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纷雪落落。

  覆在地上、覆在肩上、覆在发上。

  枯草冻霜刃,黄沙叠白泥。

  “大雪来了,要躲起来。雪过了,水融了,草就丰了。”

  没呀,麦子还枯著,地还裂著。

  雪融了,水丰了,河高了。化作一道道流水。

  彷佛走过黄土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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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松松一次搞定。黑瞎子闪电般快速穿越黑暗,无视剧烈摇晃的地板,迈出长脚向前奔去。任务太过简单,他笑咧了嘴,不禁可怜起拖把——好不容易说动他搭夥下斗,可没想到却搭了个阎罗。

  想想若非那老头太过谨慎,就是根本不信任自己,只可惜哑巴张跟错人,那老头为了这破瓶可不惜下格杀令,可见这只彩瓷对那老头有多重要,倒也没想到哑巴张竟这麼轻易就被他处理掉,真令他失望啊!

  天摇地动中,黑瞎子奔到穿堂,拿出钩绳,凭著记忆抛向天花板。喀当一声,奋力一跳,抓著绳子往上攀爬,没两下就攀到天花板上的方形通风口,通风口比他想像中还要窄,非得缩起宽肩长腿才能挤进。

  这时他就怨起自己的身材,没事长这麼高来碍事,还不如像哑巴张这般,俐落些。

  黑瞎子垂直爬了一会儿,突然摸索到一块突出物,在他的触碰的瞬间沉下去,通道上方立刻闪过几道利光。他心头一警觉,反射动作地往后退,来不及回缩的双手却已被利刃割伤。

  哎呀,这儿居然有鲨鱼嘴!还好闪得快,否则他就身首分离了!

  手伤不轻,攀不紧通道,他试著用鞋子顶住两侧,但八十公斤的背包拖住重量,身体竟不停往下坠。眼看就要坠出洞口,他赶紧用脚勾住树藤,身子一翻,整个人就这样倒吊在半空中,就跟身旁那块山鼠乾一样,晃啊晃的像是挂香肠。

  终於墓室停止摇晃,四周暗不见五指,只听见鲜血从高空打落地面的滴答声,和急速靠近中的奔跑声--这下可好,弄塌了斗居然还有人活著,歹事做尽总有被逮个正著的时候。

  手电筒的光芒很刺眼,直直射向他的脸,他狼狈又尴尬地笑了笑:「哎呀,这不是张爷吗?您也出来躲地牛啊?」

  哑巴张依然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严厉。突然,靠在墙角两侧的陶罐怦然爆裂,露出数排角度不一的十字弓。哑巴张立刻爬上钩著通风口的绳索,一眨眼便攀了几尺高,刹那间十字弓由低而高连发,飞箭划破空气发出咻咻声,越射越高。哑巴张倏地躲进另一个方洞里,一旁动弹不得的黑瞎子赶紧使出高空仰卧起坐,及时闪过最后一排利箭。

  十字弓终於停止发箭,哑巴张探出头注意周遭,黑瞎子也眼观四面听八方。忽然,方洞深处传来轻微的喀喀声,黑瞎子赶紧用另一只脚强踹纠缠的树藤。哑巴张断然松开绳索,顺势空中回旋踢,往黑瞎子的腹部狠狠扫去——

  靠……我丶操丶你娘的……

  哑巴张下手不留情,力道之大竟硬生生将缠著黑眼镜的树藤给扯断,说时迟那时快,方洞里又射出成千上万支利箭,哗啦啦地彷若箭雨。

  两人同时在空中翻身、回旋、安全落地,一起身立刻靠向墙角,飞箭射程范围的盲角。过了半刻钟,箭雨中於停止,两人缓著气息贴著墙好一会儿,直到确定这墓室机关用尽,黑瞎子才「唉呦」一声蹲下身子,苦哈哈地搓揉差点内伤的肚子。

  「我说张爷,您下手可轻些啊,这下没吐血也内伤啦!」

  哑巴张依然没吭半句话,眼神中的凌厉却越深。他动手将插在自己肩头上的利箭拔除,幸好是菱形的箭镞,没让他少块肉,但伤口极深,箭头一移除,鲜血立刻汨汨流出。

  也是这时候,黑瞎子发现充斥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并非来自哑巴张。低头看清楚自己的双手,伤口太长,硬生生从肩头直直划过手背,止不住的鲜血如关不紧的水龙头涓涓流下。

