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像,会有我这样的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就好比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存在过一样,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吗?

  我有时候看著镜子,常常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一个人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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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盯著镜中的自己许久,伸出手,抚摸镜子里那张淡然的脸。

  一袭冰凉,冷漠而洁净的玻璃。手下,是另一手的冰冷。

  没有温度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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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这行的,四海为居乃家常便饭,如黑瞎子这一走就是数月,倒也不值得稀奇。在这异常洁净的房间里住上半天,他便发觉黑瞎子还真把自己家当作旅社。毕竟有谁会在家里摆上三四十打的免洗毛巾、上百支免洗牙刷和丢弃式刮胡刀、一大布袋的洗发膏和沐浴膏试用包、还有一整衣柜的免洗内衣裤?原先以为能找出一大堆抛弃式墨镜,可惜没这回事。

  说是禁止饮食,他到外头解决三餐;说是禁带女人,他没这习惯;出任务见了红,他也老老实实在外处理妥当才回住所。住黑瞎子这儿矩比住旅社还多,但好歹免费住宿,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

  也许……他拿起自己的蓝色毛巾擦拭头发。这麼久没回来,也许黑瞎子早挂了。

  毛巾批在肩上,头发还湿著。晚风正凉,挟著丝丝海水味和带汽油味的乌烟,掠过白色窗帘,拂过他的脸,吹凉摆齐一地的步枪零件。

  突然,房门外发出一串金属敲击声,铁门伊呀开启,那张几乎快忘了长相的脸终於又出现。

  「呦~~张爷,您还在啊?」唯一记住的,只有那副墨镜与那万年不变的笑。

  是谁说帮忙看家的?坐在地上的张起灵停下擦拭枪管的动作,冷淡地瞟了一眼。

  黑瞎子对他的冷淡似已习惯,还是微笑,「啧啧,还是万年冰一块。许久未见,您可真没变啊!」换了鞋,放下行李,脱下层层大衣,露出一身绷带,脖子以下全缠得死紧,颈子上还多了几道新痕。

  张起灵这才正眼看他,冷然的双眼多了几分讶异。

  黑瞎子感受到冷冷扫来的视线,撇嘴一笑,「降落伞坏了,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嘛!瞧你那啥眼神?飞跃黄山可刺激了。您该来试试的。咯咯……」

  边笑边走向厕所,门一开,笑声顿时停止,黑瞎子愣在原地,接著转身打开浴室,又是一呆。

  张起灵瞄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有异,便把注意力放在那两厕所浴室上。白色马桶在灯光照射下反射锐利的光芒,彷如新品,他可按黑瞎子的规矩保持乾净。

  但黑瞎子皱著眉,神情难得严肃地从立柜里拿出一只铁桶和汽油,碰地一声放在阳台。然后走回厕所,一下子传出众多物件扫落的啪啦声响,接著黑瞎子从厕所拎出这屋里唯一的垃圾桶转进浴室,一会儿又是霹雳啪拉。

  张起灵向来漠然的脸,此时不自觉抽起眼角。他有股不是很妙的预感……

  黑瞎子紧合著嘴角出现,看不见墨镜下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从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黑瞎子将装满牙刷、牙膏、毛巾、水杯等等的垃圾桶丢进那只铁桶中,汽油一淋,打火机一扔,霎时烘然大火。

  张起灵向来漠然的脸,此时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那东西都是他的。

  但黑瞎子仍不死心地走近他,右手如闪电般伸向他的脖子,张起灵双眼一眯、头一偏,特长的两指立刻夹紧黑瞎子的右手腕。然而黑瞎子彷若早料到这步,左手同时绕道张起灵颈后,轻轻挑起他肩上的蓝色毛巾,看也不看向后一扔,正中火炉。

  张起灵瞬间冰山化,面色之寒恍如暴风雪。「你这是什麼意思?」

  黑瞎子这才拉拉嘴角,露出毫无诚意的笑,「对不住了张爷,我早先没同你说,是我的错。」转身拉出那装满白色免洗毛巾的柜子,抛了一条予张起灵。「在我房里用这些东西就好,其余的……我看不顺眼。」

