  「张起灵!」

  回望的刹那,那人驾驭著猖狂的烈马举蹄而跃,飞扬的马鬃在阳光下挥舞那抹宝蓝色身影,熠熠发亮。

  他的视线、他的视线,终於交会。

  错身而过。

  =============================

  俗话说:举手不打笑脸人。吴邪坐在黑瞎子面前,握紧拳头却挥不出手,只好用骂的:「你呀,到底有什麼阴谋?同小哥有什麼恩怨?你明知道这东西对小哥有多重要!我们可追得够辛苦了,让你没吭一声就跑,被小哥传染了?一支闷油瓶还不够,再多你个闷瞎子呀……」

  霹雳啪拉一大串,黑瞎子越听越笑得无奈。终於等到吴邪中途休息喝茶润喉,他趁机道:「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小三爷您骂够了吧?」

  一开口又讨骂,吴邪忍不住发难:「你——」

  「你是王八蛋。」

  现场眼光顿时全放在张起灵身上,第一次听到他骂人,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骂得这麼面无表情。鸦雀无声中,爽朗的笑声打破尴尬气氛,牧驼青年打著羊奶走向三人:「不都一夥吗?为什麼吵架?」

  四人迅速互看了一眼,黑瞎子微笑打个太极拳:「商量一些事情,大家意见不同,难免说话大声了点。」面露歉意,「真对不住,刚刚摔了马,把衣服弄脏了。」

  「不打紧。」青年走向一人高的木柜,拉开好几层抽屉,几十件蒙袍立刻展现在眼前。「我爸爸就喜欢这种袍子,对他来说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蒙龘古袍,没了了你身上那件,还有千千万万件。反正我是不穿的,老是碍个位子也麻烦,要是喜欢不如带几件回去作纪念?」

  「……」

  青年尽地主之谊招待另外三人,吴邪顺便提起『百柳之林』的传说,青年皱了皱眉,开门见山道:「你们不是观光客,对不对?」

  黑瞎子正要解释,但见其他三人熟稔地拿出许多资料,异口同声:「我们是考古队员。」

  吴邪正色道:「我们来这里是想找寻契丹族遗迹。」

  王胖子振振有词道:「有鉴於内蒙现代化的脚步越来越迅速,当务之急是找到所有可能存在的遗迹,并且加以保护。」

  一旁的张起灵没说话,却默默拿出假造的证件。

  好样的,连道具都准备妥当了!黑瞎子索性加入这场戏,指向自己道:「我们本来一夥,后来意见纷歧,分开了。」

  青年半信半疑地翻开文件,厚厚一叠资料满是历史辩证、考古数据等专业知识。叹了一口气,对黑瞎子道:「我知道『百柳之林』在哪里,你在八桥子风景区没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对不对?」

  黑瞎子愣了愣,微笑:「大哥怎麼知道我们想找——」

  「我知道,是墓地。」

  天外飞来一笔,青年将四人瞠目结舌的模样全看在眼里,淡笑续道:「我没有故意误导你去胡杨林,你离开之后我才得到柳林子的消息,原是想等你骑马回来再同你说。这件事必须从我还在营区的时候说起……」

  内蒙与外蒙的边界是戈壁荒漠,那里有座石子堆起来的山丘,地质特殊,满山满谷的石头坚而不脆、硬而不裂,因此寸草不生,望眼一去皆是荒凉的黑色石漠,除了军人,四周杳无人烟。「营地里必须品全部得用解放军卡车载上去,连水也是。可是那里的石头太尖锐了,把卡车轮胎刺破造成翻车意外,延误送水,营地的同志们好几天没水喝,这种事很常有。」

  营地有个诡异的现象,待久了,身体容易出毛病,连头发都掉光。后来有地质学家来勘查,发现山上的石头全带有大量铁矿和稀土,相对辐射量也高,但碍於山上地形据战略优势,上层不仅没打算撤军,反而引以为豪,将荒山当金山,趁机增编兵力。