  一道道血痕恍若水文,流过那片枯黄大地的血河。很浓的血味。

  他有些恍然。

  一旁的哑巴张拿出绷带,在黑瞎子面前蹲下,手一伸就要包扎。视线内突然伸进第三只充满血腥的手,黑瞎子霎时一震,猛地退后挥开哑巴张的手——

  「别碰我!」

  第一次听见他严厉愤恨的语气。哑巴张对他的反应愣了一下,直怔怔地望著那张怒无笑意的脸。

  他默然站起身,抛出手上的绷带。黑瞎子看也没看伸手接下,默默拆开包装,一圈圈扎紧伤口。

  紧紧的,直到再也流不出半滴血。

  哑巴张肩上的伤口颇深,但总好处理,稍微止了血、缠点布,立刻拿著手电筒起身四处看查。整座墓室经过刚刚这麼一震,许多落石卡死在长廊两侧,上头通风口里又布著机关,看来想脱身没这麼容易了。

  突然身后发出一道微弱的火光,菸味流窜。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善人。」黑瞎子又深深吸了口菸,扬起嘴角,却无暖意。「太过好事反而万劫不复,你不认为?」

  「是你不安分。」很冷淡的音调,很冷淡的结论。

  「呵呵……」又是那微讽的笑声,「他可不打算留活口。」

  哑巴张停下搜寻的动作,真正转身面对他。

  黑瞎子无害一笑,看不见墨镜下的双眼,却能感受到遮掩不住的锐利。「别说你不懂。」

  哑巴张抿著唇,道:「他也没说要灭口。」

  接著就是沉默。黑瞎子吞吐云雾,没再说半句话。事实很明显,他开路,他收拾,不过各司其职。

  悄然,一道微弱的银光从高空射下,两人同时警觉地抬头。看了许久,黑瞎子又发出乖张的笑声:「咯咯……好吧,出门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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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始怀疑那墨镜底下藏了副夜视镜。

  墓室很黑,仅有些许天花板塌陷后的小洞,细微的月光彷佛落在空中的银线直直落下。确定无法从通风口出去,两人将注意力转向落石堆,往上头的小洞爬去。

  墓室很黑,落石易坍,他咬著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攀爬,另一个却视黑暗若光明,快手快脚地往上攀爬,一下子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嘿张爷,您别老东张西望地,这儿可没啥好留恋啊!咯咯……」又是那种神经笑,笑得他直觉一瞪。

  「唉呦,怕您啦!」说完,又是多了好几尺远。

  他屈於斜下方,就怕那人大手大脚地弄塌石堆,摔死那神经病就算了还拖累自己。但不久后他便发现黑瞎子并非冲动,相反的,他爬过的石块正是最稳固的路径,没一下子他便跟上那人的速度,攀到墓顶。

  黑瞎子咧嘴一笑,语气中有著掩饰不住的兴奋:「接下来,各凭本事了!」长铲一抄,对著月光,狠狠一砸——

  整座墓顶轰然震动,硬生生垮了下来,冲下大量土石,连带身下的落石堆开始坍方。混乱之中,他竟看到那人张大了嘴,开怀大笑。

  疯子……真是疯子!

  两人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土石流,以力借力闪过许多大石块,好不容易拨土见月,如虎鲸跃海般冲出土石层,奋力奔出塌陷范围,来到安全地带。

  终於脱离危险,两人皆是灰头土脸,他默默瞧著那停止坍方的大坑,回头,那家伙又是笑。

  「刺激吧,张爷?」

  他没回应黑瞎子的神经笑,反而脱下夹克拍掉土尘,隔空一扔,正好覆在那双渗血的手臂上。

  笑声骤然停止,黑瞎子一愣,低头轻拉那件充满尘土味的夹克。

  微笑。「沾了血,可脏了。」

  他的回应仅是淡淡一瞥,「东西呢?」

  轻笑又转成神经笑,「咯咯咯……到手了。」

  突然,不远处传来轰然巨响,接著一堆粗话爆口,热闹滚滚。

  「唉呦,真韧命啊!」瞧了瞧那双冷然利眼,「放心,在您张爷面前我怎敢耍什麼把戏呢?」

  哑巴张冷哼一声,转头就要离去。月光之下,黑瞎子看得分明,哑巴张的肩头正染著大片的红。

  他低头推了推墨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下山后,赏个脸,一同吃个早饭吧。」

  前方那人没有回应,迳自默默前行。

  月光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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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没料到哑巴张身子瘦薄,食量却挺惊人的。一瞬间五笼小笼包、六个肉包子、三大碗咸豆浆、四套烧饼油条……等全扫下肚,待会儿还有三大碗八宝粥等著解决。

  他不禁目瞪口呆起来,慢慢撕著手里的白馒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著,就怕漏掉什麼惊人画面,像是一口半套烧饼油条之类的。

  哑巴张拨下嘴边的芝麻,一粒未少地弹进咸豆浆里,然后猛地抬头,咕噜咕噜灌进嘴里。

  这豆浆还烫得咧。没人看见他掩饰在墨镜下的双眼瞪得忒大,挂在嘴角的那抹笑恍若石膏像僵硬。敢情是饿死鬼头胎来著?