  张起灵的脸色丝毫没有暖化的迹象,缓缓深呼吸了几回,冷冷道:「你有病!」

  黑瞎子挑著眉梢,看他冷然怒颜,不禁讽刺一笑:「呵呵……你猜对了,我有病。那巾子用完记得丢掉……」转头看看如同发炉的火势,「顺便烧了吧。」

  话一说完,黑瞎子拖来一旁的吸尘器,轰隆隆地开始清理地板灰尘,心情愉悦,嘴里还哼著走调的歌。「I ~~ can’t give you anything ~~ Gatsby ~~ Gatsby ~~ 」

  张起灵这下更没好气,硬是挡在路中央,依然故我地擦拭步枪零件,动作越来越用力。

  他刚刚才打扫过!……算了,反正他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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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第十二次想搬走。

  「It's my life ~~It's now or never ~~I ain't gonna live forever ~~ 唉呦,这女孩子走音啦……」黑瞎子边举哑铃边将电视音量放大,一激动起来拿哑铃当麦克风,忘我高歌,「 I just wanna live while I'm alive ~~ It's、my、life ~~ 」

  张起灵的视线从电脑萤幕前移到那张异常兴奋的脸,视线的温度顿时由冰冷降到冻寒,瞪了许久--

  可黑瞎子一旦观看歌唱选秀节目便不自觉热血沸腾,饶是张起灵警告意味十足,他彷佛AT力场展开,完全视而不见。

  魔音穿脑……张起灵拿起耳机罩上,打开黑瞎子硬灌进他电脑里的重金属歌曲,音量一大,便把那五音不全的噪音阻隔在外。皱著眉,咚兹哒兹地适应一会儿,他才再次使出一指神功,三秒一键地慢慢输入关键字。

  他不过是个借住的房客,规矩上能配合的他自是尽量,不能忍的,他也不想勉强自己。

  例如……

  「嗳,我说张爷呀。」选秀节目进广告,从电脑萤幕裏看见那家伙转过头来的倒影,一脸陪笑。「明儿个你也闲著,不如咱一起去唱K如何?」

  「……」

  「张爷?」

  「……」

  「张起灵?」

  他会读唇语,但带著耳机假装听不见。正当他努力尝试用十指打字,一抬头,黑瞎子那张无害笑脸又出现在萤幕倒影裏。

  他回头冷冷瞄了一眼,见黑瞎子曲起高大身体蹲在他椅子后头,笑咧著嘴开口:「一块去唱K吧!很好玩的。」

  「不要。」双眼温度降到零下。

  黑瞎子瘪著嘴道:「整日不是上网就是发呆,咋不无聊?」才说完,电视广告正好结束,一个俯地滚身,又冲回电视机前乱吼乱叫起来。

  他知道黑瞎子喜欢上KTV唱歌,可没想到向来随性的黑瞎子对歌唱节目竟这麼坚持。上个月黑瞎子为了赶上节目开演,扛著整袋海洛英没去交货,反而先冲回来;有钥匙不用,偏偏直接踹烂铁门,惊得他以为遇袭,抄了把蓝波刀见人便射。若不是黑瞎子边脱靴子边找遥控器,不慎跌个狗吃屎闪过刀刃,现在也没机会在这里制造噪音。

  电视强迫症……他再次将电脑音量转大,开始找寻下一个任务的确切位置。

  原本他打算在黑瞎子回家后便打包离开,当时黑瞎子倒也没刻意慰留,仅是笑了笑。「麻烦张爷这麼久,不好意思啦。」然后坚持请他吃了好大一顿饭才放行。

  临走前黑瞎子塞了付钥匙给他,「我不常在。有需要尽管住。」

  张起灵一怔,「为什麼?」

  还是微笑,「你救过我。」

  理由很简单,於他却不可思议。救人、被救,杀人、被杀,干这行什麼事都会发生,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但他没拒绝,好歹是免费住宿。之后凡经过或是无任务在身,他便回黑瞎子的住所。黑瞎子也真如他自己所说,住两天跑三个月,整年下来倒没几日夜待著。有时他前脚刚下榻,而他正锁门要离开;或是他接了任务出门,而他正好背著战利品回来。三番两次错身而过,久了倒也习惯,互相点个头就当打过招呼。