  「不少弟兄加入采矿工作,卡车多了,当然也少不了维修部队。」青年喝了口茶,续道:「有一年冬天大雪,春天闹水灾,矿石运输方面很不顺利。当时有个老兵把装石矿的卡车开出营区,在半路上失踪,过好几天才在河边找到人,不过车子已经不见了。」

  那名老兵在温差甚大的戈壁上昏迷,虽幸运没死,但也去了半条命,人手不足的状况下由他送老兵就医。老兵清醒后,抓著他的手激动囔著:『真的有这个地方,不是传说,是奇迹!』

  「他告诉我,他车开了一半路被水淹了,原想闯闯水路,谁知道地面塌了,他连人带车被水冲偏方向。」看著四人同时露出狐疑的眼神,青年无奈笑了两声:「我也不信呀,解放军卡车加上矿石有好几吨重,什麼样的洪水猛兽能把车子冲走?我猜可能是大雪积成冰,没融乾净,车胎打滑了。」

  卡车翻覆了,老兵被摔出车外,半醒半晕之间,他似乎看见老者之间口耳相传的传说之地,可没看清楚人又晕了过去,最后一次清醒已在河边。

  「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时,沿著银色和金色的两条水脉往前走,尽头是不朽的森林,轮回在此运作,使得阴阳反转、生死反常、时光倒流、返老还少……这是老兵告诉我的传说内容。」青年斯条慢理喝了口茶,「他还说……森林底下埋了一个沉睡的美丽公主,等著骑马的勇士去救她。」

  「公主?」听闻这童话般的结语,四人非但没耻笑,吴邪和王胖子更露出讶异之情;黑瞎子见张起灵不动声色,脑袋转了一圈,问道:「大哥,我这麼说可能有些无礼,不过这传说实在太超乎常理了,那个老兵不会是摔坏脑子吧?」

  青年摇头道:「我原本也是这麼想,如果不是三月这场大雪,还有你们说的『百柳之林』的传说,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起这件事情。」看向黑瞎子,又道:「你出发去胡杨林不久之后,有一个牧人刚好经过这里,他的牧地靠近营区,说北边戈壁那一带被雪水淹了,来不及退,氾滥成河了,情形简直跟当年一模一样。」顿了几秒,青年叹气道:「水能使草原丰美,也造成破坏,河水把戈壁边上的沙土石子冲出来,毁了他的牧地,露出下面的岩层。营地附近本来是一片平坦,发生雪灾之后整个地势都改变了,露出一个盆地,里面全是枯死的柳树,已经成了化石林。」

  四人同时惊然:「百柳之林?」

  青年耸肩道:「这我不清楚,不过那个传说比照这个盆地的地势,我想……八九不离十。」露出微笑,「既然是你们组织上的工作,我想……真相如何,还是交给你们这些专业人士去解谜吧。」

  现场顿时陷入无声,这时,张起灵蓦然开口:「时光倒流,返老还少,是指长生不老吗?」

  吴邪和王胖子面面相觑起来,他们要找的目标已非长生不老的秘密,难道藏在『百柳之林』的是长生不老药,而非解药?青年自是不明白张起灵这句话背后的涵义,一边回想一边道:「我记得老兵说过,那个林子之所以被称作奇迹,因为那里是……还原点。」

  「啊?」吴邪和其他人一样愣住,道:「你指电脑系统还原的……那个还原点?」

  「不是……我该怎麼说呢?」青年思考了一会儿,道:「他是这麼说的,时光倒流,生命从哪里开始,便回到哪里。」

  闻言,张起灵抬眼看向青年,一派淡然的眼神丝毫未兴波澜。

  青年续道:「一切回到还原点,或者……重新开始。」

  =============================

  青年将传说交待完毕后便离开毡房准备晚饭,四人围坐在桌边,沉默许久终於有人开口。

  「我们来这里这麼久,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吴邪翻开连日来累积下来的厚重笔记,蹙著眉头:「难不成那里是外星人基地,有个超级电脑控制著一切?」