  哑巴张似有感应,疑惑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才回过神看著这满桌空碗盘。语气不改冷淡道:「我有带钱。」

  黑瞎子愣了愣,忍不住大笑:「咯哈……咯哈哈……咯哈哈哈哈哈……」

  原来还有比神经笑还夸张的。哑巴张默默拿高两碗咸豆浆,免得对方大力拍桌,连他的豆浆都给拍翻了。

  「张爷……好样低!」黑瞎子好不容易止住笑,指著哑巴张手里的豆浆,豪气道:「您尽管吃,这顿我请定了!」转过头,「柜台!加三笼小笼包、五个肉包!」

  哑巴张倒也没拒绝他的好意,至少看他一颗馒头啃到天荒地老,还记得留碗豆浆给他。但他看也没看,打火机一打,抽起饭后菸来。

  笑了笑,「共事这麼久,还没请教张爷大名。」

  哑巴张从八宝粥里抬头,淡然道:「张起灵。」

  「『起灵』?那个『起』、那个『灵』?」见张起灵点点头,他挑著眉。「令尊还真眼光独到,这名字特别呢!」

  张起灵默然无语,但扫食物的速度缓了下来,默默将刚上桌的三笼小笼包、三个肉包子蚕食进肚。黑瞎子亦微笑望向路边街景,不再言语。

  清晨天刚亮,路上有人、有车,速度快,但不多。每个城市相同的面貌。

  见张起灵食用完毕,黑瞎子斯条慢理地捻熄手中菸。两人行李一背,走出小早餐店。「我南下交差去,你呢?」

  张起灵淡淡瞥了他一眼,摇头。

  「哟?忙了一晚,不回家补眠?」黑瞎子还是那不羁笑脸,「不愧是张爷,精力真是充沛啊!」

  想不到张起灵还是摇头。「我没有固定住所。」

  黑瞎子愣了愣,低头问:「那你睡哪?路边?」总不会睡斗里吧?

  他淡然回答:「旅馆。」

  「您也来背包客这套?」黑瞎子笑了笑,但他还是冷然面色。

  步行一会儿,来到火车站。黑瞎子正要买车票,转头看张起灵默然伫立在车站大门外,平淡的面容似乎多了些茫然。

  找旅馆吗?黑瞎子付完钱拿著车票,轻声走到张起灵背后。

  「要不,到我家坐坐?」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出邀请,就像他第一次让外人为了救自己而见红。「顺路的,喝个茶再走。」

  张起灵没回应,眼睛倒是瞪著颇大。

  黑瞎子无害一笑。「放心,不会抓你去卖。」

  闻言,张起灵缓缓眯起眼,眼里有著很深的冷漠和抗拒。

  黑瞎子挑个眉,硬是将车票塞进张起灵手里,「总之,一小时后发车,随你了。」

  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月台。一大清早,车站里稀无人潮,他手插口袋、随性而走的高大背影很显眼。

  但他没兴趣当俎中肉。步出车站大门,查看周围的小旅社。他可没忘了那家伙三番两次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就这样吧……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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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发车时间只剩十分钟,列车停在月台里,发出轰隆隆的引擎声。该班次的旅客几乎都在车上,只剩他坐在月台长椅上,翘著腿、刁根烟。似有等待,却又从容。

  最后三分钟,列车长开始催人上车。他捻熄剩下的半根菸,拉著背包起身,长脚一跨,走进车厢。

  吵闹中,背后传来熟悉脚步声,他扬起嘴角,背包往架上一扔,将自己抛进靠窗的位子。

  那人一样默默安置好自己行李,往他身旁的位子坐下。

  微笑。「改变心意了?」

  「……皮夹掉了。」

  「咯咯……天意啊。」

  那人不再回答,双手交叉於胸前,头一摆,阖眼休憩去。

  他撇撇嘴角,亦拉高那件带著尘土味的夹克,蒙头就睡。

  还要十三个小时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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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火车站,天已黑,黑瞎子没先回住所,反而领著张起灵钻进闹区,溜进暗巷中。

  「先处理伤口,还疼著呢。」他说自己,也说张起灵。

  走进一家老西药房,白发苍苍的老板从电视机前移开注意力,视线不经意扫过黑瞎子,看著张起灵的双眼却瞪得老大。

  药房老板先低骂了几声,立刻关掉电视,连声招呼也没打便走进内室。黑瞎子和张起灵跟著走进屋子里,原来西药房内还有个简陋的手术房,空间不大,器材也明显老旧,但还算齐全。