  但两人总有长时间相处的时候。一开始还不习惯黑瞎子的强烈洁癖,好几次差点翻脸走人。毕竟有谁会照三餐扫地吸地拖地、每天用清洁剂擦拭所有家具、洗完澡就用消毒药水刷浴室、每天用漂白水洗厕所……等等,顺便慢性中毒,毒死自己。

  「很臭。」他上完厕所出来,脸也臭。

  「憋憋气吧,就当练肺活量罗,咯咯……」说得轻松,却是笑看好戏。

  后来他才知道为何屋子里不需要半个垃圾桶。黑瞎子习惯将所有垃圾一同打包,打开窗,抓著垃圾袋摆出投手姿势,朝天空用力一抛,垃圾就顺著抛物线落在三百公尺外的垃圾集合场。

  「咯咯……瞧,这不解决了吗?何必把垃圾往家里积呢?」

  「……」

  除了严重洁癖这点,黑瞎子的生活习性倒是与一般人没什麼两样。闲来无事就睡到天昏地暗,睡醒了就上上网、看看电视;肚子饿了就上馆子,顺便逛街采买。黑瞎子也曾邀他一同出门,当两人晃啊晃地居然逛到Pub门口,他当下立刻回头,之后便不曾再和黑瞎子出门。

  「唉呦,我说张爷……」黑瞎子带著一身酒气和粉脂味回来,明显酒醉地笑了笑,「您老待在屋里对老天爷发呆,可为难我没好生招待啦!」

  冷眼一瞟,任他醉倒门口,回头继续赏月去。

  也是如此,黑瞎子才提议要他买台电脑来玩玩。「算准了你对游戏机肯定没兴趣,还不如弄台电脑,上上网、查查资料,就当耗时间。不然……」不正经地笑了笑,「上交友网多交几个网友,有机会开开荤也不错……」

  一听能查资料,他刚开始还专心听,到后来又冷下脸。

  「咯咯……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但隔没几天,他买的电脑就寄到家了。黑瞎子见他拿著电源线对著主机犹豫老半天,忍不住插手帮忙。

  「这是主机的电源线,另一条用来接萤幕……」

  「嗳嗳,这是音源线呀,你插进麦克风孔咋啥来著?」

  「没有网路线?那咋上网?您打算靠念力啊?」

  忙了一会儿,总算把电脑整理好,黑瞎子见他坐在电脑面前,直盯著萤幕动也不动,忍不住拍拍他的肩。

  「又咋啦?开机啊。」

  他缓缓伸出特长的食指,轻轻按下按键。

  黑瞎子突然笑了出来,「咯咯……张爷……那是重启键呢,咯咯……请您给我按上面那个,咯咯……」

  他淡淡地瞄了又神经笑又冒青筋的黑瞎子一眼,手指往上移,轻轻一按。

  萤幕终於冒出Windows画面,等开机程序跑完,他又对著那片蓝天绿草发起呆来。黑瞎子终於忍不住,大手一伸抢过滑鼠,东点西按地帮他设定起来。

  「你平时不也常见我用电脑吗?」喀啦喀啦……

  「上网按这个,想找什麼就在这儿打上关键字……」喀啦喀啦……

  「看你想看哪个网站就点进去……瞧见没?就这样啦。」

  滑鼠换人拿,他不改冷淡面色,相当缓慢地移动鼠标,往左上角一按,跳离画面,然后对著搜寻引擎一点,低头看键盘。

  伸出特长的食指。

  喀。

  喀。

  喀。

  喀。

  「呵、呵、呵……张爷,您自个儿摸索,小的不陪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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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撇除上山下海这点共同专长,黑瞎子和他无论生活习性、兴趣具大不相同。事实上黑瞎子并非过动,只是他偏好静思,两相对照便互无交集。常常黑瞎子对著电视哈哈笑,他则待在阳台,看著街灯一一亮起,一下子霓虹闪闪,一下子灯熄月斜,一下子黎明初升,然后一夜又过去。

  「您可真像个哲学家,倒不像是搞倒腾的。」黑瞎子曾这般笑说。「让我猜猜,你在想什麼……『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谁……又往何方?』是吗?咯咯……」

  张起灵霎时一震,看向黑瞎子的双眼多了一丝愕然。

  「那啥眼神?别看我大老粗一个,电视节目上都有教,啥锅锣高更、啥大溪地的。」说著,背起一身家伙又出任务去。「你若是在想扫雷怎破我纪录,那就省省力气吧!咯咯……」

  张起灵没注意后头那些戏言,双眼直睁睁地目送那道从容离去的背影。黑瞎子的一番话在心中掀起重重波澜,他回头看著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忙碌景象,陡然一冷,长久以来深藏内心底处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谁?又将往何方?