  他说得认真,听在其他人耳里不禁感到好笑。王胖子哼笑道:「真比扯铃还扯,咱们还把小哥送上月球呢!」

  吴邪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顺便瞪向黑瞎子:「别以为我们这麼简单就饶了你,你能找到这里来,肯定做了不少功课,全部从实招来!」

  黑瞎子依言将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几乎全盘托出,却隐瞒千年诗歌的内容。东夏与东辽之间的恩怨、大真皇后的际遇、东辽皇陵、来自戈壁的不朽传说、春芽萌发的胡杨林,一路走来过程虽崎岖,但……「绕了一大圈,还是与小三爷你们同路罗。」

  「奇迹之地……」吴邪将黑瞎子的游记整理一番,纵然与他们三人的经历差异颇大,但确实殊途同路。「那麼,你也不知道『还原点』是什麼?」见黑瞎子摇头,不禁陷入思考:「刚刚那位大哥说林子底下埋了公主,应该是『大真哈屯』,我们要找的『阴凤』就在林子里,可是……」

  三人将眼光集中在张起灵身上,只见他保持沉默,似乎完全不打算开口。一阵叹息涌上心头,吴邪无奈道:「小哥,你想那位大哥说的『还原点』会是指什麼?」

  他低歛眼眉,将所有情绪藏在冷淡背后,良久……「生死反转,或者时光倒流,回到原点。」抬头环顾三人。「回到失去记忆的起点,从最初中断的记忆再开始。」

  沉默回到三人身上,许久,吴邪低道:「这麼说,你现在的记忆……会被格盘?」

  毡房里垄罩沉沉的低气压,张起灵突然起身往外走,踏出房门之前回头瞥了黑瞎子一眼,随即离开三人的视线。

  黑瞎子保持淡笑起身:「失陪。」他发现自己在歌艺上未臻完美,但音感不错,一把吉他不过弹了几天,竟让他摸出一番门道来。仔细回想哈斯塔娜唱过的歌曲、老妈妈诠释后的千年诗歌、老民谣歌手教过的民谣……一首首盘旋在脑中,藉由手指弹拨释放出来。

  琴音回响中,沙沙脚步由远而近走来,那人往他身旁坐下,静静听著他手里弹出的吉他声。金色的光芒在他白皙的脸上跳跃,眼中有火。

  一曲又一曲,琴音方经过耳边,随即被风带到远方。断了两指的左手无法按全音阶,合声显得有些薄弱。

  更多的脚步声靠近,吴邪和王胖子走向篝火,将青年刚煮好的白酒斟给正在发呆和但笑不语的两人。几巡酒后,酒精暖了身子烧了咽喉,黑瞎子一时兴起,唱出一首老民谣歌手教他的古老民谣:「卡刹里 烘弄斯……萨连蝶 伊润蝶……」

  -日升月落,生生不息的世界,遥远的远方,你的轮廓在夕阳中溶化-

  张起灵终於回神……怎麼回事?居然没走音。

  -找到了一种幸福足以悲伤,沉默的祈祷只为安抚执著的灵魂-

  王胖子仰头饮尽烈酒,呼出一口热气:「四眼唱得不错呀!」

  -当一切归於寂静,我别无渴求-

  吴邪抿著酒意,问道:「真好听,这曲子是什麼意思?」

  指下旋律未尽,黑瞎子微笑耸肩,陡然换了个语言再开口:

  「在那风吹的草原,有我心上的人……」

  张起灵曲起双脚,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听他低沉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徘徊。

  「风啊,你轻轻吹,听他忧伤的歌……」

  围著篝火的人们一派静默,让夜风抚著月光,挟带丝丝青草气味蔓延在鼻息间。

  「月亮啊,你照亮他,火光啊,你温暖他……」

  当晚,他们早早收拾好行李,准备隔日天一亮就出发。毡房里难得热闹,床铺不够睡,牧驼青年索性铺上厚毛毯,让四人打地铺歇息。夜色越来越沉,窸窸窣窣的杂音是吴邪和王胖子在睡袋里翻滚的声响,张起灵望向隔了两人之遥的黑瞎子,那人似有所感,投以一抹温暖微笑,随即翻身入睡。