  老板严肃地戴起老花眼镜,先招来张起灵坐下,拆掉他肩上的破布,皱眉。

  箭伤密封了整一日夜,虽没恶化但周遭皮肤开始红肿。老板仔细地清洗伤口、打上一剂抗生素、涂涂药膏便包起伤口。

  「长皮肉之前别碰水。」话一丢下,起身从柜里拿出另一套工具。换黑瞎子坐到位上,老板脸色更加严厉。

  「没污了人家吧?」套上医疗手套,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圈圈缠满手臂的纱布,露出纵长的伤口,又皱眉。

  「没。」黑瞎子还是那皮皮的笑,但老板可笑不出来,「你又搞啥不见光的勾当,拖到发炎才来?」

  「见得了光就不会来找您了。」手术针一进一出,他吭也不吭一声,连麻醉都省了。

  黑瞎子手上的伤口特长,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处理完毕,他倒耐心十足,从头到尾笑著脸。

  「谢啦老爹。」几张大钞一扔,拎著背包就要走人。

  「黑瞎子。」老板及时换住他,下巴顶向张起灵,「离他远点。」

  「了了。」黑瞎子背向药局挥挥手,迳自走出暗巷。张起灵默默向老板点个头,随即跟上他的步履。

  「夜消?」

  摇头。

  「那走罗。」

  走过市场、越过闹区,穿过几条街,两人来到一栋老公寓。徒步走上七楼,往右走到底,钥匙对著门锁一插、一转,铁门便咿呀一声开启。

  「欢迎光临寒舍。」黑瞎子摆了个「请」的手势,顺手开灯,屋内顿时光明。

  张起灵定眼一瞧,不禁愣了一下。要说简陋……倒也不是,一个约十五坪大的小套房,有桌有椅有床有柜,还有电视电脑电风扇,小虽小,还算五脏俱全。但所有家具清一色都是素白,冷的白、暖的白、些许杂色的白,连墙壁也刷白,彷佛一个单色的世界。

  「You are my sunshine ~~~ My only sunshine ~~~」黑瞎子才刚放下行囊,手机铃声顿时响起。

  「喂?我是。」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拆了双新的室内拖鞋给发呆中的张起灵,顺手拉开白色的落地窗窗帘,阳台外一片热闹街景,还有许多遮挡天际的高楼大厦。

  看得到月亮,今晚天气非常晴朗。

  黑瞎子拿著手机将自己关在阳台外,张起灵没去注意他的谈话内容,仅放下行李,坐在床边,打量起这医院风格的房间。不知为什麼,这房间有股熟悉感……该有的家具都有,就是缺了些日常用具,整个房间如同样品屋,乾净、几明、功能性高,却少了人气。

  像旅馆……他默默下了结论。就如黑瞎子所说,还真单调如「寒舍」。

  没一会儿,黑瞎子就结束谈话。张起灵正要起身,突然一个不明物体抛了过来,反射动作接下,开掌一瞧,是那串房门钥匙。

  「浴室、厕所。」黑瞎子指著墙边两道门,「除了我的床和电脑,其余东西随你用。」

  张起灵还搞不清楚状况,黑瞎子又穿回军靴,背起背包,「不好意思,张爷。临时有任务,得先走一步。劳烦张爷帮忙看个门,回头再给您赔罪了。」说完便离开。

  张起灵怔了一下,追上前去,「喂!」

  突然,黑瞎子又退了回来。「对对对,差点忘了。」不自然地扯扯嘴角,但颇正经道:「禁止饮食、禁止带小姐、保持清洁。还有,我房里见不得血腥,任何外伤找那老爹就对了。」皱起眉,想了想,「嗯~~~暂时先这样,再见。」又离开。

  「等等!」张起灵追到门边,黑瞎子却早闪得不见人影。他只好关门回房,愣愣地瞧著这片雪白世界。

  保持清洁?张起灵看著鞋下的泥印,默默脱下鞋袜换上室内拖鞋,走向浴室。一打开浴室,眼前景象又令他无言,除了一个白色莲蓬头,其余空空如也。

  毫不犹豫地转向厕所,果不其然,只有刷得亮晶晶的白色马桶和亮晶晶的白色洗手台,连条破抹布也没有。

  他走出厕所,从自己背包里拿出唯一一件、也鲜少有机会穿的运动衫,沾湿水,弯下腰,默默地擦拭自己的脚印。

  这家伙真的住这儿?他开始寻找房里的垃圾桶。他该不会被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