  我从何而来?我是谁?又该往何方?

  没有人给予答案,他打开电脑,却不知从何寻起。

  中秋节的傍晚,张起灵从公园回来,拿出钥匙、插入锁孔,轻易转开——

  嗯?

  果不其然,一开门又是那股睽违已久的菸味。房里昏暗、夕阳西斜、望月初升,绚烂的彩霞带著冷然月光,映进素白的房间,化作一片醉人的黄橙色,透著淡淡银光。

  只有他是黑的。黑瞎子一手夹著菸、一手拎著啤酒坐在阳台角落,抬头赏月、望夕阳。

  ……又是一身伤。

  「嗨,张爷。」黑瞎子似笑非笑,捆著绷带的手拿起啤酒,「喝一杯?」

  张起灵皱著眉头走进阳台,视线扫过一地的啤酒空罐,音调比秋风还冷,「不是说房里禁止饮食?」

  「是啊!」黑瞎子低声笑了笑,「可这里是阳台。」语末,接著菸深吸一口。

  他冷冷地挑个眉坐下,随意拿了一瓶酒,打开便灌。

  「咯咯……」瞧他一口见底,黑瞎子倒也没说什麼。「好气魄。」

  两人静默著,看天空由黄转红、转紫、转黑。满月高悬,洒了一地银光,抹在他冷淡又茫然的脸上,落在他微扬的唇上。

  冷风飒然,他缓缓转头看向黑瞎子的侧脸,偌大的墨镜稍稍反射月光,脸上又是纱布、又是药水。「降落伞又坏了?」

  「咳……哪这麼倒楣?」黑瞎子差点被啤酒呛到,摆手道:「手榴弹。幸好我够机伶,否则怎能回来喝酒赏月?咯咯……」

  「……」他无言以对。手榴弹就比较幸运吗?「和你同行的没能过中秋吧。」

  黑瞎子拿起啤酒的手顿了一下,默默喝了一口。「我从不搭夥,同你下斗那回是唯一一次例外。」

  张起灵一怔,想起黑瞎子在汉王斗和尸王卯起来对干的那股冲劲,相对於下白银斗时总垫在后头虚晃的态度确实大不相同。虽然他另有企图。

  难怪黑瞎子如此看重自己曾救过他的事……黑瞎子杂事多,即便烧杀掳盗,只要是上头交代的任务无一不做。但他不明白,凭黑瞎子的身手,什麼样的龙潭虎穴能将黑瞎子伤得体无完肤?

  结论:「你需要帮手。」

  但黑瞎子笑了笑,默默燃起第二根菸,淡淡吸了一口,「我喜欢单干。」

  张起灵淡淡瞟了他一眼,随之静默。平时黑瞎子疯疯癫癫,话不投机半句多,难得他今儿个神经还算正常,即便少话,至少能听。

  是因为月圆吗……气氛大致和平,张起灵开了第二瓶酒,顺口提起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你的眼睛?」

  黑瞎子轻瞥一眼,道:「意外。」然后抖抖烟灰。

  张起灵还是一脸疑惑。黑瞎子轻笑一声,「年轻人不懂事,冲动好强……第一次下斗,被毒水伤了,之后便见不得光。」依然淡笑,彷佛事不干己,不痛不痒。「一丁点儿火苗,在我眼里看来跟直视太阳一样刺眼。这辈子除非我死,否则这黑眼镜是摘不得了。」所以他连睡觉也戴著墨镜,彷佛与五官融为一体,习惯了。

  张起灵闻言不禁怔然, 黑瞎子望著那张难得丰富的表情,又笑了出来,「咯咯……不总这麼说吗?人要成长就要付出代价。」推了推墨镜,「这可好,尤其搞倒腾的时候……甭带手电呢。」啤酒香从他口里飘出,挟著浓厚的菸味弥漫在空气之中,风一袭,轻轻消散。

  「是吗?」张起灵回头仰望月光,秋月皎洁,银光盈盈。那墨镜下的双眼,看到的,是如何的月?

