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击打船身,发出悲凉而低沉的叹息,仿佛传说中美艳的塞壬正临水引歌,牵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最细腻的愁绪,纠缠在心尖,到了喉头却又板结成坚硬的石头,吐不出,咽不下。而海水在月光里荡漾,蔓延开一圈圈发亮的波纹,像慢慢舒展开的瞳孔,那个夜晚那辆车上的那个男人,躺在她的膝头,被死神抽走了最后一口游丝般的气……

  “十四年了。”

  空灵的嗓音略带沙哑,在寂寥已久海面上响起。忽然冒出一句这样带着萧索的感叹,先前因为海战而绷紧的身体就像膨胀的二氧化碳,尚未松弛就再次挤压起敏感的神经。埃弗亚冰冷地看着面前背对着她的年轻女人,他和他的手下都没有做声。

  他们在等她说明来意。

  吴邪和解雨臣的船离开后不久,埃弗亚还未重整后追击,他就发现除了身处的这艘母船,其他统率的子船全都空了,无线电里寂静一片。大副大吃一惊,连忙调整波段,试图联络,线路和信号是完整的,只是没有声音。过了一会,他们听见了一个陌生女人伦敦腔浓重的英语。“你的手下在我这里。”

  “你是谁?”埃弗亚毫不停顿地给枪上膛,他身旁的手下也不自觉抬起了枪口。

  对方的声音同他一样光滑而冷漠,没有起伏,没有情绪,“转头,看看你的身后。”

  埃弗亚犹豫了一下,叫了个小兵走在前面。到了船尾,等他看清那跟在他后面的是什么东西后,埃弗亚此刻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抽了一耳光一样。

  他妈的,一艘……导弹驱逐舰。

  它像是无声的冰山,一点点接近他们,阴影笼罩在头顶,犹如一只巨大的黑手,迟缓却无法反抗地抓住了全身。埃弗亚和他的手下仰着脖子,极力想要看清甲板,但他们只能勉强看到桅杆。对于庞然大物的天生恐惧冒了出来,钢铁船身与空气摩擦出的风粗糙地刮在脸上,母船上的人毫不犹豫相信,如果它此时轻松地撞一下这艘负伤的改造商船,这股风就只能是Cerberus嘴里冒出的阴风了。

  驱逐舰停在他们身边,陌生女人的命令强硬而不容分辩,“现在上船,你的手下在我手里。如果你拒绝,你们全都会死。”

  导弹驱逐舰森然的身躯堵住了埃弗亚的嘴,他十分清楚他们不是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把他的手下绑到船上,也能用自己喜欢的办法把他们送进地狱。

  埃弗亚和母船上的所有人抓住驱逐舰上抛下来的绳索,尽管他们很想绑一颗打开拉环的手榴弹上去。

  亮如白昼的甲板上,站着两排被缴过械的海盗,在手持L85A1穿着军服的人中间,脸色惨白,像是被误抛上岸的鱼。埃弗亚等人才上船,立刻就有黑洞洞的枪口招呼,那些人掀开他们的衣服,几下便把他们绑在身上的炸橐弹拆除,扔到了海里,又后退几步,示意埃弗亚等人和其他手下站成两排。

  在这些人中间,有个披着海藻般浓密长发的女人,一直站在船舷旁,凝望迷雾一样的远方,沉默不语。

  “十四年了。”女人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转过身来。

  真如破萼初惊,乍见丹蔻。深邃如海的瞳仁在光中闪射,搅碎琼瑶,芬芳流溢。

  的确是美貌惊人,气场凌厉。埃弗亚死死盯着她海风吹拂下的额发,那另一只眼的地方,女人并不遮掩,冷静回望。

  埃弗亚突起的喉结上下滑动许久,他的声音就像许久没用润滑油的轴承,嘶哑至极,“毒牙,你是玛加蕾特!教子!”

  “不用紧张,”玛加蕾特淡淡道,“我不是来拿你的命的。教父还不知道你失败了。”

  埃弗亚想起来遗留在家里的妻女带着淋淋鲜血的左手拇指,他的瞳孔像是要喷火,狂怒和心痛撕碎了心,每一句话都是咬牙切齿的:“走狗!”

  “I'm a flunky,”玛加蕾特的冷笑像是一道凝固在唇边的血痕,“but what you are?!On those ships,fired to stangers that you've never met,with godfather's order!”

  埃弗亚紧咬住牙,腰身僵硬如铁,他不允许自己在此刻此地失声痛哭。他厌倦了子弹与膛线摩擦的声音,他厌倦了带着血腥的海风,他厌倦了在不同的人脸上身上寻找弱点,在他们的眼泪鼻涕里榨出最多的钱。几天前他还和妻子讨论在摩加迪沙建一栋朝海的小别墅,和女儿抢夺退潮后礁石上五彩斑斓的海星……然而他失败了,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我是教父的走狗,以前是,现在是,但将来一定不会再是!”她拨弄了一下在风中飘扬的长发,目如寒星,吐出的每个字都是铮铮之音。

  “与我有什么关系!”埃弗亚面无表情,“向一个即将离开海域的海盗求援,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你的手下,曾经是你在军队里的下属!我需要有战斗力的士兵!”

  “海磨砺了他们的意志,他们现在只能算水手,而不是战士!”

  “我不在乎,多一个帮手就是一个!”玛加蕾特说,“教父对你的妻子和孩子下手,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无动于衷!”