  对了,这里不是地斗,不用守夜……意识逐渐模糊,张起灵不久便墬入梦乡。

  黑暗。

  远方发出轰隆声响。

  是引擎!张起灵倏地惊醒,果然地毯的另一端已不见黑瞎子人影。他一连跨过被吵醒的王胖子和发觉异状揉眼睛的吴邪,连鞋子都没穿上便冲出毡房外,只见停在帐篷背后的旧货车突然移动,驶向远方。

  「糟!」不遐思索提步追去,眼看货车越开越远,丝毫没打算停下,后头突然冒出「叭叭」两声,牧驼青年开著另一台车把其他两人载来,从窗口探头:「快上来!」

  急速冲向旧货车,定睛一瞧,车里竟半个人影也没有。张起灵冒险跳进旧货车里,终於将车子停下来,一旁的王胖子囔囔著:「四眼这家伙到底搞什麼东西!」

  青年查看车子不久,道:「他动了手脚,让车子在某个时间自行发动。」

  吴邪万般不解:「黑眼镜为什麼要这麼做?难道是……」

  「是调虎离山。」张起灵突然想起什麼,竖眉道:「他又跑了!」

  -原来,那抹笑容竟是他无声的道别-

  「吴邪、胖子,我们走!」

  =============================

  清晨,尚未黎明,天色混沌墨蓝。

  他翻下马背,轻拍马颈。「干得好乖女孩,回去吧。」

  望著马匹轻蹄离去,他勾起笑容转过身去,眼前是一道道氾滥的水道在砾漠中窜流的景象,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流向北方。

  -赤色的火光在马蹄下燃烧,银色的哈达在掌心上飞扬,日升东方时,乘著两道发光的凤的翅膀一起飞翔吧-

  他顺著水流往下走,来到汇流的两条河道。此时月亮尚未西沉,旭日已悄然升起,东西方的光芒同时落在河道上,潋艳闪烁,就像穿越黑暗的两条金色与银色丝带,引领他继续向前。

  -青色的疾风在草原上奔跑,金色的月光在河流上漂流,月落西方时,踩著两道发光的龙的鳞片一起奔驰吧-

  终於,他攀上一道缓坡,从至高点往下一瞧,河流的尽头、山的另一边是一个面积颇大的盆地,来自四方的雪水缓缓流进盆地里,里头矗立著密密麻麻的枯树干,或弯或断,不朽的奇迹森林早已步入死亡。

  「找到了……」

  -狼啊,我的爱人,鹰啊,我的族人,看啊,那是穿越无生无死的世界,直到永恒的水乡-

  「百柳之林……」

  -那是穿越无生无死的世界,直到永恒的水乡-

  (注:歌词摘自代青塔娜&HAYA乐团-寂静的天空)

  +++++++++++++++++++++++++++++++++

  后记:时间回到一年又八个月前,当时清晨四点半,我早起赶稿,当时写到哪个进度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深夜中,昏黄的台灯下,一半文字一半白的电脑萤幕前,这首<寂静的天空>里哀伤中带著悲悯的吉他声温柔地在夜里回荡。我的思绪从大纲的前面一口气被拉来后半段,落在我从未踏上的蒙龘古草原上、星空下,看见温暖的火光照亮他们的脸。

  就这样,不该出现在大纲里的桥段就这样硬被我插了进来。

  当然,意外从来就不止这一桩XD

  <寂静的天空>几乎涵盖<弃降>大半氛围,凡举阳台场次、房间场次,我大半都以这首歌为背景音乐,有兴趣的客倌们可以找来听听^^

  时间再拉回一个礼拜前,写这章回的前半段时,正在听Porcupine tree 的Trains,心头浮现的是蓝天白云、不知该往何方的风声,踩在迷途中的旅者随波逐流。文章打著打著,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想,这时瞎子心中的平静是我冀希已久却无法到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