  彷佛听见他的疑问,黑瞎子轻撩一抹笑,低头松开后脑的固定带,摘下墨镜。

  阖著眼,递到他面前。

  张起灵愣愣接下墨镜。第一次看全他的脸,斜际的眉、直挺的鼻、上勾的嘴角、轻阖的眼。

  细细长长的、微扬的眼线。

  他犹豫地戴上墨镜,镜框於他太大,松松垮垮地挂著;鼻梁上感受到轻微压力,耳边贴著湿粘的镜脚,很陌生的触感。

  睁开眼,眼界所及皆笼罩在敻黑之中。抬头是比夜更深的天空,一轮八月十五的月犹如覆上灰尘的银盘,灰灰浅浅,光芒黯淡。

  灰灰暗暗的,郁郁黯黯的世界。

  「伤了眼,怎不换事做?」递还墨镜的同时,丢出疑问。

  黑瞎子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呆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手抓著墨镜一手捧腹,轻轻合上的双眼因为大笑而紧闭,笑得眉眼纠在一块。「唉哟……我说张爷啊,看不出来您这人还是个冷面笑匠来著。」他低头戴上墨镜,吸了几口菸止笑。「咯咯咯……你当那老头是什麼角色?在他底下做事还能抽手?」

  黑瞎子打开最后一瓶啤酒,微笑道:「不怕您看笑。当年我流落街头,若不是那老头一时眼矬收了我,今天也没这般吃香喝辣的日子过。」灌掉半瓶酒,抽了口菸,「再说……干这行够刺激,我喜欢!咯咯……」

  他没回应半句,黑瞎子戴著墨镜掩去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笑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呢?」黑瞎子话题一丢,绕回张起灵身上。「想来您张爷该见识过不少风浪,怎甘愿替那老头办事?」

  张起灵默了默,摇头。

  黑瞎子见状又笑,「咯咯咯……您甭说,我也猜得出那老头肯定使了什麼不乾净的手段。」

  但他还是摇头。一瓶啤酒喝上半天,散了气,苦了口,漫在口中的只剩温吞的酒水,不值饮。

  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失去记忆。」

  黑瞎子一呆,换他不解。

  张起灵抬起头,正眼望著他,「除了『张起灵』这三个字,我什麼都记不得。」

  轻掩双睑,也掩饰眼中的茫然。「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风过即逝。

  黑瞎子愣了许久,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张起灵又皱起眉,显然当他是幸灾乐祸,他赶紧摆摆手,道:「难怪我总看你整天对著老天爷发呆,不像活人倒像游魂。」忍不住又笑了两声,「您到底是个汉子,管啥回忆、啥过去,全抛得一乾二净。忘得好、忘得好!咯咯咯咯……」

  张起灵挑挑眉。这人有酒了,胡言乱语。

  黑瞎子饮尽剩下的半瓶啤酒,酒喝完了,笑也息了,他才一手捻熄菸屁股,另一手又抽根新菸。

  「难道你不曾想过,或许因为回忆太难堪,所以全忘了?」

  张起灵正要起身离开,闻言停下动作。

  黑瞎子淡著笑,直直望月,「与其搁在心里,不如当作什麼事也没发生过。是吧?」

  张起灵愣了许久,深秋的冷风拂过他乌亮的短发、若有所悟的眼;吹乱他披肩的发、似淡似深的笑。

  张起灵没有回应,同样看著那轮千万年不变的银月。

  风冷了,菸散了,月斜了,血味更厚了。

  他一起身,朝黑瞎子伸出手。

  黑瞎子瞧也没瞧一眼,一手捂著腹部的伤。血正淌著,他还笑得出来,「没事,睡一会儿就好。」

  张起灵不再坚持,一转身走进房,关上落地窗,留下一地啤酒罐和斜靠角落的黑瞎子。

  夜已深,刮起寒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