  “我的确恨他,但在此之前我欠了他近亿的军火!海盗的声明狼藉,我只能替他做事!”

  “够了!”玛加蕾特轻蔑地打断他,“2012年7月之前,你发起了69次袭击,得手13次,与2011年相比袭击次数下降了60%。而今天是今年你们第一次发动袭击,而且目的不是赎金,你想金盆洗手,又怎么会购买大量的军火!”

  “……”埃弗亚沉默片刻,但他的口气软化下来,虽然不容商量,但是不再针锋相对,“我不可能帮你,教父的实力难测,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一时间谈判陷入了僵局。

  玛加蕾特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抽雪茄一样又慢慢地吐出这口气,仿佛在吞咽一个噩梦。她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语气淡到接近虚无。

  “我姓庞加莱,我的哥哥叫里克梅尔·庞加莱,他为了给我换上新的眼睛,只为了一只眼睛,就把命送给了教父。他贩卖毒品,勾心斗角,爬到了法国毒枭的首位,忠诚地执行教父的每个命令。我无法忍受这一切,这让我感觉我是个吸血鬼……”

  雇佣军们惊讶又好奇地看着絮絮低语的玛加蕾特,她在叙述自己曾经三缄其口的往事。

  “我也来到教父的手下,我向他提出要求,让他不再使用我哥哥。他要我做到他要求的一切,然后,我哥哥就死了,因为教父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就是用他的命,让一场已经进行了几十年、死了无数人的局继续下去!”

  “……他死在我怀里。”玛加蕾特低低地说,“教父在他的心脏旁安了炸橐弹,但我用了药物,让他安稳地死。但是教父他宁愿相信自己,他始终相信自己,我把我的哥哥刚送进火化场,我甚至还没有离开,那枚炸橐弹就引爆了!”她清透的眼底渐渐锥心的血红,手里仿佛握着一团团血泥,“墙上,地上,天花板,我的衣服上,全都是他……我甚至没办法把肉块收集完全,要靠铲子把他铲进袋子里,要用手把他从墙上揭下来!”

  一片死寂,她在这死寂中言语,声带仿佛在空中。

  “没有花香,没有阳光,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甚至身体都是不完整的。我的亲生哥哥死在我眼前,又炸成碎块,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空气好像凝结成了冰,寒气从脊背窜上。

  “十四年了。”玛加蕾特重复道,“当年的EO①在非洲辉煌至极,最后悄悄解体。而如今我们仍是EO②,一样的团队,一样的战士,只是不同的战场,不同的领导,新的EO拥有新的灵魂!灵魂不该被禁锢在僵化的帝国里!”(注:①EO是南非战略资源公司,②EO是欧洲战略资源公司。)

  她看向船上所有的雇佣军,她事先让他们都在甲板。

  “我是毒牙,原先是你们的一员。”玛加蕾特目光平静,但谁都能看出那下面的惊涛骇浪,“我参加过海湾战争,第二次车臣战争。你们是我最信任的战士,我曾经的战友。”

  雇佣军们沉默地挺直了身躯,没有人说话,但是从他们锋利的眼神中看出,他们记得她!一双双寒冷的眼,蓝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对嗜血过往的怀念,对狂热未来的期待!玛加蕾特站在他们面前,目光像是最狠厉的刀,割过他们的脸庞!

  “我们是被战争抛弃的幽灵,在和平的远方飘荡。”

  “我们是被和平遗忘的阴影,在战争的边缘徘徊。”

  “混乱是我们的马蹄,邪恶是我们的刀锋。我们让诸神畏惧,让敌人颤抖。”

  “我们的信条是利益,我们的依靠是自己。我们的荣耀是伤疤,我们的动力是渴战的细胞,渴血的喉咙!”

  “曾经!我们热爱和平,热爱理想,热爱每一条生命胜过我们自己!但是我们的爱换来了什么!是一身的伤疤,是无休止的背叛,是满心的创痕!”

  “我们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蛋!我们矫健,勇敢,强壮,敏捷,用鲜血和双手抢夺属于我们的一切!今天我们可以为了布什去击毙基地的本·拉登,但我们也同样可以为了本·拉登去刺杀华盛顿的布什!”

  “这是你们的自由,我们的自由,所有人的自由!”

  她冷冷敬礼:“跟随我的勇士们,我为你们祈求战神的庇佑!”

  他们举起拳头,杀气仿佛无形的利剑握在手中,怒吼撕裂天空:“战神保佑!”

  “I'm in!”埃弗亚大声说道,“我相信一支有血性的队伍!”

  玛加蕾特却没有看他,长睫毛像是一片花瓣那样微微翘起。她淡淡说:“埃弗亚,事实上,即使你不答应,你以为我会留着一个随时会向教父告密的教子?他绝想不到是我杀了你,毕竟我这么多年,乖的就像一只绵羊。”

  埃弗亚盯着她,牙齿在轻轻地咯咯作响,极度不好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想转身逃跑,但先于这零点一秒,一颗子弹已经洞穿了他的眉心。眉心是唯一可以一击必死的地方,即使是打中心脏,中弹者也仍有七秒活着的时间,而七秒足够一个人拉响身上的炸橐弹。

  “我改变主意了。我并不需要你,我只是需要你的手下就够了。”她口吻依然平淡,酒红的卷发犹如一抹最是绚烂的晚霞,“You're out.”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偏执得不像自己。你只是风轻云淡地站在那里,我就不顾一切地奔向你。]